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的回歸與轉型
——《我不是藥神》的文化解讀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與苦難有著很深的緣分，走在大街回望人群，我們能輕松地捕捉到一種不謀而合的木然和傷心。這片歷經了五千年而生生不息的土地從來不是歲月靜好的遮羞布，它經歷了無數朝代更迭、殺伐征槳、獵獵戰旗和勁馬嘶鳴，餓殍遍野人如浮萍，苦難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化作隆起的高山和奔騰的大河，同時也刻在了其后代子民的背脊。《我不是藥神》是一部以苦難為底色，混合了喜劇新奇刺激公路元素的現實主義商業電影，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每一個人都在試圖與苦難進行抗衡。在現實主義的表達上實現了本土化的敘事，“苦難地活著”，從張藝謀《活著》中“毫無目的”的生存到陳凱歌《霸王別姬》里“不要尊嚴”的且活，影片最終回歸了中國現實主義電影的脈絡。

一、本土化的苦難敘事

（一）生的困頓

影片講述了一個小商販從牟利到讓利，從無奈到傷心的故事，它充滿矛盾，因此極具張力。程勇是我們社會小人物的濃縮，膽小怯懦又有著毫無底氣帶來的張揚的戾氣。程勇在前妻面前揮舞著兇猛的拳頭、靠走私壯陽藥托持著搖搖欲墜的家、父親生病只能想到對著醫生送禮哈腰、在兒子面前刻意維持著尊嚴的苦澀，是中年男人的底層物語。如果說程勇一系列小人物所反映的是生的困頓，呂受益為代表的白血病患者就是存的實苦。三層口罩扒下來，大口喝酒大口吃飯，堅韌到極致的愿望只是為了等到孩子叫聲爸爸，病人在家人、金錢、治病中活著，每一天的生存不只是肉的困頓，還有靈的折磨，人生像是一幅上帝無意間留下的殘棋，終其一生斗爭都百思無解，只能在醫院家庭中輾轉活命，靠著和程勇走私賺來的錢和救命藥提心吊膽地茍活著。“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嗎？”阿婆下意識吐出的一句話道出了電影想傳達的苦難核心：“人本質上有著相似的痛苦。”《我不是藥神》在關注社會價值的同時，也是一種良善的啟蒙。我們能因為感受到彼此之間骨肉相連的痛苦而變得寬厚一點；因為感受到彼此生生不息的浪漫而變得幸福一點；因為從不遺忘世界上還有著孤獨的靈魂而變得克制一點，“無窮的遠方，無窮的人們，都與我有關。”[1]“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魯迅的這句話被很多人用來反駁痛苦的相似性，但魯迅先生的前提是“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歡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2]從外部表現來說，人類的困苦有著多種表現形式，但實質相通：毫無商榷地活著。

（二）靈的萎靡

關于靈與肉的討論從五四運動至今一直沒有中斷。普遍而言，不管是《肥皂》中的四銘的虛偽、《一地雞毛》當代青年小林的疲于應付、《廢都》中莊之蝶精神世界的“侏儒化”，文藝作品大多關注知識分子。在《我不是藥神》中，靈的萎靡不只體現在知識分子身上，還發生在市井街頭。白血病患者在醫藥公司嚷嚷著抗議天價藥，舉著牌子拿著盒飯定時定點地盯著醫藥公司的代表，試圖透過聲嘶力竭的吶喊博得同情并換取生命，從來不考慮高藥價背后的深層原因，在群體效應的推動下，每個人都急吼吼地沖著向前，把在群體中放大的聲音誤以為是自己的力量。影片以一個藥販子的犬儒視角，辛辣而不帶矯飾地為我們展開了一幅真實到殘忍的病態廢土畫卷，張長林像極了這個社會腦滿腸肥賺得缽滿盆盈的奸商，社會道德在金錢面前形同虛設，沒有是非觀只有油滑的世故和算計。這個人其實代表著社會上的一類人，他們深知社會存在的問題，卻利用這些問題去牟取利益，販賣假希望的同時也販賣著良知和底線。程勇在影片開頭守著一間藥店混不吝地熬著，如果不是父親病重妻兒離去，他應該還是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老病死，都沒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大；長大就長大，長不大就算了。老了也沒有什么關系……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3]因為生存的困境所帶來的欲望得不到滿足之后，所幸對人對事都愈發寬容起來，臉上漸漸呈現出木然和慈悲。至始至終，程勇都是那個害怕被犯法被逮捕做事瞻前顧后的小人物，只不過對于錢的渴望，促使程勇去試探了為人的底線，而對于生的憐憫，又促使他去試探了為人的上限。以程勇為代表的底層市民靈的萎靡，是今天這個時代所面臨的主要問題。

二、個性化的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一種絕望的幽默，力圖引出人們的笑聲，作為人類對生活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的一種反響。《大英百科全書》如此解釋黑色幽默。[4]不靠譜的呂受益、橫沖直撞的黃毛、堅韌的思慧、一顆慈心略帶喜劇色彩的牧師老劉加上慫囧的上海小市民，構成了一個江湖聯盟，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功能，每個人物也有獨特的現實指涉，他們從不同的層面豐富了這個故事的說服力和情感力度。[5]我們能從五個人身上看到當下中國人不同的生存困境：呂受益在新生兒的希望和病痛的絕望中徘徊搖擺；思慧在母親的強大堅韌和性工作者的弱勢低微中來回轉變；老劉在“渡人”的神職和“救人犯法”的紅塵間難以兩全；程勇在不同的社會角色所賦予的社會責任中四處碰壁；黃毛在無法融入的城市和回不去的家鄉間流浪。這些碰撞產生的喜劇效果使得他們所代表的群體真實可愛，同時為影片最后的結尾進行了情感上的對比。程勇庸碌，黃毛像隨處可見的村鎮青年，呂受益帶點知識分子的斯文和小家子氣，真實又充滿意味。在救贖與自我救贖中，程勇第二次去印度打開藥店大門走到街上，馬路上一座座神像在喧鬧的人群中從煙塵中穿行而過，程勇仰望著象征“救贖”的神像，就像是不久后目送押解自己的警車的病人們，他們把口罩一片片取下，迎神送神一樣。沿著道路一直走，鏡頭在回顧程勇的一生，也在回顧那些被程勇救助和賜予幸福的人，這是他最接近神的時刻，同時也是諷刺的極點——一個平民，出于同情心，在法律和道德的雙重焦灼下，把自己變成了“藥神”。

三、當代化的英雄主義

娛樂至死是貼在當代揮之不去的標簽。一方面我們比任何時候都呼喚良善美德的回歸，另一方面我們又比任何時候都畏懼良善意味的行為。“敬賢向上是人類心靈中最寶貴的一點火焰……英雄常在我們的心中煽然這一點火焰，常提醒我們人性尊嚴的意識，將我們提升到高貴境界。”[6]在迫切建立與傳統和西方英雄有所差別的大眾個體訴求下，影片試圖打造一個別于“冷鋒”《戰狼》中的冷鋒以及《紅海行動》群像為代表的官方力量的市民英雄：影片中的程勇自身一地雞毛，離異無錢、父親病重、生意不善，從牟利到放棄再到讓利白血病患者，主人公完成了“人性”到“神性”的轉變。在一場可能帶來牢獄之災的冒險中，程勇理直氣壯地抱怨和恐懼：“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又沒得白血病”，與其說程勇在這一刻退縮，不如說他站在了人性的真相里，因為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在巨大利益面前，他保護家人的愿望絲毫不比站在他面前的病友求生的欲望小。

不管是影片高度藝術化的程勇還是現實生活中的程勇“原型”，他們沒有能力去改變，實難憑一己之身撼動有缺陷的社會規則的理象，只能充當“藥俠”或“藥神”的角色，在情和法的邊緣做著英雄式的人道主義奉獻，這種英雄主義真正拯救大義的，是他們犧牲而不是奉獻的時刻，程勇坐著囚車行駛在長街上向道路兩邊望去，警察“慢一點”的叮囑，一排排出現的摘掉口罩的臉，燦爛坦蕩的人群中呂受益和黃毛的笑容，甚至在影片外所引發的關于醫療社會問題的討論，對白血病患者的關注，以及激發的想要參與醫療改革的欲望，和由此推動上層建筑作出調整的浩然之氣，才是當代英雄主義的最終歸宿。“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文藝作品不能只在揭露生活的真相，更應在扯下遮羞布散落一地雞毛后，仍使人擁有對詩和遠方的向往。當我們悠久的信仰崩塌消亡之時，當古老的社會柱石一根又一根傾倒之時，我們需要呼喚英雄的誕生，更需要“已識乾坤大，尤憐草木青”的市井英雄的出現。

結語

《我不是藥神》打破了電影現實主義的困境，實現了商業電影和現實主義題材的巧妙融合。影片運用本土化的敘事，通過刻畫眾生皆苦的困頓和靈的萎靡，加入黑色幽默的元素，塑造了一位已識乾坤大、尤憐草木青的市井英雄，在關照當下現實的同時，也激發起了社會民眾參與醫療改革的欲望及由此推動上層建筑作出調整的浩然之氣。影片喚起了文化自覺和文化自省，在“娛樂至死”和“文化失覺”的夏天發出了一聲蟬鳴。

注釋：

[1]快資訊娛樂頻道.我不是藥神[EB/OL].http://sh.qihoo.com/pc/9d9312ed9ea55f9b2?sign=360_e39369d1

[2]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C].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31、262

[3]蕭紅.呼蘭河傳[M].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86

[4]李建峰,駱云梅.黑色幽默的中國本土化[J].名作欣賞,2012(04):47-48

[5]搜狐娛樂頻道.“中國病人”，張嘴吃藥.[EB/01] .https://www.sohu.com/a/23951572 0_100105381

[6]大冰.乖，摸摸頭[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