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戲文唱：精湛的程式細節
——傳統京劇《挑華車》闡析

《挑華車》是京劇舞臺上的一出經典武生劇目。從最初的武凈應工，興衰更替，幾經變遷，成為今天戲曲劇目中一顆璀璨的明珠，可以說，《挑華車》是當代武生演員必備的基礎，在京劇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不久前，有幸觀看了上海京劇院優秀青年武生演員王易山演出這部具有較高難度的劇目，其精湛的表演再次詮釋了京劇藝術武戲文唱的要義，感慨頗深。應工刀馬的我幼時亦曾從師學習該劇，當時還不甚理解，總是認為武旦演員沒有駕馭這樣一部武生高難劇目的能力和必要性，其實如今方知，正是這樣堅實的筑基戲，為演員今后的藝術成長起到良性的推動作用?！短羧A車》的高度不在于技藝功利的企及，而在于人物形象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一部享譽梨園的經典劇目正是透過種種程式細節為我們剖析了主人公高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及由此走向毀滅的悲劇性心路歷程。

想演好這出戲，必須要了解故事所發生的時代背景。南宋時，二帝被俘。金兵大肆侵宋，將宋高宗君臣困于牛頭山。元帥岳飛誓死保駕，率部與金對峙。時有大將牛皋押運糧草，沿途收降張奎、鄭懷（現劇目中一誤作“鄭環”），卻被高寵截住廝殺，三人力戰不敵。幸得高寵道明來由，將身許國，四人乃同上牛頭山……此系高寵出世一段，傳統劇目中便有《汝南莊》，講的就是《挑華車》前事。后經《牛皋下書》一折，宋金兩國約定牛頭山會戰，雙方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高寵就是在這樣的故事背景下整裝登場，開始了他的“力挑華車”之旅。

高寵首次出場是一套威武激進的“起霸”。之所以威武，出于他世襲王爺的身份。其先祖系北宋名將高懷德，加之高超絕倫的武藝，從前面《汝南莊》力挫三將可見一斑。同樣出于這種特殊的身份，身在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南宋王朝，有志不得施展，促使他報國心切，所以戰前的激進亢奮狀態溢于言表。《挑華車》中的“起霸”絕不可等同于普通的“起霸”，舉手投足皆要體現人物個性,充滿逼人的盛氣傲骨。

伴隨著響亮的“四擊頭”，高寵背示觀眾出場，上步轉身，靠旗微抖，面沖觀眾定睛亮相。這第一個登場亮相至關重要，一定要抓住觀眾，使臺下凝神靜氣，完全傾注于高王爺的颯爽英姿。略頓些許，鑼鼓節奏驟然舒緩，此時要體現大武生的火候，臺步、身段要穩重，突出世襲王爺的身份。接下來的“三片腿”是起霸中頗具難度的技巧。這里運用的“三片腿”要高過頭頂，于審美鑒賞上讓觀眾欣賞演員的程式造詣，于人物塑造上又表現了高寵的步伐矯健、氣概不凡和勢在必勝的信心，正所謂：雙贏。稍緩，撒靠腿、撂靠肚，于臺口緩式，拉山膀，逐步退至九龍口處。這一系列調整動作，看似發生于不經意間，卻在為而后的第一個四擊頭亮相做充足的準備。我看過多位京劇名家的《挑華車》，可以說各有所長，但萬變不可離其宗。第一個四擊頭亮相是要好的地方，一定要處理得細膩有致。舞臺上的高寵起云手，右跨腿，踢左腿往下一沉，再抬起至九十度，盤回到右腿上一沉、向前墊右腿起蹦子轉身，甩靠旗騎馬蹲襠式亮相。這一組表演動作要少而精，做得干凈利落，不能過于繁瑣。程式技巧運用太滿或過于花哨，會輕化高寵這一藝術形象，又影響到下一組表演動作。之后的動作頻率要逐步加快，背朝觀眾拉至左臺口，準備第二組動作。這一組動作要做得充足飽滿，如果說第一組動作是小試牛刀，那么這將是整套“起霸”的高峰。起式的云手，要先領觀眾的神，吸腿轉身蹬式，這個動作要加大幅度，將觀眾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此，注目演員所運用的技巧性程式動作。但見高王爺雙晃手三個快速小蹉步移至臺中心，平抬左腿回盤一顫，右腿金雞獨立站定。倏地節奏撤下來，左腿平伸九十度向后慢畫圈旋轉，上身隨之轉動，變成探海式，突然一個單腿鷂子翻身，變回原節奏，震腳抖靠旗蹬馬式亮相。這一組動作，節奏快慢變化要鮮明，快中有慢，動中有靜，一氣呵成。觀眾能從這樣一組精彩的動作中獲得審美愉悅，真切地感覺到劇中人物的武藝和表演者的技術功力都是游刃有余的。踢腿整甲，胸前超小云手抖靠綢亮相，之后的一組輕描淡寫般的動作，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高王爺整裝待發、臨陣不驚的傲骨英風。

“起霸鬧帳”是高寵的首場亮相，一套氣勢高昂的“起霸”后，興致沖沖的高寵卻遇到了初到牛頭山的第一次尷尬，一心御敵卻不得出戰的他“鬧帳”是理所當然的。高寵的人物性格是隨劇中的主要事件“鬧帳請戰”“抗命出戰”“英勇就義”三個層次發展的。如果說起霸是以一整套程式技巧去粗線條勾勒高寵之威，那么“鬧帳”則是著重于人物心理情感的工筆刻劃，換句話說，前者重技巧展示，后者是體現情緒。

《挑華車》從戲劇結構上講，是十分嚴謹的一出好戲?！短羧A車》中的戲劇沖突中有明與暗兩條線交織：明線是同以完顏兀術為首的金兵的敵我矛盾；而暗中還交織著不易覺察的初來乍到，同岳飛為首的宋營將士內部的矛盾沖突。同金兵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必須通過后面的“大戰”解決，而同岳飛的沖突則主要體現在“鬧帳請戰”中：高寵應是當時宋金兩營中的第一勇將（從《說岳全傳》中推論而出），同時又是世襲王爺，自然在性格上是桀驁不馴的。正是這種桀驁不馴的性格加速了他的悲劇化進程，后文再行詳談。整冠、提甲、報名、束甲聽點等一系列無聲的程式動作充分顯示了高寵的自信。“末將等定要奮勇殺敵”，所有將官都在渴望痛殲金人。高寵的心情更加迫切，初到牛頭山，希望憑著一身武藝在這場大戰中建立功勛，證明自我。接下來的“派將”看似與高寵無太大關聯，實則無一不在展示他急劇的心理變化。岳飛號令“擊鼓聽點”，進入臨戰狀態，眾將兩旁待命。第一個派遣的是張奎，任前站先行。舞臺上的高寵穩如泰山，可微微點首。他的內心應該是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當然包括曾經的手下敗將張奎。此時演員的細節處理尤為重要，顯示高寵的目空四海，身為大將當督后陣，在主戰場酣暢淋漓地廝殺立功，自然不會和張奎去爭當這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先行。二番遣將，命湯懷、鄭環分管左右營。高寵有些按捺不住，抬眼略看二將，內心有潛臺詞：大概岳元帥高看自己，稍后應有重用。當何元慶、張憲被封為后部先鋒，高寵急不可耐，竟不由自主地大步向前準備領命，然而，派遣的下一位將軍仍然不是他。王貴領命，岳飛高呼：“牛皋聽令——”高寵覺得希望愈加渺茫，眼見牛皋領任四路總先鋒，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步于舞臺前區怒發沖冠。當岳飛遣將完畢，吩咐撤去將臺之際，高寵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攻擊，為渲染這種情緒，演員要運用大幅度的程式動作，周身震顫，頭上額子珠泡、絨球急劇抖動，左握拳、右按掌，一句聲若洪鐘的“且慢”要震驚全場。這里常常是演員要好的地方，小小兩個字卻有很大的學問與講究，演員沒有相當的功力是念不出舞臺效果的?！扒摇弊忠弦艉荛L，氣盡微弱之剎那忽轉，兩個上劃音小“擻兒”體現著無奈之感，“慢”字出口，將功力全部釋放，運足丹田氣力，一個語氣助詞“吶”要用較具難度的立音，將積忿盡情宣泄出來。然而岳飛正是由于高寵初次加入岳家軍，對高寵并沒有更深的了解，還因為高寵乃是世襲的王爺，所以沒有把他放在主要的戰場上，而讓高寵跟在自己的左右，得以安全。然而，高寵卻大鬧點將臺，誓表決心：“大敵當前，男子漢戰死沙場，理所應當，生而何歡，死而何懼……怒氣發咆哮，誓把金人踏掃”的豪言壯語。岳元帥左右為難之中，仍然做出了一個比較安全的決定——命令高寵看守軍中最為重要的纛旗。這纛旗是岳家軍的軍旗，旗在軍心在、旗倒軍心亂。這個重要的任務本來是久在岳飛身邊，而且做事仔細的湯懷、打仗勇敢的鄭環共同把守。為了安撫高寵，把他定位在如此重要的位置，并重申：“無令不可擅離纛旗，違令者……斬”的軍紀。高寵接過軍令，心中不平，搖頭嘆息，沖湯、鄭二將揮手，一場“鬧帳”在無奈中收場。岳元帥以為將高寵放在了相對安全，絕對的控制中。然而，這卻成為高寵形象悲劇性的開始。

金邦眾將“過場”后，接下來的“赴任”傳統稱其為“頭場邊”。這段戲發生在高寵在領命后前往崗位的途中。湯懷，鄭環分立兩廂，高寵登場后帶著低落不滿的情緒緩緩而行。整場程式動作的安排不宜繁雜，節奏舒展，和“起霸”出場時振奮飽滿的情緒剛好形成鮮明的對比。本場的重點是一段昆曲“石榴花”的曲牌。在演員演唱的同時，有一段非常經典的程式舞蹈。其內容表達的是高寵很不情愿而且無奈地接受了看守軍旗這個任務后，同湯懷、鄭環護送軍旗上山過程中，看到的敵軍隊伍，在山地和曠野中猶如螻蟻的大軍像潮水一樣蜂擁而來，在旌旗的輝耀下，敵軍手持刀槍，在起伏的山巒丘陵中上上下下，在塵土飛揚中時隱時現，瘋狂的敵軍咆哮般的殺聲喊成一片；此時的高寵恨不能抖擻精神殺入戰場剿滅敵軍，才能暢抒胸中惡氣……，這段“石榴花”重點展示演員的腿功、翻身、圓場等技巧的綜合功力。劇情的第一個小高潮從“觀戰”開始，傳統稱為“二場邊”。

延續前戲的情緒，帶著這種躊躇滿志，高寵登高觀戰。與人物情緒相吻合，“二場邊”的程式動作比“頭場邊”更重力度。這場戲是高寵這一人物悲劇命運的轉折點，當他看到岳家軍失利后的節節敗退時，高寵再也按捺不住憤怒的情緒，消滅敵人保衛國家的決心，使他將軍令和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終于高寵邁出了他悲劇命運的關鍵一步。與“赴任”一樣，“觀戰”中也有一段載歌載舞的曲牌，就是激越亢進的“上小樓”。 這段曲牌動作完成要簡短明快，干凈利落，比起“石榴花”要迅疾得多。整個“二場邊”是一段技術技巧非常難的舞蹈程式，其舞蹈線路雖然曲折，但是總的趨勢是一直向前的。技術技巧幅度大，難度高，特別是“槍舞”在運動中的兩個“飛腳墮泥”是非常吃功力的。整套槍舞的編排設計非常合理，為了表達高寵沖下山的規定情境，采用了單一的線路，其技術技巧也是為了突出這一內容，例如其中的一個“探海”后猛踹槍頭變成“射燕”，如同下山時的一個急轉彎，然后運用三個“劈花”表現一種俯沖的效果。最后采用的是背后的亮相，長驅直入而下，仿佛是一匹快馬沖入敵群中。在這套槍舞中的技術重點是：上馬、“探海”變“射燕”反身三個“劈花”、低翻身、跨騙腿等，著力表現了高寵一匹快馬風馳電掣般地沖入敵陣。

“大戰”是《挑華車》中的重點場次之一。這場戲集中了高寵的大部分武打，層次分明。該劇前邊所安排的過場武打，是以全面戰場的群打為主，先采用的是節奏較為緩慢的八股檔，緊接著運用節奏逐漸緊湊加快的“上天梯”的武打程式套路；這種程式套路表現出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效果，為高寵單槍匹馬地殺出，作好了充分的鋪墊。 劇中主人公高寵和敵人的第一次交鋒，是他從背后刺殺兀術開始的。挑下耳環后的第一個“四擊頭”亮相，有著特定的程式技巧。高寵拋大槍、擎住，甩槍花接兩個大鷂子翻身、順勢單腿轉燈、蹬式。這是展示演員功力的地方，完成這個技巧需要良好的腰腿功和控制力，表現高寵交戰兀術槍與槍的重力碰撞，坐騎錯開。高寵勒馬站定，穩若泰山。兀術被高寵的威武和氣勢所震懾，惶恐敗下。接下來都是見一般的兵將，武打檔子相對簡單，不安排太多的技術，節奏舒緩，平穩過渡，主要是為后大戰黑風利而鋪墊。在高寵眼中，兀術都如此不堪一擊，與這些“蝦兵蟹將”對陣就如同戲耍頑童一般。跨腿、騙腿左手持大槍“剜蘿卜”接“飛腳”踢敵將“搶背”高寵的右腳不落地變“射燕”。這組高難度動作的合理安排表現了高寵玩弄敵將于股掌之間，在緊張的開打中更添一分輕巧。經過合理而有序的鋪墊，一陣急驟的“急急風”，黑風利一躍而出。緊促的鑼鼓仿佛戰鼓催戰，二人見面一磕，大刀花過河，節奏陡然提升，氣氛緊張。在這場惡戰中，高寵手持大槍要求做到快、狠、準，因為武打中，為了突出高寵的英雄形象，黑風利由“摔打花”應工，動作多為被打的跌撲技巧。因此，就要求扮演高寵的演員做到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準確，特別是這套武打，要打出極致，也就是速度的極致，更要準確無誤，才能保證人物形象的塑造，將劇情推向高潮。從武打布局上看，這種層層逐浪高的武打結構，是戲曲武打創作和實踐應當借鑒的規律，又與戲劇情境相吻合。《挑華車》可以說是傳統武戲中的典范。

槍挑馬踏，如入無人之境。這一場鏖戰，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愈戰愈勇的高寵舞動大槍，開始了一段急風暴雨般的“下場花”。將軍殺得興起，竟要直搗敵人巢穴，向死亡線上一步步逼近……全劇的最高潮出現在“挑車”一場。有勇無謀的高寵靠一己之力怎能決定戰局成敗？他為自己的自負付出血的代價，功名利祿終歸塵土，英勇無敵卻走向覆滅，年輕的高寵用短暫的生命詮釋了一部個人英雄主義悲劇。

“挑車”一般要挑四番，由于連番大戰，精力耗損，演員每一次挑車后的反應動作各有不同，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層次要清晰明了。據載，“鐵華車”是金營新進的重型防御武器，有千斤之重。那么力大無窮的高寵的第一番挑車要微微顫動幾下，以印證華車自上而下俯沖的重量。二次挑車后運用的是一組單腿橫搓步，以示戰馬不支，站立不穩。高寵勒馬停蹄，迎接第三輛“鐵華車”的到來。這一番沖擊，高寵與戰馬精疲力竭，演員運用單腿快速的倒搓步表現。高寵想掉頭回轉已經晚了，只有愛惜地撫摩戰馬，以期幸運的垂青。一輛接著一輛，此時的高寵不能后退，只好咬緊牙關，傾盡全力?？墒强柘碌淖T怎生經受得起連番折騰？連續惡斗，水米未進，牲畜累倒，凄厲咆哮……這才有了大鷂子翻身左右勒馬，摔硬叉，前搓步，將腿抬起來突然一個冷叉，象征把馬勒起來，又趴下去，然后兩個慢起叉，高寵用力將馬拉起來，左右的倒步，表現馬剛站起時的晃動不穩。這一段連續的動作技巧，集中地表現了馬乏力盡，馬要趴下，人不讓它趴下，以及高寵英雄勇氣尚存，但因馬力已盡而無奈的情境。之后華車再次沖下來，這時高寵發現宋兵也上來了，他決定誓死也要擋住華車。勒轉馬頭，用槍打馬，一挺槍沖上去，挑住華車，這時他雙手顫動，身體后仰，表示馬撐不住了，之后雙腳往后一蹬，僵尸倒地，連人帶馬被壓在了車下。這段表演是功夫性、節奏性、表現性的高度統一。它表現了高寵違背了客觀條件的限制，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對付強大的“鐵華車”，所以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從而完成了高寵的悲劇使命。

京劇藝術真的是包羅萬象、博大精深，需要我們去研究，并加以精雕細琢。愈加斟酌，便愈覺個中意味……舞臺動作實則全部是為刻劃人物形象而服務的，并不是單一的程式化、臉譜化、行當化。作為一名合格的演員，當坐在化妝臺前，隨著一筆筆的勾勒，便失掉了自我，逐步遠離了現實，走近了遠古。《挑華車》僅是一例。從起霸登場直到僵尸倒地，短短的幾十分鐘里，演員要完全地融入到舞臺形象中，完成高寵這一人物形象的悲劇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