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義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但在二戰后西方國家的政治發展中長期處在邊緣地位,直到近些年來才由政治潛流變為政治浪潮。2016年英國脫歐、特朗普當選等“黑天鵝事件”表明,民粹主義在歐美國家中開始成為影響政治結果的重要力量。2017年至今,民粹主義政黨在歐洲大陸多國的大選中成為贏家,有的組閣上臺執政,有的雖未上臺執政但也選票大增。2017年5月,法國總統選舉50年來首次出現了左右兩大傳統主流政黨候選人在第一輪選舉中均遭淘汰的局面,極右翼的國民陣線候選人繼2002年大選后再次進入第二輪選舉。2017年9月,德國選擇黨以12.6%的得票率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首個進入德國聯邦議會的極右翼政黨。2017年10月,極右的奧地利自由黨以26%的數字創造了該黨在近幾屆議會選舉的最高得票率。同月,反對過早加入歐元區、支持關閉歐洲邊界、主張不接受難民的新政黨ANO2011運動黨贏得了捷克議會選舉。在2018年3月的意大利大選中,具有一定左翼色彩的民粹主義政黨五星運動黨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聯盟黨所獲選票加在一起超過了選票總數的一半,幾經波折后聯合組建了戰后意大利也是戰后西歐國家的第一個完全由民粹主義者構成的政府。由此看來,民粹主義在西方世界中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浪潮。
由于民粹主義將社會簡單地劃分為人民大眾與精英,并認為無權無勢的前者與把持權力的后者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分歧,民粹主義首先反的是精英,反的是建制。但除了反精英、反建制之外,當前歐洲國家的民粹主義還表現出了反自由貿易、反歐盟、反歐元、反移民的傾向,在廣義上講就是反全球化。貿易和移民是經濟全球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歐盟所秉承的“四大自由”(商品、服務、資本和勞動力的自由流動)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全球化的發展方向。這樣我們就不得不思考為什么民粹主義把反全球化當作他們的主要訴求。
關于全球化與民粹主義興起的關系,國內外學者已經進行了很多的探索。與這些討論相關但有所不同的是,本文將民粹主義政黨的興起與主流左翼政黨的相對衰落聯系起來,認為兩者的起伏升降具有重要的相關性。本文將基于全球化的收入分配效應來分析作為不同政黨支持者的要素稟賦與不同政黨偏好的關系,從而一方面說明全球化對歐洲國家政黨重組的影響,另一方面說明民粹主義政黨和主流左翼政黨為何對全球化分別持反對或支持的立場。
要素稟賦是指一個國家擁有各種生產要素的數量。一個國家供給相對多的要素稱為這個國家的充裕要素;供給相對少的要素稱為這個國家的稀缺要素。根據赫克歇爾—俄林模型,國際分工是依據各自的要素稟賦進行的,各國均出口那些使用本國充裕要素生產的產品,進口那些需要使用本國稀缺要素生產的產品。斯托爾珀—薩繆爾森定理進一步揭示了這種國際貿易模式對國內收入分配的影響。根據這一定理, 出口產品生產中密集使用的生產要素(即本國的充裕要素)的報酬會提高,而進口產品生產中密集使用的生產要素(即本國的稀缺要素)的報酬會下降,而且無論這些生產要素在哪個行業中使用都是如此。
在斯托爾珀—薩繆爾森定理的基礎上,政治學家羅納德·羅戈夫斯基(Ronald Rogowski)將國際貿易與國內政治分化結合起來,闡述了國際貿易變化如何影響國內不同要素所有者的利益分配,分析了國內不同要素所有者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政治聯盟。[1]簡言之,充裕要素所有者從貿易擴張中受益,從貿易收縮中受損,所以支持自由貿易,反對貿易保護;稀缺要素所有者從貿易擴張中受損,從貿易收縮中受益,所以反對自由貿易,支持貿易保護。在生產要素的分類上,羅戈夫斯基采用傳統的三要素模型:土地、勞動力和資本。基于三種要素相對充裕或者稀缺的程度各種組合而進行的分類,羅戈夫斯基探討了1840年到20世紀80年代國際貿易的擴張或收縮和世界各國國內政治分化的關系。
羅戈夫斯基的政治聯盟模型為分析國際貿易對國內政治分化的影響提供了一個非常簡約的框架,但簡約并非沒有代價。正如保羅·米德福德(Paul Midford)所批評的:“對于相對不發達的經濟體,包括當今先進國家在早先幾個世紀中的狀況來說,分工仍處于相對初級階段, 羅戈夫斯基的嚴謹簡約是卓有成效的。然而, 隨著經濟變得更加復雜,分工變得更精細,大的集合群體如勞動力、土地甚至資本都失去了它們的意義。這些要素可能會細分為更專業化的次級集團。由于次級集團之間的流動可能會存在障礙, 由于次級集團在分工中的相對充裕程度和作用可能會有所不同,國際貿易的開放將會以不同的方式影響到次級集團。”[2](P542)因此,為了分析分工更細的當代發達經濟體,我們需要將生產要素進行進一步的分解。
實際上,自赫克歇爾—俄林模型提出以來,學者們就對該理論提出了諸多質疑。根據赫克歇爾—俄林模型,美國作為一個資本充裕國家,出口產品應為資本密集型產品。但華西里·里昂惕夫(Wassily Leontief)在對美國進出口貿易進行分析后發現,進口產品的勞動含量低于出口產品,出口產品的資本含量則低于進口產品。他由此指出,“美國參與國際分工是以勞動集約度高而不是以資本集約度高的生產專門化為基礎的。”[3](P90)里昂惕夫的發現使人們認識到,勞動力不能被認為是同質的。美國的出口之所以是高度勞動密集型的, 因為它們所體現的熟練和專業勞動力是美國相對充裕的勞動力類型。為了解釋“里昂惕夫之謎”,后來的學者引入了新的生產要素。愛德華·利默爾(Edward Learner)就將三要素細分為十一個生產要素: 資本、專業勞動力、半熟練勞動力、非熟練勞動力、熱帶土地、溫帶土地、旱地、林地、煤炭、礦產和石油。[4]但將這些因素全部納入赫克歇爾—俄林模型,又會失去理論的簡約性。平衡考慮現實的豐富性和理論的簡約性,特別鑒于歐洲國家的具體情況,本文將羅戈夫斯基采用的三要素模型調整為四要素模型,即土地、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也就是說,本文將三要素模型中的勞動力要素分解為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和人力資本兩種要素。
簡單地說,人力資本是體現在勞動者身上的資本,如勞動者的知識技能、文化技術水平等。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和人力資本的主要區分在于兩者在勞動力市場中的技能不同。根據國際勞工組織的 ISCO88 分類計劃,特定職業可分組為九大群體: (1)初級職業或體力勞動者(非技術工人);(2)工廠及機械操作員及裝配員;(3)工藝及相關行業工人;(4)熟練的農業及漁業工人;(5)服務人員和商店及市場銷售人員;(6)文員;(7)技術員和專業人員助理;(8)專業人員,比如教師、醫生、律師等;(9)議員、高級官員和經理。總體上看,前兩種職業的生產要素屬于非熟練和半熟練勞動力,后面職業的生產要素大多屬于人力資本。
斯托爾珀—薩繆爾森定理同樣可以用來分析勞動力要素分解后的貿易政策聯盟。肯尼思·謝弗(Kenneth Scheve)和馬修·斯勞特(Matthew J. Slaughter)就認為,不同勞動力的貿易政策偏好與其在勞動力市場上的不同技能相匹配。[5]由此在邏輯上有四種情況:(1)如果一個國家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和人力資本都是充裕要素,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和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就共同支持自由貿易;(2)如果一個國家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和人力資本都是稀缺要素,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和人力資本就共同反對自由貿易;(3)如果一個國家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是充裕要素,人力資本是稀缺要素,那么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就支持自由貿易,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就反對自由貿易;(4)如果一個國家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是稀缺要素,人力資本是充裕要素,那么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就反對自由貿易,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就支持自由貿易。
隨著時間的推移,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和人力資本的相對充裕或稀缺程度會由于有關影響因素的變化而發生相應的變化,進而導致其貿易政策偏好的變化。一方面,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隨著產業結構的變化逐漸由充裕要素轉變為稀缺要素。米德福德注意到,在1958年英國、聯邦德國等主要歐洲國家的半熟練勞動力基本上還支持自由貿易,但到了 1975年,半熟練勞動力的充裕程度已經顯著下降了,他們由支持自由貿易轉向支持貿易保護。[2]另一方面,人力資本的充裕程度則隨著教育的普及進一步提高,從而支持更大程度的貿易開放。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就發現,受過高等教育的個人在人力資本充裕的國家(例如美國和德國)傾向于支持自由貿易,但在那些人力資本匱乏的國家 (例如菲律賓和孟加拉國)則反對自由貿易。[6](P1393-1430)
這樣,至少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要素稟賦的相對變化,歐洲的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和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在貿易政策(以及相關的移民和投資政策)上的偏好開始發生了分化,勞動力要素所有者不再像70年代之前那樣普遍支持自由貿易或者更廣義的開放經濟了。作為稀缺要素所有者,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反對自由貿易和開放經濟;作為充裕要素所有者,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支持自由貿易和開放經濟。當然,歐洲土地要素和物質資本要素的充裕/稀缺程度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作為稀缺要素所有者,農民反對自由貿易和開放經濟;作為充裕要素所有者,資本家支持自由貿易和開放經濟。有趣的是,上述要素所有者之間的分化和階級分化之間具有了相當的對應性。農民和資本家自不待言,非熟練/半熟練工人(藍領工人)一般歸為產業工人階級,白領工人、專業人員、技術人員、職員、經理人員、政府雇員等一般被納入中產階級的范疇。表1反映了上述分化基礎上形成的貿易政策偏好結構。

表1 歐洲的社會分化與貿易政策偏好
在代議民主制下,不同群體之間的沖突往往是通過政黨之間的競爭來表達的。正如西蒙·馬丁·李普塞特所言,政黨基本上相當于一種“階級斗爭民主化的媒介”。[7](P174)由于經濟上的不同要素所有者往往和政治上的不同階級相對應,要素所有者之間的分化也往往和政黨的分野相對應。這樣,當要素所有者發生了新的分化時,作為社會經濟結構反映的政黨格局就會或早或晚地發生變化,即舊的政黨格局瓦解和新的政黨格局出現。這種政黨格局的變化可以稱為政黨重組。[8]本文將具體分析勞動要素所有者內部的分化對歐洲國家政黨重組的影響。在英國即將退出歐盟的情況下,本文對政黨重組的分析主要聚焦于德國、法國和意大利這三個歐盟最主要的經濟體。
長期以來,社會民主黨(含社會黨、工黨)是歐洲政壇中的主流左翼政黨。這些政黨的興起大都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工人運動的蓬勃發展密切相關,并且在傳統上大都將產業工人作為自己的階級基礎。在20世紀60—70年代以前,社會民主黨及其在左翼陣營中的競爭者——共產黨的主要支持者也都是工人階級。但值得注意的是,工人階級并不一定總是支持左翼政黨。除了階級分化外,宗教信仰等其他因素也會影響到選民對特定政黨的支持,從而導致了偏離階級投票模式的情況,比如許多信仰天主教的工人支持保守政黨,有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富人支持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但正如李普塞特所言:“這些相互沖突、相互交疊的社會境遇對以下層階級為基礎的左翼政黨的損害可能大于保守的右翼政黨。”[7](P179)在歐洲工業化突飛猛進的時代,工人階級在選民人數上占據相對優勢,這種選民結構雖然推動了左翼政黨選票的快速增長,但也沒有幫助左翼政黨在政壇上取得支配地位,即使沒有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之間的競爭和敵對也依然如此。實際上,工人階級中相當大的一部分選票投向了各種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和基督教民主主義政黨。英國工人階級在20世紀50—60年代的議會選舉中仍有三分之一支持保守黨,法國工人階級近半數在1965年總統第二輪選舉中支持右翼的戴高樂而非左翼的密特朗,德國眾多工人在50年代將選票投給基民盟以致社會民主黨抱怨這些工人的行為違背了自身的利益。不過,二戰后初期盡管工人選票發生了分流,多數工人仍投票支持左翼政黨。但從20世紀60—70年代起,左翼政黨開始遭遇到了更為重大的挑戰,那就是產業工人人數的減少和中產階級的壯大。
二戰后歐洲國家的產業結構發生了深層次的變革。以制造業為主的第二產業從業人數大幅度下降,以服務業為主的第三產業從業人數迅速增加。隨著產業工人人數的減少,社會民主黨必須擴大自己的選民基礎才可能在和右翼政黨的競爭中取得勝利。由于以白領雇員為主的中產階級成為新的社會結構最大的群體,社會民主黨開始積極爭取中產階級的支持。
作為世界第一個工人階級政黨的德國社會民主黨率先進行了從工人階級政黨到跨階級的“人民黨”的轉型。1959年通過的《哥德斯堡綱領》標志著轉型的啟動。在1960 年到1969 年新入黨的黨員中,工人所占的比例由55.7%下降到39.6%,職員和公職人員由21.2%上升到33.6%,自由職業者和腦力勞動者由2.7%增加到7.8%。到了1972 年, 在新吸收的黨員中,職員和公務員占34%,超過了工人所占的27.6%。[9]職員、公務員等形成了新中間階層,他們很少是擁有財產的雇主,而是被各類公共或私人機構雇傭的雇員。正是職員、公務員和傳統的產業工人一起組成了現代雇員群體。1969年,社民黨主席勃蘭特出任總理,組成了戰后德國第一屆以社民黨人為主的聯邦政府。“對于1969年的政府更迭,由職員和公務員組成的新中間階層做出了決定性的貢獻。”[10](P113)盡管工人在黨員總數仍占有相當大的比例,社民黨選民基礎已經轉向了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的跨階級聯合。
在二戰后的法國,社會黨長期未能如德國社會民主黨一樣真正成為左翼政治的中心,直到20世紀70年代密特朗整合了共產黨以外的左翼政治力量后才開始復興。社會黨的復興主要得益于其抓住了20世紀60—70年代法國社會發生的深刻變革帶來的契機。由中層干部、技術人員、教師、醫生和社會服務人員以及白領工人在內的工薪中間階層從1962年的250萬人增加到1975年的500萬人。原本是左翼第一大黨的法國共產黨在1973—1975年曾一度向中產階級開放,而后又重新推崇“工人階級主義”而自我封閉。社會黨則通過多個派系的融合確立了更為廣泛和多樣的基礎。在1978年的立法選舉中,32%的教師、28%的雇員、32%的公務員和29%的工人都把選票投給了社會黨。[11](P335)此后大量中間階層的選票更多地投給了社會黨而不是共產黨和右翼的保衛共和聯盟。在中間階層和產業工人的共同支持下,密特朗在1981年當選總統,社會黨自此成為法國兩大主流政黨之一。
與法國類似,戰后初期共產黨成為意大利最大的左翼政黨。從意共的選民來看,雖然工人階級構成主體,但中間階層所占的比重也不斷上升,1968年為8%,1976年為14%。[12](P70)不過意共選民中的中間階層的比例與整個社會中日益膨脹的中間階層相比仍極不協調。由于沒有充分將中間階層吸納進來,產業工人人數的不斷下降是意共在70年代以后得票率不斷下降的一個重要原因。蘇東劇變后,意共改造為信奉社會民主主義的左翼民主黨。此后左民黨才建立了從左派到中派的中左聯盟——橄欖樹聯盟。在1996年的大選中,橄欖樹聯盟取得了勝利,意大利戰后第一次出現了執政聯盟中左派占優勢的局面。2007年左民黨和中間派的雛菊黨合并為民主黨。《民主黨價值宣言》宣稱“橄欖樹聯盟是一個成熟的兩極制中的中左主體與計劃,民主黨代表橄欖樹的發展與成就。”[13](P101)也就是說,從左民黨到民主黨的轉變是從左翼政黨向中左政黨的轉變。
從德國、法國和意大利的上述情況來看,由于20世紀60—70年代以后階級結構的變化,主流左翼政黨如果沒有將中產階級吸納到自己的階級基礎中就不可能上臺執政。主流左翼政黨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傳統的左翼政黨,而是轉變成了中左政黨,其選民基礎也由此出現了多樣化與分化,特別是原來的階級基礎產業工人和新吸納的中產階級之間的利益訴求和政策偏好有可能發生不一致。
隨著20世紀60—70年代歐洲國家要素稟賦的變化,以非熟練/半熟練工人為主的產業工人和以白領雇員為主的中產階級分別成為全球化的受損者和受益者。在戰后西方世界建立的“內嵌式自由主義”(embedded liberalism)經濟秩序下,為了維持充裕要素所有者從中獲益的經濟開放,歐洲各國政府通過財政補貼、社會保障、福利支出等手段保護和補償稀缺要素所有者。[14]這種妥協性安排是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達成政治共識支持全球市場的基礎。但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由撒切爾夫人改革和里根新政所掀起的新自由主義浪潮中止了這種妥協性安排。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對再分配、平等、稅收、國家、工會和最低就業標準的作用提出的一系列挑戰削弱了傳統的社會民主主義的基礎。[15](P22)面對新的全球經濟環境,社會民主黨進一步向中產階級的政策偏好靠攏,無力兼顧產業工人的利益訴求。正如亞當·普熱沃爾斯基(Adam Przeworski)指出的:“我們這個時代占有支配地位的政策體制是新自由主義的政策體制,盡管由于一些明顯的喧囂使新自由主義思想有所削弱,但社會民主黨人——不管是執政的還是在野的——卻正在放棄一些政策,哪怕是一些補救政策。”[16](P315)
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過渡后,以英國首相布萊爾的“第三條道路”和德國總理施羅德的“新中間道路”為標志,歐洲國家的多數中左政黨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將自身的政綱定位在自由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之間(有人稱為社會自由主義),也就是進一步向右靠攏,從而更遠地疏離了產業工人。這些政黨盡管在理論上接受新自由主義的程度有別,但執政期間在政策上大都“別無選擇”(撒切爾夫人語)地認可了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和宏觀經濟的穩定性,從而適應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要求。特別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2010年歐洲債務危機相繼爆發后,即使是在理論上仍抵制新自由主義的中左政黨如果處在執政地位,也不得不采取和新自由主義相一致的政策。
在轉向新自由主義的這場變革中,德國社民黨繼英國工黨之后走在最前列。“新中間道路”將社民黨的政策重點明確轉移到中產階級。2003 年德國社會民主黨宣布了一個全面的中產階級綱領,宣稱中產階級是德國經濟的發動機,支持中產階級是社民黨經濟政策的重點,具體政策包括資助初創企業和最小企業、資助職業培訓崗位、多為中小企業舉辦國外展銷會、改善中小企業獲得出口擔保和投資保障的條件等。基于增強經濟競爭力和經濟活力的目標,2003年3月施羅德宣布了旨在全面改革德國福利體系和就業體系的2010議程。作為2010議程最具爭議的一個部分,2005年的“哈茨Ⅳ”代表著改革的高峰。改革后長期失業人員所具有的社會權益一夜之間下降到準“社會救助”的水平線上,領取社會救濟的具有就業能力的人員則在以工作福利為基礎的新社會政策的驅使下或自愿或被迫進入就業市場。考慮到改革前長期失業人員將近170萬,領取社會救助的具有工作能力的待業人士也高達數百萬,這六七百萬選民成為改革的失利者。[17]他們在生產要素上屬于半熟練/非熟練勞動力,在政治分野上大多數是社民黨的傳統支持者。這部分選民開始運用選票懲罰“背叛”其利益的社民黨。2005年聯邦議會選舉中社民黨的得票率與2002年相比下降了4.2個百分點,施羅德被迫將總理職務讓予基民盟領導人默克爾。2007年社會黨通過的《漢堡綱領》試圖與施羅德的“新中間道路”拉開距離,但其后幾次大選中社民黨的得票率不升反降說明這個綱領并沒有起到爭取流失選民回歸的作用。在2009年聯邦議會選舉中,原社民黨支持者分散到各種政治光譜上,包括轉向支持原社民黨內左翼勢力和原東德民主社會主義黨合并而來的左翼黨;在2013年選舉中,原社民黨支持者中又有很大一部分轉向支持右翼政黨,包括極右的選擇黨。[18](P230-240)在2018年選舉中,社民黨僅僅獲得了20.5%的選票,得票率為1949年聯邦德國建立后該黨的歷史最低點。
法國社會黨基于其更為激進的平等主義傳統,并沒有全面擁抱新自由主義,但也在種種約束條件下采取了“左翼現實主義”的態度。1997年出任法國總理的社會黨領袖若斯潘試圖修正密特朗“法國式的激進社會主義”理論,建立一個以中產階級為中堅,包括平民階級和被社會排斥者在內的“新階級聯盟”。若斯潘雖然并不贊同“第三條道路”,但“同意市場經濟、但不主張市場社會”,在其五年任期內也削減了公共部門的赤字,推進了私有化進程,停止增加福利開支,停止增加富人稅。2002年若斯潘競選總統失敗。選后調查顯示,若斯潘的選民主要是婦女、25—34 歲的青年人、公共部門和高教育人群,選民中只有12%是工人。[19]2012年當選法國總統的社會黨領袖奧朗德執政后采取了忽左忽右的政策,在向大企業、高收入者征收的“巨富稅”失敗后,奧朗德被迫右轉。在金融危機和債務危機后政策空間收緊的情況下,為了提高企業競爭力、降低勞動力雇傭成本,2014 年底奧朗德政府出臺的《馬克龍法案》弱化了對勞工的保護,被視作社會黨“前所未有的右傾”,遭到了部分左翼選民的激烈反彈,引發了數輪規模空前的罷工潮。奧朗德成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史上支持率下降最快的總統,也成為唯一放棄尋求連任的總統。
作為意大利中左力量的聯合,橄欖樹聯盟在1996—2001年首次執政。左民黨總書記并擔任兩屆中左政府總理的達萊馬期盼根據“第三條道路”建立自己的政府,通過接納經濟自由化、靈活的勞動力市場以及“積極的福利”來構筑新左派的核心。[20](P229-230)作為橄欖樹聯盟的繼承者,意大利民主黨率領中左聯盟在2013年大選獲勝后再度獲得了五年的政府任期,民主黨人萊塔、倫齊和真蒂洛尼先后出任總理。面對金融危機與債務危機重創后的嚴重經濟衰退,民主黨政府大體上沿襲了蒙蒂技術政府的財政緊縮政策以減少公共開支,并且對勞動力市場進行了靈活化改革。民主黨政府于2015 年實行的《就業法案》幾乎完全消除了對固定期合同的限制,固定期雇員轉為無固定期雇員的難度加大,企業解雇無固定期限雇員不再需要提供合理的客觀原因,只需提供一定經濟補償即可。勞動力市場靈活化改革給意大利企業帶來了自20 世紀60 年代以來最大程度的雇傭與解雇的自由,而使勞動保護水平向下趨同。[21]反建制的五星運動黨領導人不無道理地指出,中左翼的民主黨(PD)和右翼的自由人民黨(PDL)之間的差異不過是少了一個字母“L”。民主黨政府對普通勞動者生計安全的漠視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民意反彈。2016 年12 月政府發起的修憲公投中反對票數超過贊成票數,總理倫齊宣布辭職。在2018年議會選舉中,民主黨18.72% 的得票率也遠低于2013 年的25.43%,中左聯盟失去政權。
總而言之,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推進,中左政黨的選民基礎開始分裂。無論是20世紀90年代末對新自由主義的主動擁抱,還是2008年金融危機和債務危機后對新自由主義的被動適應,中左政黨在滿足了中產階級的基本需求的同時部分放棄了對產業工人的保護。作為主要代表資產者利益的政黨,中右政黨更不可能將照顧產業工人的利益放在其政策的優先位置。正是產業工人利益在現有政黨體系中的代表性缺失,為民粹主義政黨的興起提供了空間。
民粹主義并無特定的意識形態,因此既可以和進步主義的意識形態相結合,也可以與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相結合。前一種結合產生了左翼民粹主義,后一種結合產生了右翼民粹主義。在這一輪席卷歐洲的民粹主義浪潮中,希臘激進左翼聯盟、西班牙“我們能”黨等屬于左翼民粹主義政黨,法國國民陣線、德國選擇黨、意大利聯盟黨、奧地利自由黨、荷蘭自由黨等屬于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作為歐洲政壇長期處于邊緣的政治力量,左翼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同樣有賴于對主流政黨和精英政治不滿的群體的更多支持才能發展壯大。如前所述,主流的中左政黨疏離了自己傳統的階級基礎產業工人,從而為民粹主義政黨提供了機遇。但有意思的是,不僅堅守社會平等價值的左翼民粹主義政黨在選民基礎上依賴產業工人,而且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選民基礎上也依賴產業工人。例如在右翼民粹主義崛起較早的奧地利就經歷了藍領工人選票從中左的社會民主黨向極右的自由黨的轉移:1979年63%的藍領工人支持社民黨,只有4%的藍領工人支持自由黨;到了1999年,只有35%的藍領工人支持社民黨,而47%的藍領工人支持自由黨。[22](P144)隨著近年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更有效、更穩定地獲取了工人選民的支持,它們在歐洲選舉政治中取得了更多突破。正如安東·佩林卡所指出的:“正是那些被定義為藍領選民的“工人階級”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成功。”[23]鑒于右翼的意識形態與工人階級傳統的左翼意識形態之間的距離,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動員藍領工人支持上獲得的成功更令人驚訝。
實際上,如同主流左翼政黨從傳統的社會民主主義向社會自由主義靠攏以適應中產階級的偏好一樣,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也需要經過政治綱領的調整才能適應藍領工人的需求。無論是傳統的極右翼政黨法國國民陣線、意大利聯盟黨(北方聯盟),還是新興的極右翼政黨德國選擇黨,都經歷了這樣的政綱轉向和選民重組過程。
法國國民陣線成立于1972年,最早的成員主要是二戰期間的納粹分子或者維希分子,他們經常發表生物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言論。但國民陣線的創建者讓-馬里·勒龐也很快意識到這種新法西斯主義很難獲得公眾的支持,在戰后清算法西斯主義的政治環境中也很難獲得發展的空間。20世紀70年代末國民陣線將黨內許多新法西斯分子驅逐出黨的組織,把目光轉向移民問題。屬于巴黎地區的德勒市成為國民陣線再出發的起點。隨著二戰后工業化的快速發展,大批外國移民涌入該市以彌補非熟練勞動力的不足,移民人口到1975年達到了該市總人口的70%,引起了當地一些新的社會問題。國民陣線提出了“一百萬失業者是一百萬太多的移民造成的”的口號,由此在1983年的市鎮選舉中得到了16.7%的選票,特別是在工人中得到了積極的支持。[24](P96-97)此后移民問題就成為國民陣線動員中下層選民、特別是工人支持的一張王牌。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推進,藍領工人等社會底層所享有的社會福利和經濟收入不斷減少,失業者的數量不斷攀升。他們將自身的境遇簡單歸因于外來的競爭者——外國移民,將選票越來越多地投給了反移民的國民陣線。1988年法國總統選舉中,工人總數的20%投票支持勒龐。到了2002年法國總統選舉中,投票支持勒龐的工人提高到工人總數的30%。
作為具有分離主義傾向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意大利北方聯盟一開始主要致力于保護北方地區的語言文化,后來轉向以意大利南北方的經濟差異來界定北方的地區認同。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北方聯盟聲稱自己代表北方地區中小資產階級的利益,反對“腐敗的”、“不民主的”意大利中央政府將財富從富裕的北方轉移到貧窮的南方,從而贏得了北方地區的一部分中小資產階級和中產階級選民的支持。由于全球化與一體化有助于削弱民族國家的主權,支持歐洲一體化就相當于削弱意大利中央政府,北方聯盟在建黨初期積極支持歐洲一體化。但1998年意大利成功加入歐洲貨幣聯盟后,北方聯盟不再反對意大利中央政府,轉而反對“腐敗的”、“不民主的”布魯塞爾官僚機構。[25](P624-641)北方聯盟也不再反對意大利南方人,轉而反對外來移民。北方聯盟反歐盟、反移民的主張實際上違背了從全球化和一體化中受益的意大利中小資產階級和中產階級的利益,這部分選民隨著中右和中左兩大陣營的穩定化而回歸到了接續保守主義的力量黨和轉向社會民主主義的左民黨選民中。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北方聯盟反對外來移民的策略動員到了更多工人的選票,1998年38.5%的藍領工人將選票投給了北方聯盟,比其他政黨的工人選民比率高很多。[24](P89)正如海蒂·貝里奇(Heidi Beirich)等學者所指出的, 20世紀90年代意大利北方的工人對全球化的恐懼導致了他們投票支持最重視保護地方特性和地區生活水平的北方聯盟。[26](P130-143)這樣,北方聯盟的主要支持基礎由以中小資產階級為主的中上階層轉變為以藍領工人為主的中下階層。
與老牌的法國國民陣線和意大利北方聯盟不同,德國選擇黨是于2013 年2月才成立的新黨。該黨之所以“選擇黨”為名,是因為該黨認為德國政府在歐債危機中的援助政策并非“別無選擇”。該黨由德國學者和經濟界人士創立,經濟學家貝恩德·盧克擔任首任黨主席,成立之初以反歐元為唯一目標。在數月后舉行的聯邦議會選舉中,選擇黨僅憑反歐元口號就獲得了4.7%的支持率,已接近5%的進入聯邦議會的門檻。但這種議題的單一性顯然會影響到該黨對更廣泛人群的吸引力,其在貨幣政策上的“另類選擇”也和普通選民的日常生計頗有距離。在2015年黨內辯論后,盧克輸給了在政治立場上更激進的佩特里,選擇黨在政治議題上開始變得更激進和極端。此時歐洲難民危機爆發,選擇黨將其核心政治主張從反歐元迅速轉向反移民、反難民和反伊斯蘭。面對全球經濟危機和難民大潮的連續沖擊,以藍領工人以及失業者為主體的社會底層經濟與社會不安全感顯著增加,而在中左和中右政黨的政治共識下他們的偏好沒有表達的渠道,紛紛把選票投給新生的選擇黨。在2016年3月13日巴登—符騰堡、薩克森—安哈爾特和萊茵蘭—普法爾茨三州議會選舉中,選擇黨一舉成為各州第二或第三大黨。三州的選擇黨選民中前兩位分別是失業者(32%、36%和30%)和工人(30%、35%和23%),三州參與投票的失業人群中投給選擇黨的比例分別是32%、36%和25%。[27]因此可見,隨著政策議題的改變,選擇黨已經轉為以藍領工人等中下層為選民基礎的政黨。
總體而言,歐洲幾個主要的極右翼政黨從一開始尋求中小資產階級和中產階級的支持轉向尋求藍領工人、失業者等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的支持。作為稀缺要素所有者,這些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在以貿易、對外投資和移民為主要形式的全球化進程中屬于受損者,需要國家提供一定的保護和補償。由于主流左翼政黨向右靠攏,這些本來構成左翼選民基礎的群體在歐洲國家的主流政黨中幾乎陷入了沒有代言人的危機,他們面對的問題很難得到政治精英的關注。在全球化的沖擊下,這些群體由于缺少保護和補償而境遇越來越差。右翼民粹主義政黨迅速填補了這個空白,通過反全球化的政綱來回應這些社會下層選民的訴求,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產業工人的政黨。2017年到2018年歐洲主要國家的大選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民粹主義政黨政治綱領與選民基礎的對應性。
在2017年法國總統選舉前,國民陣線候選人瑪麗娜·勒龐公布了144項競選綱領,其中包括使非法外國移民無法入籍或歸化、年合法移民名額減到1萬、通過建立智慧的保護主義和重建國家貨幣來支持遭受不公平的國際競爭的法國公司、去除對本國工人的冷漠并對雇用外籍員工實行額外的稅收、取消“勞動法”、為自營職業者提供社會保護、為低收入者設立購買力獎、拒絕自由貿易協定等內容。[28]勒龐在第一輪投票中以21.3%的得票率領先,得以進入第二輪投票。雖然在傳統左右翼和中間派的共同阻擊下,勒龐在第二輪投票中以34.5%的得票率敗于馬克龍,但得票率也比國民陣線候選人(其父讓-馬里·勒龐)上一次進入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2002年)獲得的17.8%翻了一倍。根據第二輪投票后的調查,勒龐在管理人員、中層職業(如教師、醫生等)、職員、工人和退休者中獲得支持的比例分別為18%、33%、46%、56%和26%。[29]可見國民陣線反移民、反歐元、反自由貿易、保護勞工的競選綱領得到了多數工人的支持,工人群體也構成國民陣線最主要的選民基礎。
德國選擇黨參與2017年聯邦議會選舉的競選綱領包括反對歐元區進一步深化、對是否留在歐元區舉行全民公投、保留最低工資、拒絕非常規移民、呼吁減少歐盟內被濫用的自由流動指令、防止經濟不發達歐盟成員國居民為了社會福利向德國移民等。[30]和法國國民陣線的競選綱領類似,德國選擇黨這種反歐元、反歐盟、反移民的競選綱領也有利于其爭取工人的支持。在9月的聯邦議會選舉中,選擇黨得到了21%的工人、12%的雇員、10%的公務員、12%的個體戶、11%的退休人員和21%的失業者的支持,其在工人和失業者中獲得的支持率(均為21%)已經和起源于工人運動的百年老黨德國社民黨不相上下(均為23%)。[31]在工人的積極支持下,選擇黨以12.6%的得票率跨過了5%的門檻,成為二戰后第一個進入聯邦議會的極右翼政黨。
意大利北方聯盟自2013年薩爾維尼任黨魁以來已由地區性政黨轉變為全國性政黨,并更名為聯盟黨。在2018年3月的議會選舉中,聯盟黨仍高舉反移民、反歐盟的旗幟。薩爾維尼提出“意大利人優先”的口號,一方面聲稱要結束意大利的難民支出,將難民遣送回國并實行邊界管制,另一方面宣稱加入歐元區是一個糟糕的決定,英國脫歐應該成為意大利人的一面明鏡。在意大利連續陷入金融危機、債務危機和難民危機的情況下,這些反全球化的主張吸引了原本屬于傳統左翼選民的中下層民眾的支持。在這次選舉中,聯盟黨超出了其傳統基地意大利北部, 邁入意大利共產黨時期就成為左翼力量根據地的所謂“中部堡壘”托斯卡納大區和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在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聯盟黨的選票率從2013年的2.6%上升到19%。在托斯卡納大區著名的“紡織城”普拉托,聯盟黨的得票率從2013年的不到一個百分點飆升到17.8%。[32]聯盟黨以17.4%的得票率取代貝盧斯科尼的意大利力量黨成為中右聯盟的第一大黨,在選后的組閣談判中從中右聯盟中脫離出來與具有一定左翼色彩的新興民粹主義政黨五星運動黨聯合組閣。
階級分化是歐洲國家政治和社會分化最重要的維度之一。全球化對歐洲國家政治的影響也首先表現為全球化對歐洲階級分化的影響。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第一輪經濟全球化促進了歐洲大陸國家勞動要素所有者收入和財富的增長,從而推動了工人階級的發展壯大和社會主義政黨在政治舞臺上的崛起。[33]與第一輪經濟全球化一樣,在二戰后啟動并在20世紀70—80年代后深化的第二輪經濟全球化也造成了歐洲國家財富和收入在不同要素所有者之間的重新分配,進而推動了這些國家的政黨重組。不過由于歐洲國家參與全球經濟的要素稟賦的相對變化,工人階級作為第一輪全球化的受益者構成了歐洲左翼政黨發展壯大的基礎,但作為第二輪全球化的受損者卻構成了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發展壯大的基礎。
當經濟全球化在二戰后再次啟動時,歐洲的勞動要素所有者已經開始分化為非熟練/半熟練工人和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在階級上基本對應于產業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在戰后初期的歐洲,由于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和人力資本都是充裕要素,兩者都可以從全球化中受益,從而共同支持自由貿易和開放經濟。到了20世紀60—70年代,歐洲的非熟練/半熟練勞動力已經轉變為稀缺要素,人力資本仍為充裕要素,兩者分別從全球化中受損和受益,這樣兩者對全球化的偏好開始發生了分歧。不過在內嵌式自由主義的經濟秩序下,作為稀缺要素所有者的產業工人可以獲得一定的保護或補償,從而可以接受全球化,至少不激烈反對全球化。但是內嵌式自由主義的有效運轉需要一定的政治條件,這些條件首要的是歐洲左翼政黨和右翼政黨之間的政治均衡和政治妥協。作為勞動要素和資本要素所有者在政治上的各自代言人,左翼和右翼政黨之間的政治均衡和政治妥協對于維持國家對勞工等低收入階層的社會保護是必要的。但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在20世紀90年代后的突飛猛進,社會民主黨、社會黨和工黨等主流左翼政黨在勞動要素所有者分化的情況下將政策傾斜到從全球化中獲益的人力資本要素所有者,從全球化中受損的產業工人在政治上便陷入無人代表的困境中。這樣,民粹主義政黨就借機填補了產業工人在政黨體系中缺乏代表性而留下的空白,成為維護產業工人利益的政黨。
隨著民粹主義政黨的興起,歐洲的政黨格局開始發生顯著的變化。傳統的左右之分越來越難以解釋歐洲國家政黨之間的分化組合。一方面,從全球化受益的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要素所有者共同支持全球化,這就構成中左政黨和中右政黨合作的重要基礎。2005年至今,德國基民盟—基社盟與社民黨已經聯合組建了3屆大聯合政府,兩黨政策趨同以至于選民越來越難以辨認兩黨之間的差別。2017年大選后即使社民黨甘當反對黨以突出自身特性,但也最終迫于國內外壓力不得不和基民盟—基社盟第三次聯合組閣。如果說德國主流政治中間化歷史悠久且根基深厚,那么素來更為激進的法國也在2017年后出現了中間派主導政府和議會的局面。2017年大選后法國總統馬克龍新組建的前進黨不僅在口號上宣稱超越左右政治分野,而且在實際上重組了左右派中偏向中間的勢力。[34]鑒于法國社會黨右傾中的瞻前顧后和反反復復,馬克龍作為出身社會黨政府的政治家脫下了社會黨這個緊身衣,通過另起爐灶的方式以中左翼為核心確立中左和中右之間更具制度化的聯合。另一方面,從全球化受損的以產業工人為核心的社會下層反對進一步的全球化,代表其利益的民粹主義政黨開始興起。德國選擇黨進入聯邦議會后成為德國第三大黨,在大聯合政府組建后成為德國最大的反對黨。法國國民陣線憑借2017年大選顯著增加了的選民支持成為影響法國未來政治走向的重要力量,如果馬克龍今后的執政遭遇困境就有可能在下次大選中卷土重來。特別注意的是,從歐洲整體上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比左翼民粹主義政黨勢頭更猛,而且兩類民粹主義政黨由于意識形態傳統的差異難以合作,但2018年大選后意大利民粹主義政府的建立卻預示著兩者的差距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大。極右的意大利聯盟黨和具有一定左翼色彩的五星運動黨聯合組閣不僅是議會席位的加減法得到的權宜之計,還是在反歐元、反移民問題上的志同道合。
綜合這些情況來看,歐洲政黨格局在民粹主義政黨興起后已經呈現出了新的政治分野。在全球化的壓力下,建制派政黨和民粹主義政黨之分、中左政黨和中右政黨之合以及可能的左翼民粹主義政黨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之合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各類群體在支持全球化和反對全球化之間作出選擇后所形成的分化組合。在這個意義上,全球化不僅會以驚人的力量改變國際關系,也會以驚人的力量改變國內政治,使我們得以目睹一個嶄新的世界政治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