石勇
先把時空拉回到1600年前。
那時候,在西方,羅馬帝國宣布基督教為國教,信仰定于一尊,中世紀的“曙光”亦即將出現。
在中國,華夏大地的其中一塊版圖,正處在東晉皇帝司馬曜的統治之下,其年號為“太元”。那是一個典型的亂世,戰爭頻繁,赤地千里。豪門大族牢牢地壟斷著階層上升通道,“王謝堂前燕”在那些深宅大院中翩翩飛舞。
陶淵明目睹了這一切,然后講了一個故事:
在南方的武陵郡,有一個漁人,大概就在今天的湖南常德沅江上打漁。有一天,他順著沅江往上,進入五溪,走了很久很久,穿過一道狹窄的入口后,發現了一座村莊:桃花源。
桃花源村完全與世隔絕,屬于典型的封閉社會。漁人在這里驚呆了,他發現桃花源村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時間在這兒是停止的。而他所看到的人們,一副“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的形象,就像是活在老子鄭重推薦的那種“小國寡民”社會版本里。
桃花源村的故事,幾乎是對傳統社會最美好一面的生動描述。傳統的中國人,在這里與自然和諧,無欲無求,充分表現出人與人之間的自然情感。它作為理想社會,1600年來一直存在于中國人的夢中。
1600年后,我想告訴陶老師,據“驢友”從前方發回來的報道,在以前武陵郡的區域,現在的湖南湘西、貴州銅仁等地,那些類似桃花源的偏僻村子也還有一些,足以成為“徒步”的目的地。但是,時空早已不是那個時空了。社會結構早已被一些神秘的力量修改成一種傳統和現代混搭的狀態,“傳統中國人”正在慢慢成為一個消失或被遺忘的物種。如果陶老師故事的主角漁人先生穿越到現在,有興趣去看的話,他發現的將不再是“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的情景,而是每個村至少有幾個光棍。
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幾乎是一個宿命。中國和西方不同的,并不是有沒有“現代性”的魔咒附身,而是走路的方式。
天變了,人亦變
董仲舒—對,就是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用儒家打造了“傳統中國人”這種獨特存在的那位—在《舉賢良對策》中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這段話顯然不是宣揚封建迷信。如果我們可以玩點深沉,我想說它其實是破解傳統社會何以為傳統社會,傳統中國人又如何變成了現代中國人的一個密碼。
把董大師的話反過來理解,就是,“天”如果變了,“道”也就變,傳統社會就會終結,而人的存在也隨之變化。
那傳統中國人心中的“天”是什么呢?
按照古代的思維,很多形而上的東西,一開始可能只是來自于大家對某一個具體形象的事物的觀察,這種觀察深深地烙進了無數人的心智。然后,有文化的人開始忙活,把大家的這種社會認知加工,講出了更有檔次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具體的形象越來越抽象化,越來越有倫理色彩,弄得非常神秘,似乎預示著宇宙人生的重大秘密。
“天”就是如此。其他的生肖、命理、自然災害也是如此。反正人們總是擅長從一只動物身上,從手掌的一條紋路上,從一個人的長相中發現重重玄機。如果這些形象居然沒有隱喻什么深刻的含義,這樣的生活不僅是沒有意思,而且也不符合邏輯。因為傳統社會是一個鬼神世界,具有魅惑色彩,發生了什么,有什么樣的形象,總是需要聯想到生死禍福的。即使只是眼皮跳了一下,那也是可能會有什么災難在提前發出預警。
在一個只有四季的循環,沒有時間向前流動的社會里,人們抬頭對自然天象的觀察,所獲得的那種認知框架,正是榮格所講的“原型”。由于它契入人的心智最深,因此可以做得非常深刻,且無所不包。
歷史學家葛兆光認為,自然的天體中心“北極”、神話的眾神之主“太一”、哲學的終極概念“道”、萬物的原始起點“太極”等等,之所以在古代文獻中常常可以互換替換,是因為它們在古人的心目中,確實有一個共同的淵源。于是,他設想,這是由于它們都出自古人對以北極為中心軸而運行的視覺天象的觀察、體驗、推測和衍繹。這種對自然天象的觀察,繼而對宇宙秩序的推理,強有力地影響了古代中國人的思維模式。
葛兆光說:“當一個古代人面對世界的時候,這個‘秩序也就是他思考所有問題的時間和空間框架,無論是他在理解自然現象還是社會問題時,他都會不由自主地用這個框架來觀照,在這個框架的背后隱隱約約支持它的就是人們頭上的‘蒼穹和腳下的‘大地。”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這個關于“天”,以及由此推理出來的一系列思維、制度、倫理、關系,構成了傳統社會的靈魂,它沒有被推倒,一切就不會發生根本變化,非常類似于柏拉圖所講的“絕對理念”。傳統中國人正是因為這個框架而傳統。
但這個關于“天”的框架有一個Bug,正是我們前面所講的,它需要依賴時間上的循環,而不是向前流動,依賴于社會結構的封閉。一個人一輩子待在他所出生的鄉村里,只知道現在是冬天,然后過不了多久就是春天,而不是今年是2018年,明年是2019年,“天”是不會變的。
跟中國有點類似,西方的傳統社會,尤其是停滯的中世紀,也有一個“天”的框架。只不過,他們的“天”,名字叫做上帝。西方文化人(教士)所講的故事,在說服力程度上絕對不遜色于傳統中國文化人(儒生)。在這個故事里,上帝創造了世界,人有原罪,人需要向上帝懺悔,他的生活,應該是帶有神性的。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來,西方的傳統社會,同樣有巨大的Bug。但這個Bug和中國的截然不同。
中國傳統社會,最害怕的是社會流動性。流動性意味著封閉社會被打破,對“天”的原有框架也就被動搖,瓦解。所以,鄙視商人,閉關鎖國,還有對流民的恐懼,其實是一種心智上的本能。至于老百姓的世俗生活,倒沒有什么問題,本來這個框架就預設了只是在世俗中體驗神圣性而已。endprint
可是,對于西方傳統社會來說,它不害怕社會流動性,但一世俗化問題就致命了。世俗化意味著褪去了神圣性,關于上帝的故事就講不下去了,建立在這個故事基礎上的傳統社會,也就被釜底抽薪。
于是,馬丁·路德等人,只能換別的版本繼續講這個故事,進行所謂的“宗教改革”。而那個時候,已經是現代性的發端,中世紀早已被甩在了身后。所有人都知道,已經不可能回頭。
歷史斷裂了
加拿大政治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曾經作出一個設問:為什么在西方社會,比方說在公元1500年時,不信上帝實際上是不可能的;而到了公元2000年,僅僅500年之后,許多人不信上帝不僅容易,而且甚至不可避免呢?
對這個設問,他自己的回答是:在公元1500年時,實在是有很多特征,有利于去講上帝存在的故事了。
比如,那時候人們生活于其中的自然世界,證明了上帝創世的故事。一個人活在那個社會背景下,信仰上帝是自然而然的。
比如,那個時候,到處是崇拜和儀式,一個人不得不遭遇無處不在的上帝。
又比如,那個時候,還是一個“迷魅”的世界,人們所生活的空間里,充滿了種種神靈、鬼魔和道德力量。
公元2000年的時候呢?很不幸,這幾個特征都消失了。上帝因此也可以在很多人的生活中退場。信仰上帝似乎不再是生活的“剛需”,而是一種心靈或精神上的“改善性需求”。
導致這幾個特征最初開始消失的因素居然非常簡單:物質利益上的享受。
西方從傳統社會走到現代社會,其邏輯鏈條正是:先有物質利益的創造,即所謂資本主義萌芽;然后對物質利益享受進行思想、文藝論證,即文藝復興;再到哲學、科學完成對宇宙秩序的顛覆。
如果說資本主義萌芽時期,以及文藝復興時期,不過是西方從傳統走到現代時的經濟、思想預熱,那么到18世紀,當牛頓成為新的上帝,人們歌唱著“自然和規律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神說要讓牛頓來使得萬物光明”,西方人已經完成用一個以“科技-資本主義”為神的世俗社會,來取代上帝所對應的那個傳統社會的大業了。
中國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并不晚于西方。西門大官人和潘金蓮小姐的愛情故事正發生在“商品經濟”有所發展的時代,就連武大郎這樣的人賣燒餅都可以形成自己的商業品牌,都買得起房。而到明朝的萬歷年間,江南的“資本主義萌芽”更是隨處可見,包括像王世貞這樣的高風亮節人士(有人揭發他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蘭陵笑笑生”)都一邊享受腐敗的封建社會待遇,一邊過著類資本主義的腐朽生活。
但無論怎樣,并沒有導致中國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我們已經說了傳統中國并不怕世俗社會。同樣它也不僅僅是缺乏類似于文藝復興那樣的思想預熱。問題仍然是:沒有觸動到傳統中國人的宇宙秩序。
但是,當中國停滯的時候,已經鳥槍換炮的西方人不請自來了。社會流動性,不是從中國內部,經過內生變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而是來自外部的沖擊。
最先來的一個人是意大利人,名字叫利瑪竇。他在1601年,明朝萬歷二十九年農歷臘月來到北京。到中國來,他負有神圣職責:傳教。
不過,利瑪竇在中國28年,除了讓2500余人信仰天主教,以及和徐光啟一道合譯歐幾里德的《幾何原本》,繪制世界地圖《坤輿萬國全圖》,進行各種學術文化活動外,對傳統中國人向現代的轉型沒有太多的影響。
他的那副世界地圖,本來足以震撼到中國人的宇宙秩序的,但為了適應中國人以天朝居中的觀念,特地將中國放在了地圖的中央;而在解釋地球是球形的觀念時,他也作了很多淡化和調和。這就好辦,他所帶來的那些奇異觀念,很快就被移位、稀釋、溶解進中國強大的傳統文化體系中,而他,也被稱為“西儒”。
利瑪竇之后191年,1792年,英國人來了。這次,來的是一個人所帶領的多達700人的龐大外交團隊。他的名字叫馬嘠爾尼。他要見的人,換成了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先生,也就是乾隆皇帝。
在這一年,乾隆統治下的中國還沉浸在“盛世”的夢幻之中。它被視為中國傳統社會的發展頂點,但實際上早已危機頻繁,維系社會運作的一切正日薄西山。而同時期的英國,經過工業革命,現代性已經讓他們武裝到牙齒,征服了大半個地球和鄰近中國的印度,號稱“日不落帝國”。有意思的是,當時乾隆和很多大清的大臣,還不知道“英吉利”是在哪里,以為是一群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紅毛鬼要來朝貢了。
馬嘠爾尼想打開中國的國門做生意,但和利瑪竇想打開中國的文化市場一樣,同樣鎩羽而歸。不過,他為1840年所發生的那個故事,積累了相應的情報知識。
終于,1840年,歷史斷裂了。
從這一年起,軍艦,地球儀,世界地圖,天文,洋槍洋炮,把中國傳統社會的宇宙秩序擊得支離破碎。看著不可逆轉的這一切,中國人中最聰明的那些頭腦終于承認,這片土地,面臨著“三千年未有之變局”。
被卷入的玩家,把傳統看成尊嚴的玩家
從心理分析上說,西方人走入現代化的歷程,是因為對中世紀的“壓抑”的反抗。現代性首先是對他們的心理能量的一種巨大釋放(文藝復興),然后,再從中釋放出了強大的生命能量,創造潛能(哲學,科學),增強了其生理能量(船堅炮利)。所以,他們在成為“現代人”時,是一種力量感增強的群體性狂歡。
中國人在心理上并不是這個路徑。
很久很久以來,“天朝上國”的夢幻,足以支撐中國人的心理生存,哪怕歷史只是像周樹人先生所說的那樣在“想做奴隸而不得”和“做穩了奴隸”之間輪回,也只是出現內部的周期性紊亂,而觸動不了宇宙秩序。endprint
黑格爾說傳統中國沒有歷史,雖然有鄙視的味道,但排除其中的價值判斷,只從認知上來說,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中國傳統社會的運作本身就不符合線性思維,不是在時間上向前,過去、現在、未來這些非常“現代性”的概念對于傳統中國人來說本身就不是這樣理解的。
在傳統中國,在時間的刻度上,用的一直是皇帝的年號,比如陶老師講桃花源村的故事時用的是“晉太元中”。這些年號,在新的皇帝登基時又重新開始,就像四季交替一樣。時間的刻度,因此構造了符合“天”的宇宙秩序的時空循環思維,而不是“進步﹣倒退”的“時間向前,空間擴展”的線性思維。
因此,傳統中國人,根本上還是一個“熟人社會”,沒辦法適應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所說的那種把時間和空間分離開的“脫域機制”。大家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預設了是“熟人”,對人和社會的認知更多是具體、形象的。像那位闖入了桃花源村的漁人大哥,按現在的理解完全就是一個陌生人,應該作出心理防御和保持心理距離的,只能用角色打交道,但是,桃花源村的人,和其他傳統中國人一樣,還沒有配備這樣的心理模式。
所以,當用“現代性”武裝起來的英國人1840年出現在傳統中國人面前時,后者在目瞪口呆中不僅無法理解冒出來的這一切,而且在根本上缺乏心智上的防御。這是兩個世界的撞擊,兩種宇宙秩序的交手,最契合對宇宙的理解的那一方,擁有絕對的勝算,就像現在流行的二戰大兵穿越回古代,一千人就可以戰勝10萬羅馬軍團的游戲一樣。
中國傳統社會,并非按其邏輯自行解體,而恰恰是被外在強力打破,是“被動卷入的現代化”;并且,在這個過程中,伴隨著任人宰割的無盡屈辱,伴隨著世界性的社會價值排序的確立,而中國,根據我所創造的社會價值排序的公式“社會價值排序=利益食物鏈+心理食物鏈+審美價值鏈”,無論是在利益食物鏈上,心理食物鏈上,還是審美價值鏈上,都處于較低的位置。僅僅是因為要生存,中國才屈服于西方所代表的“現代性”,從開始“師夷長技以自強”、“以制夷”,到整體的激進社會轉型。
顯然,在這個過程中,很不甘心。
從心理生存,以及更好的心理生存的角度出發,中國人顯然存在這樣一個二元心態:在現代性的這場普遍性游戲中,作為被卷入的玩家,既想用現代性的游戲規則來讓自己不只有被吊打的命,也想用傳統來確立自己的尊嚴—它可以在心理上抹去自己屈服于西方所主導的世界性社會價值排序的屈辱。中國的傳統,似乎一直都處于社會價值排序的高端。
在一開始,傳統也許妨礙了中國參與現代性的游戲,從而遭到激進的抨擊,就像五四運動時期;但當中國已經在現代性的游戲中,擁有了很多籌碼之后,傳統就凸顯了它的重要性和爭奪世界性社會價值排序位置的價值。
西方人對傳統不會這么糾結。他們中的一些人懷念傳統,要懷念到古希臘,比如阿拉斯代爾·麥金太爾希望西方人去追尋古希臘的那種“美德”。但這是因為現代性出了一大堆問題,所以才覺得傳統可能是一個藥方。他們只是把傳統看成藥方。
但中國不是。中國把傳統看成了尊嚴,而且,是失落了的尊嚴。找回這個尊嚴,不是現代性出了什么問題,而恰恰是現代性取得成就的一個結果。
所以,“實現中民華族的偉大復興”,對中國人來說,正是在心理邏輯上的深刻回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