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釩伊
電影《芳華》無疑是演繹青春的,所以有人說《芳華》表現(xiàn)了馮小剛對逝去青春的緬懷。但僅在緬懷青春的層面上去理解《芳華》,顯然有失淺薄。電影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段表現(xiàn)著編導(dǎo)者對生活的態(tài)度、認知乃至對人生的回味?!斗既A》也鮮明地體現(xiàn)著編導(dǎo)者對他們那一代逝去的青春生活的體認,即是對那一代人青春之殤的講述。在當下電影界追隨大眾審美趣味日益趨俗的語境下,馮小剛表現(xiàn)出來的對生活的深度觀照與批判意識是值得稱道的。
電影《芳華》展映了一群正處于芳華歲月的部隊文工團團員的生活情境,用“芳華”二字做片名,似乎正合題意。但馮小剛僅僅是要演繹那一代人的芳華,并不無遺憾地感嘆“我們這一代人的芳華已逝”嗎?顯然不這么簡單。
任何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芳華歲月,都演繹著在他所屬時代的、打著所屬時代烙印的芬芳年華。不管歷史的歲月多么艱難、荒誕,甚至殘酷,但生活在那段歷史中的青春年華總是留有著芬芳的“清香”。因為對同一個人來說,不管他后來多么輝煌或者多么悲涼,青春都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馮導(dǎo)鏡頭中文工團員在那個年代令千百萬普通大眾羨慕的“舞”起來的“驕子”生活,是他們值得驕傲的后來又甚為留戀的青春芳華。描寫那一代已逝去的青春年華應(yīng)該也是影片的題中之義,正如馮小剛請嚴歌苓為他寫一部關(guān)于“文工團”生活的電影,是因為他與嚴歌苓都有過“文工團”的經(jīng)歷,有紀念自己的青春歲月之意。不過,細細品來,又絕不僅僅如此。因為影片重筆刻畫的劉峰、何小萍這樣的人物形象,在本該“芳華”的青春,過得卻并不“芳華”。面對劉峰、何小萍的有些“悲涼”的青春,《芳華》的片名似乎隱含著一種難以言盡的情愫和認知。
據(jù)說影片編劇嚴歌苓的原著作英文版名為You Touched Me(你觸摸了我),這個名字取自作品主要人物劉峰因暗戀女文工團員林丁丁,在初聽鄧麗君歌聲的激動下,情不自禁地擁抱(觸摸)了她。正是這一擁抱,劉峰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由學(xué)雷鋒的標兵變?yōu)樗枷塍a臟的“不良青年”。嚴歌苓用“You touched me”為作品名有其深意,“You touched me”成為劉峰由“好人”變“壞人”的命運拐點。一次合于人性的在今天看來再平常不過的“觸摸”何以釀成劉峰的悲劇命運?作者對那個時代的反思與批判意圖由此顯露。因而,由“You touched me”改編的電影《芳華》,就不僅僅是展現(xiàn)馮小剛、嚴歌苓一代人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年華了,還有在對自己青春留戀中的對那個時代的拒斥與批判。當年,英國著名作家狄更斯寫《大衛(wèi)·科波菲爾》時就有過這樣的體驗,他痛苦其中,但又緬懷其中。
但馮導(dǎo)沒用“You touched me”做片名,而是用了“芳華”,并配了電影《小花》的主題歌《絨花》。電影《小花》是新時期后拍攝的一部經(jīng)典革命影片,兩位都名為“小花”的女主人公,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為了中國的革命事業(yè)都如“絨花”般綻放著青春的光華。時代的主旋律與人物的青春腳步合而為一,那真是革命的青春“一路芬芳滿天涯”。但《芳華》的主人公劉峰、何小萍卻不是時代的幸運兒,劉峰曾想做時代的“弄潮兒”,但時代愚弄了他。完全不同的時代、完全不同的青春歲月、完全不同的人物命運,馮導(dǎo)為什么“挪用”主題歌《絨花》并用符合《絨花》歌詞意蘊的“芳華”片名將兩部影片對接?對接后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效果?顯然,以理性拍片而獨樹一幟的馮小剛,對此自有如此安排的深意。不難看出,主題歌《絨花》及其用“芳華”作片名,在《芳華》影片中是反其意而用之,它生成著文學(xué)修辭學(xué)角度的“反諷”意味。反諷,即正話反說,言非所指。丹麥學(xué)者克爾凱郭爾說“在反諷中主體是否定性的自由,因為準備賦予主體以內(nèi)容的現(xiàn)實(actuality)并不在那里。”[1]馮小剛即用正話反說的方式,表達了他對電影《芳華》內(nèi)容的主體認知——那個特殊的年代及那個特殊年代泛起的與人性善相左的種種情形,扭曲了劉峰、何小萍這樣一代人青春的芬芳,其中也蘊含著馮導(dǎo)、嚴歌苓們的芬芳,他們本該如“小花”們的燦爛明麗的青春其實過得并不芳華。激情昂揚的《絨花》主題曲調(diào)反襯著劉峰、何小萍命運的悲涼,對那個時代、對那個時代觸發(fā)的人性的思考便在這反襯中轉(zhuǎn)換生成。
“芳華”顯然比“You touched me”更能激發(fā)觀眾的想象力,也承載著更多的意蘊。
電影中的“人”,總是生活在一定歷史時段的人。任何歷史時段,都有那個歷史時段由于政治、時代特殊性等原因而形成的或具有歷史合理性或違反歷史合理性的時代價值或時代認知取向;電影中的“人”,又都是具有人的普遍性的人,起碼是編導(dǎo)們所理解的具有普遍性的人。作為普遍性的人,有著合于人的本質(zhì)規(guī)定的善惡衡定標準。如任何歷史時段,中國古老文化奠定的仁義禮智信的做人準則,都會被不同程度地認可,反之則會被唾棄。而生活是復(fù)雜的,一定歷史時期的價值或認知取向與人的衡定性的價值標準往往會出現(xiàn)差異與矛盾。如在與人欲對抗的“神學(xué)”的年代,為人的合理欲求而吶喊就是一種不敬的“惡”;在種族歧視“合理化”的年代,為非白種人爭取權(quán)益也是骯臟的“惡”。于是,人們的抉擇便被烙下了時代的印記。
劉峰、何小萍的命運也打著時代的烙印。何小萍生父被勞改直接影響何小萍的前程,其母改嫁她才得以入伍;劉峰 “觸摸”事件的發(fā)生,使其先前的一切“學(xué)雷鋒標兵”的努力都化為烏有,并遭到除何小萍之外的文工團員們的拋棄。電影展現(xiàn)的時代背景處于社會轉(zhuǎn)型時期,1978年國家改革開放,撥亂反正,劉峰、何小萍有機會在1979年的戰(zhàn)爭中展現(xiàn)生命的本真。劉峰英勇無畏地戰(zhàn)斗,為此失去了一條胳膊;何小萍忘我地搶救傷員,在槍林彈雨下記下了一個小戰(zhàn)士的囑托。影片沒有對此給予像《小花》那樣崇高的英雄禮贊,而是涂上了一種悲涼的色彩,讓后來劉峰的艱難就業(yè),何小萍的精神崩潰更具悲劇色彩,但本文作者卻對他們那一段的青春亮相致以深深的敬意。如果我們可以借用“芳華”來形容劉峰、何小萍的青春,戰(zhàn)斗中的他們可稱得上“青春吐芳華”,盡管這“芳華”在后來商業(yè)化大潮席卷的社會里并不被人所記起,反而使他們的生活更坎坷。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時代對于人的命運的作用。
電影《老阿姨》中有這樣一個鏡頭:李雪健飾演的甘祖昌,站在批斗會的臺上,看著下面的學(xué)生批斗著他身為老師的妻子時,說了這樣一句話:“老師是好老師,學(xué)生也是好學(xué)生”。這是一個豁達的態(tài)度,面對尚未成年的學(xué)生的批斗,彰顯著作為教師一代人的寬容和理解,也隱含著對造成批斗會形式的時代意識的批判與反思。但是,劉峰的青春悲劇,促成的并不是年幼無知的學(xué)生,而是一些智力成熟的成年人,他們或明哲保身、或推波助瀾,使劉峰本該芳華的青春無法“芳華”。在不甚正確的年代,再加上人性“惡”借助這一年代的“規(guī)則”堂而皇之地泛濫,作為真誠于春春的個人,其命運悲劇就有了歷史必然性。
劉峰的“觸摸”事件發(fā)生后,各種人性“惡”的情形都表現(xiàn)出來,先是當事人林丁丁明哲保身地控訴劉峰對她的無禮,使事件夯實;再是專案組成員無中生有的骯臟聯(lián)想與逼其承認,終于使劉峰憤怒失控,致使事件性質(zhì)向壞的方向不可逆轉(zhuǎn)地發(fā)展;最后是那些昔日受過劉峰恩惠的伙伴,一口一個“活雷鋒”對他呼來喚去的戰(zhàn)友,卻不約而同地落井下石,甚至在劉峰被懲罰下放伐木連時除何小萍之外竟無人相送。人性是復(fù)雜的,西方的一句諺語說:“人一半是魔鬼,一半是仙子”,狄德羅說:“說人是一種力量與軟弱、光明與盲目、渺小與偉大的復(fù)合體,這并不是責(zé)難人,而是為人下定義?!盵2]現(xiàn)代精神分析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指出人的本能并存著以進取為目的的“生的本能”與以破壞為目的的“死的本能”[3]。另一位精神分析心理學(xué)家榮格則用“陰影”描述人性中“惡”的一面,并且指出“陰影”中的“邪惡因子”不會輕易地退出心靈的舞臺,它只不過遁入了無意識層面,一旦有機會還會表現(xiàn)出來。[4]這些西方學(xué)者的說法,未必就適合中國那個人性扭曲的時代,但它們卻提供了理解那一個時代的理性參照。人類自身的文明建設(shè)就是要抑制人性“惡”的泛濫,在正常年代的正常情形下,人性“惡”的一面難以顯露,人們在不危及個人或尚無個人利益沖突的情況下,不會使“惡”本能隨意膨脹;反之,就是另外的情形,就如影片《芳華》對劉峰“觸摸事件”中人性惡表現(xiàn)的種種揭示。這些揭示是對人性的拷問,足以讓我們以今天的視角反觀歷史的同時反觀那一時期人性“惡”的種種表演,并對此進行自省與反思。
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即在什么樣的情形下都能守住人性的底線,堅持自己的為人準則,不為自己的利益而加害于他人。劉峰沒有為了保全自己在林丁丁的指控下反咬對方一口;他也沒有因為文工團組織對他的不公在對越反擊戰(zhàn)的國家利益面前退縮自保;何小萍沒有因為害怕牽連在眾團友無視劉峰離開的情況下停下她去送劉峰的腳步;她也沒有因顧及個人進步停止用裝病罷演抗議對劉峰不公處理的行動。時代的進程不盡然都具有時代合理性,歷史之所以會發(fā)展的重要原因在于人類的自省、反思與更正。于是,每一個時代都有合于歷史發(fā)展的道德守護者與踐行者。只要他們所守護與踐行的道德,是被歷史所認定的,他們就成為時代的先驅(qū)者,如伽利略、彼特拉克、康德、馬丁·路德·金等等。先驅(qū)者固然偉大,平凡的人能在不甚正確的年代堅守一份做人的真誠,也是值得稱道的人,劉峰、何小萍就是這樣的人。面對他們,我們該捫心自問。
時代未必總是向陽而進,但歷史總是向陽而進,這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歷史進化觀。那些在不甚正確的年代里走過來的人,哪怕那時是對的,哪怕是無畏的,也必然會成為那個不甚正確時代的牽連者。劉峰、小萍是這樣,其他人也是如此,所以,那一代人芳華真的逝去了。文工團員的青春芬芳逝去了,無論當時誰做了什么,都在后來回過頭來品味曾經(jīng)的天真與遺憾中逝去了;劉峰、小萍的芳華也逝去了,那段沒有彩色的年華,在派出所里的落寞掙扎(劉峰)中,在草坪上瘋瘋癲癲的舞蹈(何小萍)中逝去了。值得慶幸并令人欣佩的是電影最后一筆:多年以后,小萍和劉峰“顯得更知足,話雖不多,卻待人溫和”。劉峰與何小萍代表的那一代人的涵容與豁達在這一瞬間釋放出來。
《芳華》對于青春之殤的講述令人深思,尤其令我們年輕一代人深思——我們的青春該如何芳華?我們正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新時代,也處在全球化商業(yè)大潮泛起的歷史時期,我們該堅守什么或者我們又該拒絕什么,才能讓年華芬芳呢?留住芳華并非易事。
注釋:
[1]趙一凡等主編. 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6:95
[2]祁志祥.人學(xué)原理[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11
[3][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引論新講[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126
[4][美]卡爾文·S·霍爾、沃農(nóng)·J·諾德拜. 榮格心理學(xué)綱要[M].張月譯.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7:4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