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小寒”剛過,寒潮來襲。1月8日,上海氣溫降幅有7到8℃。在某兒童醫院門口,兩層玻璃門被頻繁地打開合上。出入的人們裹緊外套圍巾,把懷里的嬰兒護得嚴嚴實實。
冷空氣在一開一合間吹門而入,門診大廳里空氣冷熱不均,混著消毒水和藥劑散發出的氣味,每個窗口都排著長長的隊。穿行大廳的人流多且匆忙,抱著孩子的人不停改換站位,眼睛直直朝高掛的電子顯示屏張望。
大廳背面,候診區十幾排金屬座椅已無空位。兩旁的電子操作平臺也擁擠著人,隨處是拿著醫療單的男人小跑而過。這里持續著嘈雜的人聲,夾著醫院的喇叭通知。候診區背面的墻上,寫著紅色大字:一切為了孩子。
璇和她五個半月大的寶寶在二樓,寶寶被阿姨摟著。璇在兒童保健科拿到單子,轉身找電梯下一樓,找抽血的地方。針扎進寶寶的右手食指,他哭個不停。璇沒時間哄他,她回到二樓排隊。寶寶哭著,手指撓著耳朵,流了很多血,璇趕緊帶著去了耳鼻喉科?;貋頃r,璇拿到的號碼前,還有8個號在排隊。
“我的心快被他哭碎了?!辫雴镜?,聲線疲憊,她又說起她的常用句式:“老天對我真不公平?!?/p>
無論在回憶里,還是當下,她反復說到這句話。唯一一次不同是在2017年3月,那是在柬埔寨的一家醫院,B超機器檢測下,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寶寶—在代孕媽媽(簡稱代媽)阿星肚子里—的樣子。她那時想:“老天對我真是好。”
4年多來尋醫備孕的辛苦,在那一刻得到償還,她覺得值了。璇不會想到,情形會急轉直下,隨后的日子依然充滿艱辛和“不公平”。而這一切,她認為,都是因為她信任了一家代孕“黑中介”。
“看到它了!”
2017年3月,璇扭傷了腳。她忍著痛到達柬埔寨金邊,一拐一瘸地帶著阿星去做B超,阿星已經顯肚了。過馬路時,璇扶著阿星,護著她走。
醫生知道阿星肚中的寶寶是璇的,但他不會中文,只能告訴璇:“girl!” 璇看著顯示屏,寶寶似乎在蹬腿。醫生笑著告訴她:“very good!”那一刻,璇喜極而泣。四年了,從被查出患有單角/殘角子宮的病癥開始,璇一直尋找生育一個自己寶寶的辦法。“這一次,終于不是一份報告一張協議,我真實地看到它了!”
起初,璇并未想到找代孕,而是做試管嬰兒后移植到自己子宮。2016年,神州中泰的客戶經理梁經緯找到她,那時的她已經多次備孕失敗。在梁經緯的建議下,璇到了柬埔寨金邊的皇家生殖中心,她發現這家醫院比過往去過的要大得多。檢查后,一名陳姓醫生告訴璇,她的身體很好,等“大姨媽”來了就可以打針排卵。
璇再次看到希望,也接受了找代孕的建議。2016年10月24日,她開始打針促排,打了8天,每天要在肚子上打兩針,她感到內分泌失調和肚子脹疼。取卵的過程中,醫生從她卵巢抽出了3管瘀血。
開始打針這天,璇提出要物色代媽。在神州中泰柬埔寨負責人小曹的帶領下,她到了“代媽基地”,是一棟三層高的白色別墅。推門進去,一層是客廳和廚房,二層和三層左右各有一間房,璇看到地面很臟,七八個女性赤著腳坐在客廳的地上,樓梯旁邊躺著倆。梁經緯解釋,躺著的婦女剛接受完移植,15天內不能爬樓梯,過后就可以到二樓去睡覺。
璇著重看了基地的冰箱,里面有肉有水果,她覺得挺好。在二樓的一間房內,她看見四五名代媽,一個叫阿星的代媽一直看著她笑,很親切。璇接過阿星的材料,阿星生于1990年,她問阿星:“你(過去)生了幾個?”
阿星用手比劃:“2個?!?/p>
璇問:“怎么生的?”
阿星把手放到肚子上,叉開腿,雙手猛向下劃:“順產?!?/p>
璇選了阿星,安下心后,繼續回醫院打促排針。她問梁經緯,神州中泰搭線皇家生殖中心需要多少中介費。梁經緯說:“中介費就算了嘛,醫院的費用直接交給醫院就行,我們都是老鄉?!彼€囑咐,有什么事都可以叫小曹幫忙,小曹是公司安排在柬埔寨的專職人員。
璇說,一開始,神州中泰公司的態度讓她感到非常友善和體貼,便決定簽訂合同。神州中泰有32萬、50萬和65萬三種套餐,璇選擇了50萬的套餐,“包(孩子)健康、包回國”。簽訂后,璇安心促排,阿星開始吃藥養內膜。11月3日,璇被取出7顆卵子,璇的丈夫也在當地取精配合。11月15日,合子移植到阿星肚中。
就在這個過程中,風險已然鑄成。2016年10月24日,柬埔寨政府突然發布了針對商業性代孕的禁令,由多個部門組成的聯合工作組展開大掃蕩工作。輾轉在醫療器械間的璇,一段時間后才知情,11月13日,她問神州中泰總經理梁濤:“最近都在說柬埔寨不能代孕了!我有些擔心!”
“不會,醫院都能做。”梁濤答道。
璇問:“我朋友都問我,以后會不會孩子抱不回來?”
梁濤說:“這個你放心。我們都是用你們的名字辦理的出生證。”
分崩離析
一紙禁令,打亂了璇與神州中泰的計劃。而璇在當時寄希望于神州中泰,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迫近。
璇和神州中泰徹底決裂后,就簽訂合同的時間在禁令之前還是之后,雙方爭執不下。璇認為,在柬埔寨頒布禁令后,神州中泰欺瞞客戶簽合約,“為了錢把客戶置于風險當中”。
神州中泰對此發了官方說明,稱合同是在2016年3月簽署,移植手術是在禁令之前做的,并不違法。但梁濤告訴《南風窗》記者,禁令和合同簽署的具體時間他都不記得了,2016年3月公司人員開始和璇接觸,并不是簽訂合同的時間。他表示,會確認合同及簽署時間,但截至發稿,記者并未從梁濤處得到確認。endprint
而璇提供的材料顯示,合同的落款時間是2016年11月1日,是在禁令發布之后,合同違法。
璇說,她與神州中泰在最初建立的信任,就是這樣被一點點揭穿的謊言瓦解,直到分崩離析。阿星的預產期是在2017年7月20日,她懷孕期間,璇3次飛抵柬埔寨看她,最后一次是在2017年6月30日,璇一直陪到生產結束。
見到懷孕的阿星,璇發現她依然是一身粗布衣服,沒有梁經緯當初承諾的孕婦裝。她請了一位日薪100美元的翻譯,用50美元包了一天的車,帶阿星到商場從里換到外,買了幾套衣服和奶粉,又用了1000多美元。而在交流中,璇從這名翻譯口中,聽到了基地翻譯阿欣從沒透露的事情。
“(代媽)她們四五人住一間房,沒有孕婦裝,沒有營養餐,要自己洗衣服。最過分的是,我自己花錢買給代媽的營養品、水果,都被管理她們的人(小曹)拿回自己家去吃了,代媽沒得吃!”璇說。
璇在事后向梁濤質問這些事情,梁濤推脫自己不清楚柬埔寨那邊的具體情況,應找小曹商量。璇想到生出健康的寶寶是最重要的,忍了此事。此后看望阿星時,她就把阿星帶到自己住的地方,給阿星買吃的添營養,“阿星每次來我這兒,都不舍得離開”。
而梁濤一方所埋怨的,卻是璇經常拖欠款項。雙方合同約定,款項分8步支付,分別在簽約(1萬)、試管療程(10萬)、移植(4萬)和懷孕的第3、5、6、7月(均5萬)付款,最后嬰兒健康交接時支付尾款10萬,共計45萬元。“她在當初選定的是50萬的套餐,協商后公司特別優待她,降低為45萬。”梁濤說,璇在3月以后的每一筆款項都延后支付,至今還有10萬元的尾款未付。
10萬尾款未付,是因雙方的矛盾在阿星的生產期徹底爆發。2017年6月30日,璇到了柬埔寨等待阿星分娩。7月4日,阿星到了璇的住處,近兩個月沒見,璇發現阿星出現缺氧癥狀。她帶著阿星去醫院吸氧,根據身體缺氧和胎盤出現鈣化的診斷,她建議阿星做剖宮產。害怕剖宮產后無法繼續代孕,阿星拒絕了。
臨近預產期,柬埔寨的負責人小曹卻在國內成都,他告訴璇這家醫院坑人,沒事兒都能說成有事兒的,勸她回到安排好的醫院X龍醫院。到7月25日,超過預產期5天了,阿星卻還沒有生產跡象。璇帶著阿星去了另一家醫院,卻驚訝地發現“宮口都開了3指了”。
此時,璇卻仍被通知盡快回到X龍醫院,“說我選的醫院一是貴,二是辦不了出生證”。無奈之下,璇和阿星下午5點回到X龍醫院,而后阿星被發現胎心不穩,要剖腹產。
指定醫院一次次的不專業表現,挑戰著璇的神經。7月26日凌晨5時許,璇到醫院看見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寶寶,是個男孩,“光光地,沒哭”,醫生說沒哭就不給吃奶。過了一會,寶寶喝了奶,但璇發現沒有人給他拍嗝,寶寶噴奶噴了30厘米長,奶漬全在床上。璇過去給寶寶拍了拍,“寶寶軟得不得了”。
7月27日,璇的婆婆趕到柬埔寨看孫子,看到的第一眼她哭了:“醫院又臟又破,怎么會到這么差的醫院來!”
亡命之旅
寶寶出生的第四天,璇和丈夫及婆婆接到寶寶,再也沒送回去。8月4日,他們決定自己辦理手續回國,不再依靠神州中泰。這個決定,開啟了困擾璇至今的一次“亡命之行”。
但在當時,璇不得不急迫地做出這個決定。她說,寶寶的黃疸癥狀非常嚴重,而完善的健康檢查,如DNA和足跟血檢測都無法在當地醫院做,“聯系神州中泰去做,他們只知道問我要尾款”。
8月6日,崡和丈夫找了一名翻譯,拿著寶寶出生證等到了外交部蓋章,證明寶寶落地在柬埔寨,再去大使館辦旅行證回國,而后又到了移民局。8月8日,移民局一名肩上“五條杠”的工作人員稱,他們查了入境記錄,發現崡在月底入境時并沒有大肚子。案件移送內政部,他們懷疑崡和丈夫涉嫌“拐賣孩子,販賣器官等”。
在“五條杠”引導下,璇和丈夫簽了一份柬文協議,他們被告知下周一再去。到了下周一,璇和丈夫分兩次給了“五條杠”5000美元,但一周過去,仍沒有回音。
璇說:“又過了一周,我就去找比‘杠更大的官,找各種關系疏通。但一直等到9月初,我們找的人卻說,這件事牽動的人太多了,不辦了?!辫械阶约罕或_,滯留在柬埔寨期間,她認識了同住一個酒店的兩對夫妻,他們同樣因為找柬埔寨代孕而滯留下來。三對夫妻同病相憐,從8月初到9月底,他們住在一起,女人各自帶著孩子,男人不停喝悶酒。
不久,第一對夫妻悄然消失,幾天后才告訴璇,他們偷渡回國了,說:“你不跑,還可能入刑事。”9月26日,璇的婆婆先回國了,第二對夫妻也開始找當地“蛇頭”,計劃偷渡回國。
在同一“蛇頭”幫助下,第二對夫妻先偷渡回國。10月2日晚,酒店只剩下璇和丈夫,璇依然害怕偷渡,她相信自己沒做錯什么,不會被判刑,誤會解除就能回國,她也害怕偷渡本身:“我總想著邊境上會不會有士兵,拿著槍對著我們。”璇的丈夫卻在當晚沖她發了“最歇斯底里的一次脾氣”?!八R我至今還抱著幻想,還沒有認清形勢”,璇說。
三四天后,第二對夫妻發來“捷報”:偷渡成功!并向崡推薦了“蛇頭”。10月9日,輪到璇他們了。他們把柬埔寨當地政府部門發的手機卡裝進新買的便宜手機,扔在了賓館。下午,他們扔掉了自己的兩個大行李箱,只帶了寶寶需要的東西:兩罐奶粉、奶瓶、濕巾、紙巾和熱水瓶。
隨后,他們跟騎著摩托的一男一女到了柬埔寨某邊民家。凌晨6點,璇和丈夫、寶寶坐10小時出租車,到了柬埔寨與越南的邊境。璇順利過境,她的丈夫卻在半小時后才到達目的地。“他過境的時候遇到麻煩,就換了一個關口進來”,璇說,丈夫告訴她,他當時在想,要是自己被卡住了,就讓蛇頭趕快把你們母子送到中國。兩人相對而泣。
經過70多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借道越南,璇和丈夫、寶寶順利抵達廣西東興。一到中國境內,璇和丈夫兩人在大街上跪下。
略作休息后,二人定了回家的機票。寶寶在當地查出腦萎縮、腦積水等各項癥狀。璇拿到檢查單時,眼淚瞬間噴涌出來。她不敢想象,寶寶的病癥繼續在柬埔寨拖下去的話,結果會怎么樣。
不久,璇決定把寶寶轉院到上海治療。她與神州中泰的紛爭并沒有結束,神州中泰指責她是為逃避尾款,選擇造假文件和偷渡。崡告訴記者,事后有人聯系她,稱可以協商她與神州中泰的矛盾,商量賠償事宜等,但她拒絕了。“我披露這件事,是想給同類媽媽們提個醒,賠償我是不要的?!?/p>
1月8日,璇和她的寶寶在醫院檢查了3個多小時。結果顯示,寶寶的病狀較剛回國時已經大幅好轉。要離開醫院時,璇忽然心情愉悅,她一邊為寶寶套上厚衣服,一邊哄他:“回家啰回家啰,你過好日子去啰,我們再也不來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