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宇澄 攝
我是拿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教師,在那份證書上寫著“對高等教育有特殊貢獻”。如今雖然退休了,但我不能白拿這份津貼享清福。
——蔣克鑄
這是他為學生上的“最后一課”。2017年歲末,在浙江大學玉泉校區第一教學樓報告廳,浙江大學84歲的蔣克鑄教授為150名來自各個年級和專業的學生,上了一堂“漫談設計思維”課。這一次,84歲的蔣克鑄仍然“倔強”,連續站著三小時為學生上課。他說:怕人走了,經驗沒有留下來。
蔣克鑄的課,實踐性很強,他退休前教的“機械原理”和“機械設計學”,都是熱門的專業課。1994年,蔣克鑄從浙大機械工程學院退休,被返聘到竺可楨學院講授“設計方法學”課程,直至2008年。
這一次,浙大機械學院發布了蔣克鑄老師要為學生補上“最后一課”的消息后,在學生中引起反響。那一天,現場來了150多名學生,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其他學院對設計感興趣的同學也慕名來聽講。
由于提前半個小時到了教室,上課前,身著藏青色夾克、頭發稀疏花白的蔣克鑄靜靜地坐在第一排。一點半一到,他緩緩站起,蹣跚地走上講臺,站定后,伴著全場的掌聲,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于學院和同學們愿意給他這樣的一次講課機會,他表示了感謝。自1994年正式退休后,這是他近十年來又一次站到了浙大機械學院講臺上。而他為這一天的課,他足足準備了兩周。
“我的年紀越來越大了,特別想回到課堂上給現在的學生們講講自己的教學經驗,將自己一輩子積累的知識傳承下去。現在的教學條件好了,不缺設計學的教材,但實踐經驗的傳授相對較少。”蔣克鑄說。
蔣克鑄20世紀50年代畢業于北京鋼鐵工業學院(現北京科技大學),后留校任教十余年,并在水電部第十二工程局富春江指揮部工作了十年,于20世紀70年代調入浙大。從教學到實踐再到教學,他深知高等院校“設計學教育”中的實踐是弱項。
課上,蔣克鑄每講一個案例都要向學生強調實踐的重要性:我在水電部第十二工程局富春江指揮部工作期間,參加了阿爾巴尼亞支援修建工程。當時,要測算一個寶塔彈簧的用料,同行的其他高校的工程師用微積分公式怎么都算不出來。一個鉗工師傅說,用牛毛氈剪一剪、卷一卷不就算出來了?
后來,工程師們發現,是推導公式中出現了誤差導致得不出結果,不過最后還是算出來了,但與用牛毛氈的方法“卷”出來的結果很相近。雖然最后這個復雜的公式還是留存了下來,但對設計思維來說,墨守成規、紙上談兵是最要不得的。蔣克鑄的一段段回憶,令學生們受益匪淺。
原定的上課時間,是下午一點半到三點半,但由于講課內容豐富,課程延長到了四點半。蔣克鑄為這次課共準備了四個部分:設計思維的工程范例、設計人才培養的基礎模式、設計思維的理論和設計教育的補缺環節。
由于對工程實例的講解過于細致,他做了很多備課外內容的延展,所以只講完了第一部分。蔣克鑄為此很是不好意思,下課時向同學們保證,會將余下的內容整理成文檔發給大家。
蔣克鑄年輕時熱愛體操與跳水運動,在運動中半月板撕裂,多年來膝蓋活動不便。在講課現場,大家四次請他坐下講課,但他總是擺擺手,一直堅持站著講了三小時。在他看來,站著上課是教師的基本素養,只有站著上課才能示范和演練。“教授”,“教”時要“授”,示范很關鍵。
蔣克鑄習慣板書,雖然因為年齡大了,抬手畫圖時胳膊明顯難以伸展,但他努力不簡化任何一個細節。 講到工程實例時,蔣克鑄鼓勵學生們深入實踐才能有真正的體會,他小心翼翼地翻開了一張泛黃的圖紙,這是他20世紀70年代為建設富春江水工機械廠繪制的。
“那張工程圖紙頁泛黃,折痕處有些撕裂,當蔣教授打開圖紙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設計精神。是對設計的尊重,是對技術的精益求精。” 浙江大學機械制造及自動化專業研一的學生陳斌在聽課后說。
蔣克鑄不愿意“享福”,他喜歡和學生待在一塊兒。雖然浙大機械工程學院經常會派代表來慰問他,但他覺得“不舒坦”。他說:我是拿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證書上寫著“對高等教育有特殊貢獻”,難道我退休后就白拿著這份津貼享清福?
年紀越來越大,蔣克鑄很著急。他認為現代教育有個遺憾:一代人離開后,實實在在的經驗沒留下來,現在的年輕人要重復人們以前走過的彎路。“我們每一個老教授都有一筆巨大的知識財富,應該傳承下去。我想像孔夫子一樣周游列國,把畢生所學都傳給年輕人。雖然有學生覺得我嚴格,但只要還有一兩個學生愿意聽我的課,我就要一直講下去。” 蔣克鑄說。
“教書和寫書相反,寫書要求的是上升到理論,拿個版權。講課是要用最少的時間,交出最好的答案。老師要自己先消化好知識,把自己的想法毫無保留地教給學生。而且不要總是講定義和理論,要由簡入繁,運用教具,不然學生沒有具體的概念。”為了更好地教學,蔣克鑄還根據自己的實際經驗主編了《設計方法學》等多本研究生教材,他主編的《設計方法學》至今仍是浙江大學機械設計及理論博士入學專業課考試的指定教材。
蔣克鑄把大多數的時間都給了學生。他把電話留給了每一位聽課的學生,常有學生在課余時間找他討論學術問題。這次下課后,好幾名同學圍著蔣克鑄提問,現在他還與一位對機器人感興趣的學生保持著密切聯系。
本以為他的生活也如同他的設計思維一般一絲不茍,但在他家的墻上,很有藝術感地掛了些許攝影照片,有一個玻璃櫥柜里擺放了很多工藝作品。這與他的愛人息息相關。
蔣克鑄的愛人,是華東水電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蔣克鑄20世紀70年代末調入浙大后,他們一同來到了杭州。蔣克鑄常年將身心撲在教學中,家庭事務都是老伴打理。提起老伴,他的臉上就會浮現出甜蜜而幸福的笑容。
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下班回家一推門,伴隨著飯香,就能聽到老伴的調侃:“喲,我家老爺回來啦。”蔣克鑄在教學生涯中獲得了許多獎勵,他首先與愛人分享,常常打趣說:獎金歸你,獎狀歸我。
1994年退休后,蔣克鑄受聘為浙江大學竺可楨學院的學子講授“現代設計方法學”課程。他的老伴退休后喜歡工藝美術方面的手工,有時蔣克鑄設計工藝構圖,老伴就會著手把它們做出來。老伴熱愛攝影,蔣克鑄就在一旁為她打燈。
說及此處,蔣克鑄從桌邊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幅香港回歸紀念日的工藝剪貼畫,這是20年前他和老伴合作的作品。他撫摸著畫作緩緩道來:她生病時,我總是在工作。但她也不抱怨,常常就著一碗冷水、一個餅就這么對付著吃了。
2008年老伴去世對蔣克鑄的打擊很大,正是從那時起他決定正式離開講臺。“那時對我來說,唯一的寬慰就是我教的竺可楨學院的學生畢業了,這也是我教的最后一個班。”
他在老伴的墓邊為自己留了一塊空碑,已經篆刻好了墓志銘:我造物,故我在;我育人,故我在;我創思,故我在。“這是我給自己寫的墓志銘,這是每一個教育工作者都應擁有的價值觀。”蔣克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