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昭

“兼相愛,交相利”是墨子思想的核心綱領。《兼愛下》闡釋墨子為追求“天下之大利”:
姑嘗本原若眾利之所自生。此胡自生?此自惡人賊人生與?即必曰非然也,必曰從愛人利人生。分名乎天下愛人而利人者,別與?兼與?即必曰兼也。然即之交兼者,果生天下之大利者與?是故子墨子曰兼是也。且鄉吾本言曰: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墨子思想的各個方面都是從“利”字出發,強調符合“國家百姓之利”。以至于他的設計造物思想均從利民的角度出發,認為“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無補也”。他倡導利民的設計,即功能第一的設計。“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這是他的造物原則。他所講的“利”是廣義的,也包括非物質的利益在內,包含了一切可“用”的思想。
墨子的“利”是沒有等階級差異的“天下之利”。“交相利”則要求天下人不分等級的勞動,人人勞動,互相幫助,天下均利。這里的“利”表現了他實用主義的目的。由于小手工業者的出身,墨子的“利”客觀上更偏重于普通勞動人民,即一種利于民的設計,利于民用,利于民的發展,而不是適于貴族精英的繁飾。這是墨子設計思想的出發點。這樣和廣大人民的利益有深刻的共鳴,容易得到群眾的支持,故墨子的設計預想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他認為設計的消費群體不是王公大臣,而是天下百姓,所以墨子所做的器物不是少數人的奢侈品,而是大眾的生活用品,是“興天下之利”的用品。墨子提倡的設計大眾化在當時無疑是非常先進的思想,在今天,大眾設計和精英設計也是我們經常爭論的話題。正是這種思想的主導,我們才能看到在墨子身上“物用”價值的最大化。
但是百姓之利增加,王公大臣之利就相對減少,這一觸犯統治者利益的想法是得不到當政者的支持的,故墨子建立的理想國很難得到至上而下的推演。而且由于其“非攻”的思想,自下而上的變革絕無可能。墨子“交相利”的崇高理想由于種種局限,只能在手工業勞動者中有廣泛的影響,可以帶動社會生產力的進步,但不能成為社會的統治思想。
對于“非樂”的觀點,當代學人多有爭論。有人認為,墨子反對音樂,反對一切美的事物,把“非樂”引申為“否認審美”,“反對一切形式的藝術”。李澤厚認為“非樂”會“最終導致藝術——審美活動的取消主義。”[1]葛兆光認為:“如果只是尋求實用和功利,很可能使內心情感及寄寓這些內心情感的禮儀和象征都喪失,而喪失了這些的人類,也喪失了其人之為人的依據,而淪落為生物。”[2]胡子宗認為:“墨子的非樂思想,在批評執政者享樂上有積極作用,而完全否定了音樂,顯然是不全面的。”[3]這難免有曲解墨子的嫌疑。墨子是反對美的存在嗎?首先,墨子是針對當時社會生產力低下,廣大百姓為滿足少數人的享受而奔波勞碌,自己卻食不果腹的社會現實提出的,這是大家公認的。再看墨子的人生經歷。《禮記·祭統》記載:“翟者,樂吏之賤者也”。[4]說明墨子曾經做過樂工,他是懂音樂的,有藝術修養。《呂氏春秋·貴因》記載“墨子見荊王,錦衣吹笙,因也。”[5]是因為“救宋之急權為之也”[6]。《藝文類聚·四十四引<尸子>》:“墨子吹笙。墨子非樂,而于樂有是也。”所以說墨子懂音樂,是個音樂家。他承認音樂是美的存在,承認人有審美的需要。所以他在《非樂》中說:
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非以大鍾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非以豢煎炙之味,以為不甘也;非以高臺厚榭邃野之居,以為不安也。雖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
墨子自己承認“大鍾鳴鼓,琴瑟竽笙”的悅耳動聽,承認“刻鏤華文章之色”的繁華美麗,承認“豢煎炙之味”的甘甜可口。他肯定了美的客觀存在,也承認人的審美需求,人需要有形式美的欣賞。他之所以非樂,是因為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墨子所反對的樂是“虧奪民衣食之財”,為少數人享受的“樂”,是阻礙勞動人民生產活動的“樂”。當大多數人都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時候,少數人追求的奢侈只能加重人民的負擔,使普通大眾的生活毫無美感可言。
孔子認為,春秋戰國時期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期,所以他希望回復周朝的禮樂文明,但是原本用于祭天的禮樂傳統卻漸漸弱化為貴族享樂的工具。面對這樣的現實,墨子才會提出“非樂”的主張。他反對一切以勞民傷財為代價的禮樂享樂,倡導“中萬民之利”的設計風尚,對這個不平衡的社會進行道德的糾正,勸導統治者“非樂”,不免會讓人曲解他不懂樂美的欣賞。邱春林認為“非樂”“深層的意愿是不想去刺激無止境的人的貪欲,讓整個社會的消費水平控制在生產力可承受的范圍之內,保證整個社會秩序的和諧。”[7]所以“非樂”是墨子評價設計是否“利于民”的重要評價標準,甚至也是他治理國家的準繩。這種觀點在當時看來無疑是有利于民生的,客觀上保證了物質資料的生產時間和勞動力。墨子站在和統治者對立的角度,借“非樂”之名,希望統治者犧牲已有的利益,作出改革。這樣想法雖好,但無異于與虎謀皮,過于天真,理想也終難實現。
墨子主張節用,其目的也是“興天下之利”。他認為“去無用之費,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若在產品上僅添加不增加使用功能的文飾,或耗費大量人力設計出使用價值不高的產品,在墨子看來都是極大地浪費,不利于生產發展,家國繁盛。一味追求奢華設計的視覺沖擊,會使人們淡化對功能的認知,導致設計當中對形式的關切勝過了對人的關心,只有“用財不費,民德不勞”,才能“興利多(《節用上》)。”他提出“諸加費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 (《節用中》)。”就是說,產品以對人民有用為原則,凡是增加人民負擔而沒有增加更多使用價值的產品就不應該生產。這種觀點體現墨子重視產品使用價值的實用主義思想。
在室內空間的設計上,墨子主張:“是故圣王作為宮室,便于生。(《辭過》)”,即方便人的生活。所以,對于房屋的設計,基本的要求是地基的高度能夠避濕氣,墻體厚度可以抵御寒風,屋頂堅固程度足以承受風霜雨雪的壓力,墻壁高度可以隔別男女。滿足這些要求,房屋的基本功能就已經達到。那些不增加功用的繁飾,墨子都是不提倡的,加重了人民的負擔,不利于社會安定和諧。墨子認為造物的宗旨就是解決人的基本生存問題,設計的原則也因此而生。他希望造物設計者時時記住“備物致用”的原則,保障所有人的生存權利。
對于設計服裝,墨子強調:“作為衣服帶履,便于身。(《辭過》)”便于身是墨子服裝設計的原則,就是適合于身體的穿著,包括布料的選擇和服裝的剪裁。墨子認為圣王的設計原則是“便于生”“便于身”,強調設計要適合于身體,滿足人體工學,以身體的適宜作為設計的普遍標準。在戰國時期,服飾往往象征著人的身份等級,并且認為穿戴特定的服飾才能才有相應的作為,但墨子卻說:“行不在服。(《公孟》)”他認為有所作為,不在于服飾。墨子肯定了服裝“便于身”的功用,而否定了其象征意義。但是從服飾的歷史發展來看,服裝在滿足了蔽體、保暖的要求之后并沒有“則止”,而是在服裝款式和圖案上不斷地發展,這更多的是自身審美和身份象征的需要。可是墨子沒有看到服裝有作為文化載體的價值,是十分惋惜的。
分工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后產生的,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中具有重要作用。墨子在大量的設計造物的基礎上總結出社會生產分工理論。分工有利于社會資源的合理利用,也有利于人的發展。
墨子思想中的分工論,散見于各個章節。其中《非樂上》記載:
王公大人蚤朝晏退,聽獄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竭股肱之力,亶其思慮之智,內治官府,外收斂關市、山林、澤梁之利,以實倉廩府庫,此其分事也。農夫蚤出暮入,耕稼樹蓺,多聚叔粟,此其分事也。婦人夙興夜寐,紡績織纴,多治麻絲葛緒、綑布縿,此其分事也。
墨子認為從事一個行業應有一個行業的職責。從王公大人、士君子到農夫、婦人,都有其分內職責,這是社會發展到一定時期的自然分工,人們按照自己所處的階級地位,自覺從事不同的職業。墨子主張社會生產中的分工協作,按自身的能力和擅長不同,進行不同的行業分工。《節用中》談到:“凡天下群百工,輪、車、鞼、匏、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這不再是自然的分工,而是具有固定的專業劃分、穩定存在著的社會分工。地域環境的不同,個人能力的差異,導致每個人所擅長的方面不同。“各從事其所能”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從事自己所能夠從事的行業,使民各有所為,才能加民利而不加費于百姓。
不僅在百工造物的行業中有社會分工,在眾人共同完成一項工程時,也有不同類別和步驟的分工。《耕柱》中以筑墻為例:“譬若筑墻然,能筑者筑,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后墻成也。”這里將分工進行細化,墨子將筑墻一件事情分為了三個步驟:筑、實壤、欣。體現出人為的分工,將工程勞動分類、分步,簡化了人的勞動,使每項技術更容易掌握,操作起來更加熟練,提高了生產效率,有利于工程高效完成,也體現出墨子“利民”的思想。百工造物在各行業內均有所分工,腦力勞動者也是如此。《耕柱》中在列舉了行業內的分工后將腦力勞動者進行了類比:“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后義事成也。”這里談辯者與說書者屬于腦力勞動,從事者屬于百工行業的體力勞動。工程內部分工有利于造物實踐的成功,社會整體行業的分工有助于“義事成”。
“分工,源自于對造物流程的深刻而科學的認識;分工,源自于造物設計的精確與完備。”[8]分工是規模化和標準化生產的基礎,墨子的分工思想是符合當時,甚至超越當時社會發展的,促進了春秋戰國時期繁榮的造物實踐,促進了產品批量化和標準化的生產。分工將造物實踐細化,不僅提高了生產效率,還有利于人的健康發展,使物盡其用,人盡其事,這與其“利民”的思想是密不可分的。
分工是標準化生產的基礎,法儀也是標準化生產的另一個必備前提。有了統一的測量標準,才能提高產品生產的精度,擴大產品生產的規模。李立新認為:“規范化是設計的一個重要原則,造物設計通過規范、標準的制定和貫徹的形式來規劃、組織、安排、管理、監督和檢測,以確保其產品生產的速度、質量和實效。”[9]春秋戰國時期,人們對方、圓、平、直這些規律有了理性的認識,測量的工具使用非常廣泛,矩、規、繩墨、懸垂幾樣工具用得很普遍。這說明人們用理性思考事物的規律。《墨子》中專辟《法儀第四》來討論法儀觀,并在開篇就強調了法儀的重要性:
子墨子曰: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也。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直以繩,正以縣。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放依以從事,猶逾已。故百工從事,皆有法所度。
以百工為例,無論能工巧匠還是手腳笨拙的人,都可以從事造物生產,巧者固然可以做得很好,拙者只要依“法”行事,也能從事百工職業,甚至比憑借自己直覺從事的巧者更好,這就是有法度的好處。墨子所謂的“法儀”不僅是百工制造所遵循的法儀,而推演到“士之為將相者” 均要遵循法儀,而最高的法便是“天志”。所謂“順天之意者,義之法也。(《天志中》)”這比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觀點更加客觀,有實據。二者相比,墨子能夠從實踐出發進行總結類比,已顯示出設計實踐中“法儀”的重要性。
產品設計依托工業化的生產基礎,而工業化最顯著的特征就是生產的標準化和批量化。標準化是批量化生產的前提,而“分工”和“法儀”是標準化生產的基礎。批量化的生產可以最大限度地節約成本。墨子的優越性在于,作為一名設計師,他不僅滿足于技術的操作層面,還重視技術方法的普遍性與規范性。這一思想不僅對當時的生產有積極的知道意義,而且在兩千年后的今天,依然適用于整個社會。
對于設計的好壞評判,墨子有明確的立場,他提出三表法。《墨子·非命上》云:
子墨子曰:“言必立儀。言而無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為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做出一件好的產品,首先要參照歷史和前人的經驗,要依照原有的設計造物的傳統,不能過度標新立異,要以前人的經驗做為當下的造物基礎;其次要依據百姓的眼見耳聞,注重人的經驗,考查設計是否適合人體工學,是否適合人的使用;最后要看產品是否符合“國家百姓人民之利”,這是設計的最終評價標準。這里,墨子說明了造物的三個設計標準即有本、有源、有用。設計不是憑空臆想,而要有現實根據。設計要經得起百姓的親身檢驗,在實踐中能發揮最大物用的設計才是好的設計。“三表”法強調用實踐檢驗設計的物用價值,對現代產品的設計有很大的啟示價值。
墨子在設計理念上有獨特的見解,這些見解和他所代表的階層是分不開的。農民及小工商業者是擁有自己的生產資料而又親自從事勞動的階級,他們的階層決定了設計造物之“本”“原”“用”。這是墨子和先秦諸子在階級上的最大差異,也使其設計思想獨具閃光點。如果墨家在秦漢以后能夠繼續存在和發展,其設計理論也可能在原有基礎上不斷推進的。
本文系2017年江蘇省高校哲學科學研究項目(編號:2017SJB2192)成果。
注釋:
[1]李澤厚,汝信.美學百科全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
[2]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3]胡子宗,李權興.墨子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4]阮元.十三經注疏[M].中華書局影印本,1979
[5]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邱春林.設計與文化[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
[8]邵琦,李良謹.中國古代設計思想史略[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9]李立新.中國設計藝術史論[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