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的發展歷程

殷波

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于20世紀初在美育觀念引進的過程中逐步形成和確立。由于藝術教育是美育最主要的實踐途徑和落實方式，在情感教育、美感教育的意義上受到關注。藝術教育因此從傳統德性教育和近代以來日趨強化的工藝技能教育中獨立出來，在美育的意義上，獲得了在現代教育結構中與德育、智育、體育并列的定位，在學校教育、社會教育的實踐過程中得到落實發展。

從國家立場看，教育的首要目的是培養社會需要的人才。尤其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正陷于危機并歷經變革，教育首先以改良人心、改造社會為目標。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不僅強調藝術教育對于提升趣味、改良嗜好、涵養精神、陶冶情操的具體作用，借以通過藝術教育的情感作用洗刷人心、改良國民性，而且從現代完整的教育理念出發，從現代人格知、情、意全面建構的教育理想出發，建構藝術教育的獨立意義，強調規避“主知”教育的局限，由情感教育協調促進認知和道德的全面發展。同時，在抗日救亡的歷史大環境里，藝術教育在激發凝聚民族生命力、團結民眾、激發斗爭精神、凝聚戰斗力的意義上，也得到關注闡發并推向實踐。從總體上看，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以改造社會人生為目標，將藝術審美的非功利性與教育的功利目的相整合，形成了由藝術審美無關利害的感性培育導向社會人生目標實現的功能化機制，具有“無用之用”的理論內涵。在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的推動下，以學校教育為主、包括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的中國現代藝術教育實踐取得發展。

1.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的形成背景

從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初，圖畫、手工等在洋務學堂中用以培養專業技術人才的工藝教學課程，逐漸轉變為面向普遍國民的基礎教育內容。在1902年《欽定學堂章程》（“壬寅學制”）、1904年《奏定學堂章程》（“癸卯學制”）中圖畫、手工等被確立為中小學堂中均應開設的課程，并在相關的學堂章程中提及圖畫等“感發”“愉悅”的審美內涵。這一從興辦工藝學堂到“中小學均應開設圖畫手工課”的具體教育形態的歷史變遷，與社會現代化的整體變革以及教育理念和藝術觀念的變革相關。

從19世紀70年代出現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到甲午中日戰爭后變法維新的政治運動，突破“中體西用”的限制，從器物層次向制度層次深化。洋務學堂以培養專業技術人才為目的的教育理念轉向改良、維新思想家以培養現代國民為目的的教育主張。器物技術層次上，教育講求實學、注重培養專業技術人才，到政治制度層次上，革故鼎新，建立新政體，要求造就新國民。教育發生轉向，更加關注與現代化政體相關的國民整體素養。其間，在“以強敵為師”的思想導向下，中國開始學習日本的教育思想、教育政策，教育價值觀從傳統的“求仕主義”開始向“國民主義”轉換。在向日本學習的過程中，大批藝術學子赴日留學，成為豐富中國藝術、傳播現代藝術的先驅，日后也成為中國藝術教育實踐的重要力量。同時，從日本轉口輸入的現代意義上“藝術”“美術”等概念、以及直接向歐洲學習、引進的西方現代藝術作品、學術思想促成藝術觀念變革轉型。

與此相關，1901年蔡元培在《哲學總論》中引進了“美育”的概念，將美育界定為情感教育，列為教育學中與德育、智育并列的獨立學科。1903年王國維在《論教育之宗旨》中，對美育的價值與功用做出系統闡述，并在1903年到1907年寫下的一系列文章中系統闡釋了美育問題。如王國維將藝術視為無利害性審美對象的典型，認為“藝術之美”優于“自然之美”，強調藝術審美活動慰藉人生的意義，以藝術為“上流社會之宗教”，以作為人工創造之藝術美的“古雅”，為“美育普及之津梁”，并作有《論小學校唱歌科之材料》等具體探討藝術教育內容的文章。王國維對美育問題的系統闡述確立了藝術教育在培養“完全之人物”的現代教育結構中，作為情感教育、作為美育的意義。可以說，在“美育”觀念引進和闡釋的過程中，進一步確立了中國現代藝術教育理念。

中國現代藝術教育在思想、體制、教學實踐中的普遍確立與1912年美育被納入“五育”并舉的教育方針密切相關。不僅《小學校令》《中學校令》《師范教育令》《大學令》對美育思想做出政策性說明，確立藝術課程在學校教育中的地位，相關教學規則也從美育、情感教育的意義出發明確了藝術課程 “涵養美感，陶冶德性”的意義。到20世紀20年代前后，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為教育界、思想界普遍接受。實踐者結合藝術教學，進一步闡釋和落實藝術教育作為美感教育的意義，將現代藝術教育與新文化運動、與社會人生的改造相聯系。同期不僅出版有藝術教育刊物、刊發了大量藝術教育文章、出版有藝術教育學的專著，而且成立了由藝術教師組成的、以鼓吹提倡藝術教育為宗旨的“中華美育會”。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普遍確立。

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在與實踐相結合的過程中不斷總結和深化。特別是在抗日救亡的緊迫局勢中，藝術教育面向革命斗爭的社會主題，在理論上探討藝術教育如何承擔救亡使命，提出以藝術激發凝聚民族的生命力，并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斗爭實踐中，發展了左翼美術教育運動，創辦延安魯迅藝術學院，開展了一系列為革命服務的藝術教育活動。

2.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的主要內容

在目標上，中國現代藝術教育致力將社會改造落實為國民改造，力圖通過情感、美感教育改造人，從而改造社會。因此，藝術教育思想家反思批判國民性，提出以藝術教育改良人心的具體主張，并在新文化運動倡揚科學、民主的理性精神之際，將藝術與科學并舉，強調以藝術“輔翼道德”，以實現知、情、意的全面發展。同時在具體的救亡斗爭中，闡釋和發揮藝術激發生命力、服務革命斗爭的意義。

在思想資源上，西方現代美學、美育觀念的引進直接構成了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生成確立的理論基礎、邏輯框架和核心命題。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因而區別于傳統，具有現代知識形態和思想內涵，成為現代意義上的教育思想。其中，康德知、情、意三分結構的引入，奠定了現代教育結構的理論基礎，也成為藝術教育地位確立的理論基礎。康德在“三分”體系中以審美作為認知和意志的橋梁。席勒繼承康德哲學思想，由人從自然狀態經過審美狀態達到自由狀態闡釋美育理論。這一以審美為認知與道德、自然與自由之津梁的邏輯框架，成為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確立藝術教育與智育、德育等教育構成關系的理論依據。“無利害性”命題也成為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界定藝術教育性質的理論資源。同時，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還吸收了叔本華、尼采、柏格森等哲學家的理論，以及十月革命后在中國廣為傳播的馬克思主義藝術觀和文藝觀。馬克思主義文藝觀成為中國共產黨在革命教育中確立藝術教育思想、開展藝術教育實踐的理論資源。值得指出的是，傳統藝術教育的深層結構、潛在慣性仍然發揮巨大作用。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對以儒家禮樂教化為主的藝術教育傳統加以揚棄改造的是道德倫理的教化內容和德性教育的整體模式，代之以情感、認知、倫理相協調的現代人格的全面建構。但對禮樂教化中情感與道德的作用機制仍然非常重視，并從情感教育具有獨立地位的前提下論述藝術教育與德育的關系，闡發道家、禪宗思想中具有審美經驗意義的內容。

在理論內容上，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首先在培養“完全之人物”的現代教育整體構架中，確立了藝術教育作為情感教育和美育的定位。在知情意教育構成中，藝術教育獲得了與人的全面發展相關的情感教育的意義和價值。這是對傳統藝術教育隸屬于德性教育的超越，也是對西方以及中國近代以來偏重知識技能教育的反思，是理想化教育形式的構建。同時，深入闡釋了藝術教育的情感特質，強調藝術教育訴諸情感的意義，具體從藝術審美“無利害”的自律性內涵出發，解釋藝術教育中藝術形式的價值，反對將藝術教育局限于技藝、技能訓練，并進一步闡釋了藝術教育與其他各育的關系，倡導知、情、意相輔而行，全面發展。總體上看，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與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和現代化追求相匹配，體現了對現代思想和學術的訴求。

值得關注的是，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一方面汲取西方美學“審美無利害性”的自律原理，在相應于主體心理結構劃分的教育框架中，確立了藝術教育作為情感教育的意義，主張由藝術審美活動無關利害的超越性，以實現訴諸情感、使人性全面協調發展的效能。從理論上說，確立審美、情感的獨立地位，在于與認知和倫理相區別，作為只與事物表象相關的感覺經驗，不關乎實踐和倫理考慮，與有目的地使用對象的態度相對立，具有獨立于實用語境的無利害性。將藝術審美活動運用于教育，確立審美教育、情感教育的獨立地位，根本在于發揮藝術審美感性培育的意義。另一方面，在現實社會實踐中，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培養國家社會所需的人才，解決現實的社會、人生問題，具有與現實需要相關的實際目的，具有以需要為前提的功利性。而且就中國近現代社會現實而言，深重的民族危機、劇烈的社會變革，使教育與“救國”之使命相連。無論是致力于社會改造而倡導教育，還是致力于發展獨立的學術以求教育、文化的深遠發展，改造人以改造社會、“立人”以“立國”都成為教育的出發點。因此，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形成了藝術審美的非功利性與教育功利目的相整合的思想內容，由藝術審美無關利害之感性培育導向社會人生目標實現的功能化機制，具有“無用之用”的理論內涵。

3.中國現代藝術教育的主要實踐

在學校藝術教育實踐方面，20世紀上半葉普通學校普遍設置了具有審美教育意義、情感教育意義的藝術課程。在1912年頒布的教育法令中，具體明細地規定了各級各類學校藝術課程的名稱、內容、目的以及課時設置，從法令制度上對藝術教育加以確認和保障。應該說，基于學理上合理性的闡述論證使得制度及教學實踐不是流于形式地照搬仿效，取得了實質性的發展，學校藝術教育的課程設置模式影響至今。伴隨學校藝術課程設置，為滿足教育師資需要，專業藝術系科首先在師范學校設立。以蔡元培的思想影響和實踐推動為代表，專門藝術學校廣泛興辦。其中，私立藝術學校多集中于上海等通商口岸，既與藝術教育思想有關，也與工商業需要、民間個人利益驅動相關，在辦學目的、教學水平、以及學校建設發展的穩定性、持續性上存在個體差異。而公立專業藝術學校的建立則被視為中國現代專業藝術教育“正規化”的開端。以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理念為基礎，專業藝術教育超越傳統的倫理化傾向和近代以來實業教育的技能化、工具化局限，從藝術自身性質出發，著眼人的健全發展，上升到了新的層面。

在社會藝術教育實踐方面，兩種主要觀念的影響較為突出：一是蔡元培所倡導的美育觀念在社會實踐層面積極推進，二是與革命斗爭相聯系，革命化、大眾化、民族化的藝術教育觀念在社會藝術教育實踐中廣泛展開。前者意在對民眾普及藝術知識，提高審美能力，涵養情感，完善人格，發揮藝術教育的情感意義，提升國民的精神趣味，改造完善國民的人格心理，最終由提升國民素質而實現社會改造的目標。后者從抵抗侵略、清除社會發展障礙而改造社會出發，將藝術教育作為革命斗爭的輔助手段，以藝術教育激發民眾的斗爭意識和階級情感，提升思想覺悟。由于藝術教育為戰時服務，教育的中心也主要在社會不在學校，主要由革命斗爭的政策決定而不是思想家出于理想意義的設定。

總體上看，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在現代理論意義上闡明了藝術教育與教育、藝術教育與人生、藝術教育與社會發展的邏輯關系，在現代中國劇烈變革的社會現實中，仍取得了在教育制度、人才培養等方面的實踐成果，對中國現代藝術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應該說，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從培養健全人格的目標出發，在完整教育構架中，確立藝術教育訴諸情感、作為情感教育的必要地位，闡發藝術教育在情感教育意義上對于精神趣味、德性情操、科學認知全面的人生價值，對于當前實施素質教育，培養健全的現代人格，克服現代化發展給人生、人性帶來的負面影響仍然具有啟示意義。中國現代藝術教育思想建構和實踐過程中融合中西的學術視野和積極踐行的責任感，也為今天的教育研究和實踐樹立了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