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竹
(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整個20世紀經歷了兩次慘烈的世界大戰,戰爭范圍在全球范圍內波及開來,而戰爭對于各個參戰國家的財力、人力、物力的消耗是難以計數的。戰爭對東西方古老的文明的毀滅也是巨大的,所帶來的巨大而深重的痛苦也使人們的信仰、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甚至會幾乎顛覆了對已有事物的認知,音樂也不例外。一戰之后的達達主義的文字游戲等,反理性、反美學、反傳統,這些所謂的“反”,個人認為是將其原有概念泛化至只有“精神”和“概念”的存在。
發生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第三次工業革命,科技的發展創造了大量的財富,使得人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的提升。從這可以看出,不僅僅是音樂創作,所有的藝術創作的范圍、材料等方面的擴大無不得益于科技的高速發展,是先行的科技給藝術創作帶來了無限可能。
物質資料的急速增長同時,人們的精神生活并沒有隨之良性同步發展,過分關注生產和財富帶來了不良后果,經濟危機就是其中最嚴重的一個,經濟危機在以資本主義國家為主的地區周期性反復發作,作為資本主義體制內必然而難以根除的隱患,在世界范圍內引起巨大的恐慌,生活充斥著不確定性因素。這也為20世紀下半葉各種哲學、美學思潮的出現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20世紀西方音樂以1945年為節點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想要理解偶然音樂的出現,必須要了解1945年之前的音樂風格。從勛伯格以控制音高為始的十二音作曲方法,使得音樂擺脫了從巴洛克以來的調性音樂的規則,音樂進入無調性階段。勛伯格的學生貝爾格和韋伯恩再此基礎上繼續發展。1945年之后,對音樂的控制進一步增強,至20世紀50年代出現了序列音樂,不僅控制了音高,控制了音樂的所有因素,如節奏、力度、時值、音色等等。代表人物是梅西安(Oliver Messiaen,1908-1992),代表作品《時值與力度的模式》。
偶然音樂的出現,是對嚴格控制的音樂的一種反叛,音樂從嚴格控制的極端走向完全不受控制的另一個極端。作曲家在創作過程中的偶然手法表現為某些部分不是作曲家所寫的,而是依靠表演過程中隨機的、難以預料的、無法控制的因素構成,并在20世界50年代成為普遍。對于生活中的噪音的使用,不僅是擴大了音樂創作范圍,也模糊了音樂和生活的界限,顛覆了音樂和樂音長久以來的概念,也就導致了取消音樂,音樂是否存在、存在的必要性成為了爭議。
18、19世紀西方音樂美學兩大流派之一最具影響力的美學觀來自漢斯立克(Eduard Hanslick,1825-1904),漢斯立克認為音樂與表達感情無關,與內容無關,強調感官刺激,但是他并未全部否定一切感情,認為音樂與某種精神內涵有關,曾經在《論音樂的美》中指出“沒有任何精神的參加,也就沒有美”,認為“樂音形式與精神內涵是有著最緊密關系的”。不僅如此,漢斯立克也多次強調幻想力在音樂創作中的重要作用。
凱奇的《4分33秒》無疑與兩千多年前中國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的“大音希聲”也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大音希聲”指最完美的聲音是聽不到的,它強調音樂的最高境界,強調音樂中的“道”,強調一種至善至美的精神,并不強調音樂本身的存在形式。我們可以通過凱奇生活和創作經歷了解到,凱奇曾與20世紀40年代末,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東方哲學和佛教禪學(禪師是日本教學者鈴木大拙Suzuki),也曾經在1950年來到中國學習《易經》并與次年根據《易經》創作了第一首偶然音樂作品《變化的音樂》,依靠投擲硬幣和查八卦決定音樂作品的音高、時值等。然而在《4分33秒》這部作品中,作曲家幾乎完全摒棄了構成音樂的所有元素,作品的標題甚至僅僅代表了一個時間段,三個休止符和開合琴蓋的動作構成整個作品。在凱奇看來,在4分33秒內觀眾們的反應、四周的環境也是構成了整個作品,可是對于觀眾來說,全程茫然而不知所以然。
自律論美學觀在20世紀進一步向前發展,成為超越感官的形而上學的美學觀念,自律性消失,脫離音樂本體,強調精神和境界,幾乎是把音樂推向的毀滅的深淵,本文所論述的偶然音樂就是其中表現之一。
該作品從創作、表演和欣賞的角色關系上來說具有前所未有的融合性,仔細探究一下,其實從三者在對作品傳達過程來說,幾乎是脫離的。從創作來說,顯然,凱奇并不是等閑之輩來嘩然取寵,他是精通音樂的,是了解音樂作品的基本構成元素的。凱奇渴望用這種“真空”似的音樂與生活相互貫通,打破音樂的界限來使人們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將噪音合理化的放置在音樂作品中,他的這種觀點并不被大多數人理解。凱奇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表達自己著對音樂、對世界的感悟,正如其他偉大的作曲家一樣,從這個角度來說凱奇是不可否認的。
從表演來說,作品在每次演出時,沒有固定的樂譜,只有固定的時間段。觀眾、四周的環境和鋼琴演奏者一樣,都成為了這部作品的“表演者”和“創作者”,參與在整個音樂形成過程而并不明確知曉。從此我們可以看出,《4分33秒》的一度創作和二部創作的聯系松散,甚至是完全脫節,鋼琴演奏者僅僅控制著時間和開合琴蓋的動作和聲音,觀眾的哈欠、噴嚏、笑聲、哭聲、咆哮;周圍的刮風、下雨、水滴、電流等聲音構成作品的內容。很顯然,觀眾和四周的環境并不能完全理解凱奇的創作初衷,但是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參與在音樂的二度創作。而音樂的內容也不僅僅是聲音的抽象運動,開合琴蓋、哭笑等動作本身也構成了音樂作品,有很多人把這稱之為“行為藝術”也不無道理,音樂在此失去了特殊性。
從欣賞來說,在場的觀眾不僅僅是二度創作的參與者,也是三度創作的欣賞者,有著雙重身份。從這個角度來說,觀眾盡管有著雙重身份,但未能真正理解和欣賞這部空白、荒誕的無聲音樂作品,反而有著像是被開玩笑似的欺騙感,從這一角度來說,觀眾的確有著被所謂的“真空”音樂對感官形成的直接刺激,表露出不安、咒罵、切切私語等情緒。顯而易見,觀眾作為二度創作和三度創作的同一對象,二者之間的聯系并非更緊密,反而更為松散而分離。從接受美學觀點來看,藝術過程只有包含欣賞者的接受活動和認知行為,才算得上是完整的過程。作為欣賞著的觀眾明顯沒有符合這一觀點。
由此我們可以總結出來,《4分33秒》這部作品在一度創作、二度創作和三度創作之間的關系脫離,違背了以往三者之間的承襲關系,作曲家創作理念太過于“個性化”,受眾并未完全理解。20世紀的這種隔閡不僅僅是凱奇身上獨有的特征,卻在凱奇這部作品中體現的最為突出。
《4分33秒》從創作的理念來說有著很大的開創性意義,也影響了很多作曲家,如譚盾等。凱奇在創作這部作品之前參與的實驗表明,他顯然是清楚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無聲”,即使在幾近真空的環境中,自己身體發出的血流聲和神經活動的聲音還是存在的。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凱奇認為這兩種聲音要比人們傳統觀念里的“樂音”更為重要。至此,可以得出,凱奇在創作之前“觀念”已經完成。這就類似興盛于20世紀60至70年代美術中的概念藝術(Conceptual Art)。1917年,杜尚把男士小便器署上“R·Mutt”(美國某衛生用品標志)命名為自己的作品《泉》,杜尚說:“Mutt先生是否親手制作了‘噴泉’,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選擇了它,創造了新的概念、想法?!币虼擞械脑u論家把杜尚評價為后現代主義的鼻祖。凱奇如出一轍,索性創作一段沒有聲音,即沒有“樂音”的作品,讓人們靜下心來聽聽自己的聲音。《4分33秒》從表面上看并未演奏一個樂音,脫離了音樂的存在,完全顛覆了觀眾對于音樂概念、甚至藝術概念的已有認知。不可否認的是,人們在咒罵這“不像話”“胡鬧”的作品時,除了不滿的情緒之外,潛意識里是用自己過去受到良好訓練而得出的美的標準來衡量這部作品,卻忽視了一個問題,就是這部作品本身的藝術標準就與以往背道而馳。如果人們想要撇開情緒,試圖理解這部作品,就要“既要考察作品,也要反思我們自身關于藝術品的觀念?!?/p>
從音樂的存在方式的角度來說,脫離音樂基本存在方式對于音樂本身來說是致命的,凱奇取消了音樂,音樂等同于生活,音樂這個詞匯可以從詞典劃掉,所有的邊界全部抹掉,音樂沒有存在是意義和價值,沒有了其特殊性,像時間長河里無數個時間段一樣,沒有藝術性可言。將音樂藝術泛化到不存在的程度,沒有音樂的藝術符號也就失去了表達的確定性,音樂也就不可能直接帶給觀眾感受,所有的感受來自于觀眾內心。而此刻,觀眾內心的感受是異常豐富卻無明確的指向性,對于作品本身的理解有著巨大的不同甚至是障礙,作曲家想要傳達的觀念很難和觀眾引起共鳴。這一切對于音樂藝術自身的發展而言是極其不利的。
在此,依然需要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一份為二的觀點論述《4分33秒》帶給我們的價值和啟示。凱奇的偶然音樂是當時社會生活、思潮的極端反映,體現著作曲家沖破已有的規則和桎梏的勇氣,以及音樂創作中的首創精神,體現了人性和自由,有著自身的歷史必然性。和浪漫主義時期企圖表現自我、回歸自然的音樂家們企圖突破原有曲式、和聲等規則相似,凱奇只是向前邁出勇敢的一步,把音樂中最重要的“樂音”取消,音樂不用回歸自然,音樂就是自然和生活。不論有多少質疑聲,毫無疑問,《4分33秒》在音樂史、藝術史中立下了一個重要的里程碑,那些企圖復制以博人眼球的拙劣模仿者是無意義的,和凱奇是不可混為一談的。
這部作品的出現,直接把音樂之路封死,單從音樂作品本體來講,無疑是失敗的。同時帶給了當時的人們以震撼和思考,也引導著人們靜下心來思考到底什么是藝術,到底什么是音樂,音樂是否有存在的必要,音樂之路要如何走下去,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東西是否還有意義??梢钥隙ǖ氖牵魳穪碜杂谏睿魳凡坏扔谏?,音樂更不等同于精神境界,音樂是有其存在的、不可替代的必要性,音樂是要有其自身特有的規則和約束才能立足。20世紀出現的各種技法、創作理念不可全部摒棄,極端的運用必然會使得音樂走向窮途,偉大的藝術也無法從中誕生。
《4分33秒》提醒著音樂創作者們,要時刻保存音樂最本真、最可貴的東西,當心陷入消費主義、大眾化、嘩然取眾的怪圈;優秀的傳統作曲技法和音樂理念不可拋在腦后盲目追新求異。與此同時,也提醒我們在初次接觸陌生的作品時,不要急于下定結論,嘗試著從不同角度去感受和理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