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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思想史,雖然空間思想在列斐伏爾之前的諸多哲學社會理論家那里早已有所表露,比如西美爾、拉采爾、海德格爾等,但直到1974年《空間的生產》出版后,才產生了巨大的理論和現實影響力,這有其近現代以來學理及實踐的雙重背景,是時代與理論融合的結果。受工業社會勞動分工的滲透影響,傳統學科分化造成的知識隔離,已經無法把握越來越具有共在性和綜合性的跨學科研究方式。當代空間要素的高密度聚集、網絡式分散、時空壓縮與同在性都加深了現實問題的復雜性與差異性,空間現實與空間知識的錯位使得問題更加凸顯。某一領域或對象,理論研究可以深入某個維度,但當現實問題一旦出現,變量的影響因素則具有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問題解決之前,任何不確定的選擇都可能是正確的,這需要整體評估。因而僅僅依賴某一門學科知識的進入已經不能全面理解問題的現實性,機械思維及其方式無法應對有機世界。同時,時空壓縮及其共在性與流動性,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時空體驗方式,身體與空間的關系使人們明顯地感覺到鮑曼的流動性和卡斯特爾的流動空間的自由,同時也感覺到吉登斯“脫域”的漂浮感和哈維的存在壓縮感。城市一套房,人間幾度秋,城市空間的小小立足之地,甚至可以以其交換價值換取個人的生命全部,時間是脆弱的,而空間則既是“立法者”又是“闡釋者”;進而,文化與空間的勾連則借助于符號、象征、形象、媒介等超現實的表達方式,解構現實實存對象,并再造各種神秘化、浪漫主義般的觀念載體,這種勾連以都市為中心急速地膨脹,城市漂浮在觀念之中。
這種現實與理論的雙重遭遇實際上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的來臨,這個時代既要突出變化、差異、個體等鮮明獨特性的新因素,又要強調這些因素的綜合性、共在性和連接性等時空關系和知識結構,這是一個時代悖論。這個悖論導致了空間中的“距離”“方位”等成為某種非常奇特的詞匯,它常常與傳統的地理臨在性沒有本質的關系,而更多地融入了列斐伏爾所提出的“社會性”思想,如財產、資本、身份、心理等等,地理位置是否臨近以及彼此之間的方位關系并不必然對這些造成影響。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由西方學者開啟的空間批判道路近年來被國內學者引進、消化和創新,產生了許多中國本土化的研究成果。
城市作為人類文明在地球上的物質凝結形態,與社會發展呈階段性特定關系。雖然城市歷史久遠,且都稱作“城市”,但性質迥異。古希臘鼎盛時期城市是“城”與“邦”的結合,并充滿神性和個體性,城市發展所推動的社會進步是“神”與“人”的同在;羅馬帝國的城市則是嚴格等級體系的行政單位,轉運財富與戰利品是其主要職能;中世紀城鎮是命如草芥的生命,在狹小的物質空間中獲得精神的超越和世俗的隱退;近代早期商業革命產生的城市則具有極強的自治性質,在對封建領主和教會特權的反抗中,推動了市民社會和近代民族國家的形成;現代城市則具有強烈的空間生產的特征,物質與精神的生產在空間的共存、對比、互構中完成,城市是社會造就的物理表象,空間性成為城市的重要特性。
都市社會以空間為綱,空間研究張都市之目,當代都市是以空間的方式組織的(空間具有特定含義),空間之于當代都市具有根本性特征,空間、社會、發展三者關系密切。[1]但值得注意的是,突出城市的空間特性并不意味著城市其他維度的認知方式不重要,也警惕空間理論對現實的過度解釋(鑒于國內一些學者的研究傾向),只是指出,自近代高速城市化以來,城市經濟的增長方式及生活方式與工業化時期的城市、甚至工業化以前的城市有非常不同的性質。城市大面積的鋪展,空間關系成為重要的利益原則,空間組合的地價溢出效應及經濟聚集效應,逐漸成為一種獲得高額交換價值的策略,不同空間類型的位置組合對其自身的收益和等級具有重要影響,這種組合推動并共享了以地價為基礎的各項消費價格,空間成為商品,空間生產導致空間非正義。[2]與此同時,智慧城市及媒體城市的發展,使得城市向縱深的虛擬空間延伸,物質城市的脫域使看不見的城市具有更多的可能。橫向鋪展組合與縱向延伸的時空壓縮與消費方式,使共在性成為當代城市發展的基本動力之一,這是工業時期及之前的城市所無法比擬的。這種城市存在方式的巨大差異,以及不同歷史階段城市對整個社會的時空實踐和體驗的形塑不同,最終造成了對當代都市之空間方式的解讀。[3]雖然從整個中國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城市并不是社會發展的主要推動力量,鄉土社會或農業社會的中國,主要還是農村推動著社會的發展,是歷史的主體,但近現代中國追趕西方現代化的過程中,城市越來越成為社會主要載體,而城市性的生活方式也占據了絕大部分非城市地區,進而使得討論城市發展成為一種必然。
總體上,當前學者在這一領域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以空間生產、空間正義、城市權利及激進政治為關鍵詞的批判路線的研究范式;二是以都市問題、發展策略、城市治理為關鍵詞的發展模式探究。兩者闡述問題的概念常常彼此分享,但闡述問題的內容偏向卻有所不同,精神氣質和理論導向也存在較大差異。前者延續了新馬克思及西方馬克思的思想和理論傳統(同時也強調中國城市發展自身的特點),批判力度強,認為城市空間非正義是由資本造成的,而且是通過資本邏輯主導的空間生產(后現代資本積累的新形式)具體完成的,而尋求資本揚棄的方式就是否定資本,尋求激進城市空間政治的解放策略,獲得城市權利,實現空間正義。[4]而后者則在具體問題上較多地切入中國城市發展的歷史與現狀,探索城市空間進展的邏輯。在建設中國新型城鎮化(包括城市發展)的過程中,關注如何看待資本問題,或者說資本如何融入到當代中國城市發展與新型城鎮化建設的分析當中,它的合理性、合法性依據是什么,實踐效果怎樣的問題。[5]這兩種研究傾向提出了一個問題,當代都市的進步如何才能更好地結合批判與發展兩方面的研究成果,或者說在不同的歷史背景與理論傳統條件下,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如何進入中國本土,以及進入中國本土后如何才能繼續維持理論生命力,并發揮現實實踐作用。
資本問題是兩者共同關注的焦點,那么,從資本的發展史來看,資本只是近代社會以來才有的一種普遍現象,它推動、拓展、維系并逐漸摧毀著近代社會。作為一種普遍的生產組織方式和文化生活方式,它起源于中世紀晚期緊靠教堂旁邊的非連續性集市活動,隨教堂儀式或慶典時間的變化而興衰。人員的聚集促進了交易量的增加并推動了早期商業資本主義的發展,最終形成了穩定的、以中心十字架作為象征秩序的市場。此時的資本主義拯救了從封建采邑逃出的各色窮苦人群,并解除了它們的封建束縛并獲得政治解放(法規規定:農奴如果在某法人城鎮能夠連續居住一年零一天,他的農奴身份和義務便被免除[6](P280))。促進了自治城市的興起,而自治城市與君主聯盟對抗封建貴族的斗爭中,又推動了近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從此看來,發展到后來資本雖然是罪惡的,但資本以罪惡的方式推動了整個人類文明的進步卻又是客觀的。馬克思指出,資本來到世間每個毛孔都沾滿了鮮血,但同時,資本主義在短短的三百年的時間里又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進步是否就意味著沒有傷害?人類常常渴望美好的價值能夠獲得共存與統一,但現實卻又充滿矛盾與分離,選擇一種善常常意味著潛在的一種惡或拋棄另一種善,“至善”是否真的存在?當代社會面對資本問題依然存在上述難題,只是理解上述難題的路徑是城市及空間生產,而不是商業資本或工業資本。那么,在當代普遍化的都市存在方式成為社會發展趨勢時,如何面對資本?如何以現實的態度具體地分析資本問題?
從中國歷史發展的脈絡中考察資本空間生產的演變方式的學者,對資本在當代中國城市中的作用作了一種理解式的認識(這種理解式的認知有其合理的前提),總體而言提供了初步的分析框架。一些學者以城鄉關系為支點,討論了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資本與空間在中國的具體歷史進程,[7]涉及到1840年、1949年、1990年及以后時間節點中的重要歷史事件,包括我國歷來對大、中、小城市發展路線的討論。中國當代的城市空間生產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伴隨著全球產業轉移的資本拓展過程,而就中國本身發展而言,也面臨著發展所需要的資金問題,財富增值與財富使用如何合理處理,從客觀的歷史發展角度,兩者的結合造成的今天的城市問題,但并不能說沒有客觀歷史進步性。同時也正因為造成了城市空間生產的諸多問題,當今建立不同于傳統的城市發展的新型城鎮化就勢在必行。這些研究在尋求揚棄資本的討論中更為緩和,常常與城鎮化的人本價值與社會主義理念、農民工市民化、城鄉社會保障體系(包括城鄉一體化問題)、土地財政及土地金融、工業化與城市化的關系等聯系起來,在具體的城市發展過程中,如何在空間中揚棄資本邏輯。[8]而應對西方城市危機的激進政治道路則試圖通過尋找空間革命力量來徹底否定資本的空間生產,探索城市革命的可能道路,兩者在諸多概念上雖然存在共用情況,比如空間生產、空間正義、城市權利、社會保障權利等等,但后者在使用上則包含更多的對抗意味,矛盾勝于發展。兩者存在如此大的差異,關鍵之一是“公共權力”的性質和存在與否問題,社會主義國家存在一種強有力的公共權力,可以對資本起到極大的調節作用,對城市發展與治理則更為公平有利。當代中國城市空間生產不僅需要談“資本”,而且更可以談“權力”,資本與權力的合理結合為推動中國新型城鎮化建設提供了可能,有效地處理財富的增值與財富的使用問題。但同時也應當指出的是,目前來看,空間批判理論作為一種較新的問題分析方式,如何運用?限度何在?是否適用于城市發展的大部分問題?是否存在以理論套現實的強行解釋情況?則需要深入思考。并且,當前中國城市社會發展的具體狀況怎樣、階段如何、差異多大等現實問題,單純的研究理論還是不能夠完全回答。
地理空間充滿著文化和意義,它常常關涉情感、生命、體驗或社會,是一個充溢靈性與自我膨脹的地方,而它實現自己的方式也是多樣的。目前,空間批判理論的文化研究路徑在文藝學和政治經濟學兩個領域都有深入的探討,前者側重于地理景觀的存在論思考,突出個體的內在性與精神性;后者側重于地理景觀的社會政治性思考,強調了文化空間符號化過程中的權力與資本運作,這兩個方面著重細化了人文地理學的研究領域。
在文藝創作與批評中,傳統文藝發展由于受到時間范疇的深刻影響,發展呈現以下幾個特點:故事情節的時間邏輯關系;語句等表現策略的線性組織結構;地理及社會空間的背景性存在方式;文本故事、敘述者、作者、讀者、現實之間的空間隔離。[9]在文藝創作中,社會地理空間是既定性和背景性的,而表現形式則是流線型的,特別是在詩歌和小說兩種文學體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從語句的組織方式看,傳統詩歌的語句組織前后常常有潛在的邏輯關系,句與句之間的意義有明顯的銜接,不存在斷裂和空白,異質性因素基本排除在外,較為封閉和穩定。因此,詩歌的整個想象是先后展開的過程,在閱讀體驗中,不存在方向的選擇問題,從而也不會迷失方向。而空間化的詩歌組織則表現出明顯的不同,突出的特點之一就是語句的橫向排列和意義、想象的跳躍,語句與修辭較少地具有流線型特點,詩歌的想象不再是前后展開的過程,而是首先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同樣,小說也存在空間化的發展趨勢,突出強調了地理環境(自然的與社會的)與故事情節的相融和互動,地理環境不再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容器,而是參與故事的建構之中,個體的命運受到空間環境的實質影響,命運受不同的空間闡釋。[10]傳統的故事常常發生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中,時間在其中流動,推動情節發展,而當代文藝強調個體的遭遇在不同的空間中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人的人生可能有很多種類型,共同作用著這個人的命運。而在較為徹底的研究中,學者探討了傳統意義上故事完整性的問題,即傳統文藝發展中,文本之中的故事往往是完整且清晰的,具有自身的主題和邏輯線索,自成一體,而當代空間化的文藝研究認為,作者、敘述者、文本故事、讀者、現實等隸屬于不同空間的要素可以相互進入和互動,并共同促進整個文本意義的形成,這是一個開放的、多層次的、不穩定的空間,文本的形成具有立體性。文藝的空間化研究實際上反映了當代人的時空體驗的巨大變化,當今全球化、信息化、流動性等強化了人們的空間轉移,擴大了人們的空間體驗,空間對于人們來說不再是“生于一地,老死一方”的那個地方,而是人們要面臨不同的空間境遇;人解脫于特定的地方而被置于多元的空間時,共時中產生的完全不同的心靈體驗和價值沖擊,從存在論意義上講,這實際上是人們的存在方式和認知方式的巨大變化。
在文藝創作與批評中,雖然時空體驗的巨大變化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但有一個更為基礎的問題,即當我們討論文化地理與文學空間、討論文藝受空間轉向影響后的表現及特征時,我們需要更加關注地理是如何進入文化和文學的,物質性的存在是如何進入精神意識性的存在之中,以及物質性的變革是怎樣引起文藝體驗和表達的空間化轉向的。從根本上看,這是一個方法論的探討,地理進入心靈以至政治和社會的路徑是怎樣的,在這個問題上,學者們討論了景觀、符號、象征、組合、意義的作用。[11]無論是上文的純文學意義上的情感表達,還是下文的政治經濟學的空間批判,都與上述方法論探討有著密切的關系。地理空間和物質要素具有客觀性,甚至是唯一性,而文化表達則具有多樣性、甚至是偏向性,符號與象征作用使得客觀的所指在走向能指,被語言表達出來的過程中面臨意義擴大的可能。在極端的情況下會造成包含實體的所指被完全虛無的能指掩蓋,意義在擴大的過程中拋棄了本來的指涉物,造成整個客觀世界的被解構,而文化表達的概念世界成為現實,符號和象征的溝通連接使得構造出來的空間具有很大延展性和輻射性,意義不再是固定的,而可能是多元組合的,從而文化符號提煉并表達出的空間是否就是本原意義上的空間就成為一個需要深究的問題,這個問題構成了文化地理學的一個核心命題,這個核心命題正是上述方法論問題。
這個問題在文化空間的政治經濟學探討中表現得更為明顯,無論是薩義德的文化霸權主義還是女權主義,亦或當代大眾文化、傳媒意象構筑起來的消費主義空間文化都面臨這一問題。當地理空間進入文化符號、進而產生政治效果時,常常被扭曲地表達為一種符合某類人群權益的文化符號和表意系統,[12]這種不公正的意義系統吞噬了本來的空間形態,作為故鄉意義上的“根”的地方也被這種不公正的空間意義系統掩蓋,并占據著人們的正確認知,繼而為權力等級或資本積累鋪平道路,并最終把現實扭轉為符號建構的權力秩序、階層關系、商業消費、道德標識和身份序列。那么,這個過程實際上也是文化與文本再造地理空間的過程,一方面人們的認知已經被這種既定的文化符號和意義系統鎖定,他們所認知、感受和生活的地理空間就是他們被要求以這種文化意義去認知的空間,他們的眼界和生活無法超越于其中;另一方面,隨著這種文化意義轉化為物質景觀,更進一步固化了前者的物質基礎的現實表現形式,地理景觀也是文化空間。
綜上所敘,圍繞人文地理與文化空間這一主題,產生了一種研究方式和兩種主要的研究路向,借助于語言學的能指和所指概念,并結合符號學的相關思想資源,通過景觀、象征、大眾傳媒和文化意識等因素,物質性的地理空間進入文化領域的過程中,被上述因素置換后的符號意象,一方面進入了人們的心靈,產生了存在論的地理文化解讀;另一方面則進入到社會政治領域,具有更強的權力與資本積累特性。在這些研究中,一個基本的問題就是,本真性還是虛擬性,該如何去面對?
當代,對“環境”的分析出現了一個全新的方式,理論上,人類的生存空間可以用同一個概念把握,但是人類具體的空間遭遇卻是不同的。對環境的傳統人類學和社會學分析集中體現在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之中,個人及其組織(如國家)與環境的關系主要表現在前者寓于后者之中,人的生物學特征,特別是社會學特征與地理環境是融為一體的,深刻影響著個人及其組織的社會形成。而到近現代以來,特別是吉登斯對現代時空特征的診斷,指出“脫域”以來,當代網絡社會中,自然地理和傳統社會環境之于網絡對社會環境的組織影響而言,已不再有本質的重要性,把握人類及其組織的生存環境狀況不僅僅只是去分析自然條件寓于地方的習俗、制度等,而且還需要側重地分析其處于怎樣的網絡結構之中或之外,同樣的自然條件或地方規則,網絡結構的內外社會環境可能截然不同。受網絡結構對社會空間重組的影響,同樣的地方,處于網絡結構的位置不同,接受的資源和眼界的開闊度不同,培養出來的人也可能完全不同。網絡社會實際上是對人類傳統生存環境的破壞并進行重組,傳統意義上那種“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狀況也難以成立,身體及其存在可以寓于特定地理,而主體成長的文化要素和資源要素,則可以來自地理之外的其他網絡節點。
人類的交流方式自語言產生以來的幾千年間,逐漸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每一次的改變與拓展都重新建構著人們彼此的關系,并由改造了更為宏觀和內在的種種社會結構和組織。從面對面的口頭交流開始,到文字的產生,再到印刷術的發明,經近代的電視媒體發展到當今的互聯網,交流不僅可以遠離我們的交流對象,而且也可以遠離現實的指涉物。從當初的內爾·波斯曼的《娛樂至死》到麥克盧漢的《理解媒介》,最后到卡斯特爾對網絡社會和流動空間的開創性研究,我們發現人們轉移和傳播信息的方式變得越來越靈活,內容也愈加寬廣,地域、距離、方位編碼著歷史、文化與政治穩定性的地理因素逐漸變得越來越遵循網絡的邏輯,信息技術的社會化與物質化再造了現實社會的物質結構,地理空間的重要與否并不在于它自身所包含的社會要素有多高的價值,而在于它是否呈現在網絡社會之中,并參與分享要素的流動。這種掙脫于具體物質空間的橫向共在式網絡化交流方式,進入我國學術界,在特殊的文化歷史背景中也產生了自己的成果。
學者們在這一領域的研究首先表現為,在信息技術與網絡關系所形成的現代交流方式及虛擬空間中,主體及主體間性發生了怎樣的不同于以往的變化,新的空間關系的變化之于主體的形成和主體間性社會關系的建構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在地方空間中,“身份認同”常常與地方意義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寓于地理所包含的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共同界定了主體。在一個封閉的地理環境中,一種價值觀及其客觀化的調節機制往往能夠凝結主體身份意識,使個體身份得到明確的界定,是個人形成主體所無法擺脫的攜帶基因。而借助于網絡交流方式,超脫于地方空間的束縛,常常使多種價值觀及社會規范交流碰撞,甚至產生矛盾斗爭、等級序列等問題,主體意識難以統一,難以統一于某種地理空間的社會價值與規范之中。亦即,形塑身份認同的要素在網絡環境中,從特定地理空間中溢出或被解構,如傳統意義上立足于地理空間的國家觀念的弱化問題。而在虛擬環境中的主體交流則是另一番情境,在網絡構建的虛擬空間中,幾乎所有的活動都可以脫離固定的地理社會環境,主體及其交流、甚至活動的場所,都可以是虛化的存在,或者說是一種現代媒介和技術所建構的符號化、象征性存在。主體及主體間的關系脫離了穩定的地理實在性,在網絡空間中呈現不確定性和流動性特點。主體之間的關系也較為松散,與之相伴的是常常出現許多道德和社會問題,網絡空間治理難度較大。雖然,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學者們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并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但是,單就這一研究主題來看,則相對缺少積極的回應,信息社會中的網絡空間的發展帶來問題的同時,也帶來了另一樣東西——自由。個體可以不再寓于具體的某一地域所規定的社會行為和意義之中,人的行為和思想超脫了某一具體規定性,并且能夠通過網絡空間的流動容納更多的社會知識和價值。人不再是一個被特定地域規定的文化主體,而是一個可以選擇自身存在方式的能動者。相較于傳統意義上那種超越的方式——思想或道德的超越,如今更可以通過當代的網絡空間來實際地完成。
同樣,網絡空間的物質實踐,特別是流動空間結構的形成,實際上是一種新的社會結構組織方式,對當代社會實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城市網絡結構模型在這一點上表現得尤為明顯。網絡空間是信息技術及其物質基礎對傳統社會的網絡化重組。這種重組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社會生產實踐的諸要素隨網絡結構的特點而流動,而較少的以傳統方式流動,如行政命令、地理上的距離遠近等等。現代信息技術所架構的信息高速公路和各種物質運輸方式及相應的配套設施,共同為網絡化的流動提供了可能。其中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距離”。對網絡空間而言,傳統意義上的地理距離已經開始沒有多大意義,地理距離的遠近并不意味著獲得資源要素的便利與否,地理距離的無窮近也可能意味著資源可達性的無窮遠;處于網絡結構之中的空間之間沒有距離,資源是共存性和共享性的,而之外的空間則是被遺忘的地方,是無窮遠的地方。這意味著,網絡空間之間的距離不再是通過丈量顯示遠近的,而是一種關系,距離通過關系界定而非數字。在這一流動原則的討論下,學者們對具體的網絡空間模型之一的城市及區域進行了實證化的研究,建立各種相應的指標,探討了網絡化的城市關系之間的各要素流動和分布情況(包括人群的移動變化特點等)。[13]有一些學者認為其中的不足在于,過度地依賴流動空間與地方空間,能否準確把握現實,現實社會空間是否要么是流動的要么是地方的,這種對立二分的方法能夠概括所有空間。[14]
正如上文所言,網絡社會是一種新的社會組織結構,極大地影響了人們交往的方式和關系的建立,同時也產生了很多問題。互聯網是一個脫域的網絡系統,并不必然與穩定的地理空間位置捆綁在一起,進入網絡的事物并不一定能夠知道其在哪里,處于怎樣的社會環境,有怎樣的文化特性等等。而隨著巨量的IP地址、智能傳感器和可穿戴設備的出現,進入網絡的事物是否意味著可以實現地理空間的再捆綁,從而實現再地理化?互聯網是否會消失或弱化?物聯網是否會興起或強化?如此,現代性所推動的時空脫離與重組又將朝著怎樣的方向發展?造成怎樣的影響呢?這可能會是一個有趣而有意義的問題。
近代,世界歷史隨著以西方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向非西方地區文明形態的拓展而成為現實,并隨著當代跨國公司、國際金融、交通運輸及信息技術的發展而愈加突出,各地區、各民族、各國家間相互聯系的實質性強化,凸顯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把握當代全球問題的重要意義。
全球化開始于西方,在對非西方地區進行滲透和占領的過程中,表象的客觀進步性背后,實質上是一場資本積累的地理開拓過程,是資本史詩般的冒險與成長。在社會理論的諸多全球化話語中,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中的“邊緣”與“中心”的區分具有重要影響,而當代國內學者對這一段全球化歷史的研究主要繼承了來自蘇聯思想家的帝國主義理論,如希法亭、盧森堡、布哈林和列寧的思想,其中尤其以列寧的思想影響最大。在這一影響下,國內學者也對當代新帝國主義理論進行了研究和介紹,涉及大衛—哈維、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內格里等人的思想和著述。傳統帝國主義理論是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研究,帝國主義及其全球化實際上是資本及其全球化,在歸根結底的層面是經濟關系,資本積累與消費理論具有關鍵作用。[15]而當代新帝國主義理論則較多地認為國家不應還原為經濟關系,國家權力與資本積累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需要把兩者區分開來,國家在調節資本積累的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哈維特別強調了“權力的資本邏輯”與“權力的領土邏輯”二者的重要性。總的來看,對這一階段西方主導的全球化的認識,學者基本上繼承了帝國主義和新帝國主義的相關理論,突出了西方資本主義文明越出自身空間范圍后,給非西方地區帶來的不平等影響,這是一種非平衡的地理空間的文明壓迫與互動。
在這一互動中,中國在全球空間中的位置,從最初的“泱泱中華”“天下”認知轉變為“萬國”“列強”,中國被迫卷入了全球化浪潮中,在整個世界體系中處于嚴重的被支配和壓制地位,依附于西方這一中心,成為“半殖民地”國家。近現代以來中國不斷加強對外開放,先后建立經濟特區、沿海經濟帶等開放通道,融入世界體系之中,雖然有不得已之處,但也是作為后發國家極力現代化的趕超過程,實現偉大復興、擴大全球治理能力的必由之路。那么,在西方主導的世界體制之中,如何真正改變中國在整個全球體系中的被動地位,改變這種全球化的不平等狀況是當前學者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黨和國家提出“一帶一路”具有高度的戰略意義,折射出對國家和全球文明發展的新認識。[16]就中國歷史而言,幾千年來,新文明的因子基本上都是從陸地上來的,如西秦、唐朝、清朝等等,并最終在華夏文化的主動吸收中融為一體,得以重新生長壯大。而近代文明則是從海洋來的,從西方傳入的,在這種文明的互動中,中國處于前所未有的依附地位,新文明的傳入也是新壓制的形成過程。近代海洋文明更多的是西方主導的文明不平等擴張壓制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倡導“一帶一路”發展戰略,實際上是通過重新開拓陸地(側重陸地文明但超越傳統陸權大國)和海洋空間來實現現代化的突圍。[17]新空間的拓展也是新文明的傳播過程,中國通過海陸空間為不同于西方文明意義上的全球化注入新的文明因子,倡導和諧、共贏、和平等價值,發展一種全新的全球文明,扭轉一種新的全球化發展方向,或者說對傳統全球化的再全球化過程,是東方價值和智慧的全球化。
在中國戰略與全球空間的現實問題研究中,學者們首先關注了空間經濟學的發展(塊狀經濟),從新古典經濟學開始,實際上對經濟活動中的壟斷和規模問題已經有所探討,特別是邊際分析方法中的臨界點強調了整體規模控制之于經濟增長的重要性,到克魯格曼將“空間”納入到經濟活動的一般均衡的分析框架之中,探討了經濟規模和范圍、運輸成本和產業空間分布等問題,這與“空間轉向”有了更為復雜的聯系。與傳統經濟學的市場均衡與均質假設相比,空間實際上具有社會性,是一個不均衡的存在,市場分析納入空間分析就是要排除資源或生產要素的時空均衡性假設,使經濟分析立足現實空間狀況。國內學者借助空間經濟學,關注了諸多現實問題,比如總部經濟、距離與經濟活動的關系、城市與區域、產業轉型升級、產業轉移與聚集、國際分工等問題。[18]這些研究探討了當代全球化過程中的新文明空間物質化策略,為中國“一帶一路”具體的新空間生產經濟實踐奠定了基礎。另一個需要提及的是地緣政治的潛在空間分析維度,地緣政治學一直都不缺乏地理空間的視野,如拉采爾的國家增長有機體理論和麥金德的“心臟地帶”理論都對空間有所涉及,但在本文所討論的意義上,全球空間中的中國策略實際上是要把握新時代的陸地文明、海洋文明問題。海洋文明對中國而言一直是壓制的文明、依附的文明,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單純從海洋突圍依然面臨困難。當代陸地較海洋具有突出意義,傳統海洋文明壯大的優勢在于船只運輸的便利,加強了世界的聯系,促進了貿易的增長。而當代新陸地文明亦有優勢,中國所推動的高鐵時代的到來激發了陸地的活力。[19]高鐵網絡的不斷建立,加速了陸地上轉移貨物的速度和數量,推動世界積極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未來全球,誰占據了陸地、誰改變了海洋文明,誰就可能成為新全球化時代的領導者,在全球治理中處于主導地位,當前的“一帶一路”對中國及世界具有深遠的全球意義。
空間批判理論是當代城市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相遇的結果,并在對地理空間多元化的政治經濟學分析中,滲透到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產生了不同的分析議題,這既是時代問題的自覺,又是理論邏輯的拓展。然而,在東西方的歷史與現實語境中,其產生的差異也尤為明顯。空間批判理論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整體語境中,對當代西方城市分析時,堅持了一貫的問題意識、批判精神和革命熱情,這種理論特性有其思想和歷史的必然性。自20世紀初期,歐洲社會主義革命與改革失敗以來,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路向發生了重大的偏轉,更加偏向意識形態分析、文化分析和理論性的研究。理論與現代的張力愈發明顯,甚至產生了某些解構現實的思想。空間批判理論在西方的存在主義開端(如列斐伏爾)與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化分析(如哈維)特質進入中國學者視閾時,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則表現了極大的不同。
中國的全面復興與強有力的公權力、學者的家國情懷和社會參與性,使得空間批判理論的問題意識與行動邏輯有效地結合了起來,從而產生了更為積極的正面影響。空間批判的落腳點不僅是停留于就批判而批判、就批判而摧毀的層面,而是發現問題與努力解決問題相結合,努力行動起來以扭轉空間之于個人、城市和國家的不利局面。無論是上文所梳理的城鄉轉化和城市問題,還是全球化中的物質網絡和訊息網絡建構,亦或個體之于空間樣態的感悟與賦意,從外在到內在、由宏觀到微觀諸多空間問題都有一種問題發現和問題治理的態勢,這或許與東方自古就有的文化特性——樂感文化與實踐理性——密切聯系。
總的來看,空間在不同的時代被重新定義,古希臘、古羅馬、中世紀直至近現代,介入空間的力量不同,造就的空間樣態也就迥異。在西方資本所主導的空間生產的總問題下,雖然特定的時代造就特定的空間,但空間也可以積極地被人類改變。比較而言,創造一種新型的空間發展模式與文明樣態內含于空間批判理論本土化研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