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薇
生態翻譯學(Eco-translatology)是人類社會發展和科學進步中,眾多新興的橫向交叉學科之一,它將翻譯學納入了一個更廣闊的領域,是清華大學胡庚申教授以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中的選擇適應學說為理論依據,于2006年正式提出并詮釋,包含了生態學和翻譯學。“生態”的概念已經從單純的生物學領域上升到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范疇,是研究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作用、和諧共存的普世命題,關注生態體系內部諸多因素之間的平衡與穩定。[1]根據生態翻譯學理論,譯者需要從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三個層面對所譯的原語進行適應性選擇和選擇性適應。畫論典籍的翻譯并非簡單的文字和文本信息轉換,譯介作為一種交際行為,是一個復雜而系統的工程,涉及到原語和譯語文化體系中的諸多要素,要求譯者在譯介過程中還原畫論典籍的文化內涵和畫學專業價值,實現交際意圖。《畫語錄》中蘊含“比德”、“暢神”、“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氣韻生動”、“中和”等生態美學思想,因此,在解讀《畫語錄》的不同譯著中的翻譯實例時以生態翻譯學為理論依據,構建畫論典籍的生態翻譯思維,保持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三個層面之間的交流與互動,相互聯系,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形成一個多樣性、綜合性的有機體。
石濤(1642年—約1707年)生于清代,他所著的《畫語錄》(又名《石濤畫語錄》,《苦瓜和尚畫語錄》)首度建立了中國山水畫藝術創作的理論架構。石濤一生筆耕不輟,擅長山水,花鳥和人物畫,作品往往直抒胸臆,獨步于中國畫壇。他曾在金陵寄居八年,借助金陵的文化底蘊,觀察天地氤氳之氣,領悟山川環抱之勢,參透繪畫藝術的大道,在《畫語錄》中首度提出了“一畫”(the Great Oneness of Visual Arts)的概念:①指宇宙萬象的統一本體②指繪畫藝術的根本大法 ③指繪畫藝術的一筆一畫。[2]石濤的《畫語錄》共18章,當中蘊含了 “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生態美學智慧,繪畫原理和法則、運腕筆墨的基本技法、畫面構圖、藝術家的人格修養、書法與繪畫的關系等內容[3]。近代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弗利爾美術館都曾展出過石濤的畫作,并被列在館藏典籍名錄中,此前從未有中國的畫家獲此殊榮。《畫語錄》飽含了道家“無為”的思想,主張萬物應當順應其本來的面貌,依其固有的規律和形態而變化,無需借助外有的條件或是力量,體現了古人崇尚自然,返璞歸真,追求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智慧,對后世的藝術創作乃至生態和諧家園的建設都有深遠的影響。中國畫學功能論中的“比德”,“暢神”“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氣韻生動”,“中和”都是古人對詩意棲居的追尋,揭示了自然繁育發展的生態規律。“比德”是人親近自然之后產生的滿足感,喜悅感,是建立在“天人合一”哲學思想上的美學范疇。“暢神”是人把自然作為生命的家園,渴望與山水融為一體,得到自然的庇護。“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倡導人類的一切生命活動都應遵循自然規律,如此才能獲得精神上的釋放和自由。“氣韻生動””象征著人類生命發展的節奏和韻律。“中和”是古人對宇宙生命和諧共存本質的認識,也反映了古人參天化育的人文主義情懷[4]。
語言維層面的適應性選擇轉換指的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語言形式的適應性選擇轉換[5]。
石濤是清代文人,其文言句法和行文的章法符合文言文的規范,在語言的運用上簡練生動,流暢自然,氣勢磅礴,樸素渾然,擲地有聲。漢語和英語屬于不同的語系,存在著顯著的差異。“受”一字在《畫語錄》中反復出現,有著極其重要的功能,可以表示動作“接受”,亦表示畫者自身的“悟性與靈性”,也可以表達“體會,領受”之意,在翻譯過程中的難度之高由此可見。
如:畫受墨, 墨受筆, 筆受腕, 腕受心, 如天之造生, 地之造成。(尊受章第四)
In the process of painting, for example, the picture comes from the ink-effect, which stems from the brushwork, which is manipulated by the wrist , which is controlled by the mind. Thus nature is perceived in artistic activity the way creatures are conceived in nature itself.(Wang Hongyin)
A painting receives the ink, ink receives from the brush, the brush from the artist’s wrist, and the artist’s wrist from his directing mind. (Lin Yutang)
王宏印教授對原文進行了解釋性的翻譯,獨具匠心地以排比句式來仿效漢語中對仗的行文方式。“受”字在四個定語從句中分別被譯為comes from,stems from, manipulated by, controlled by,不僅發揮了英語詞義相近與句法平行的特點,達到了行文風格與氣勢之間的制衡,并且使譯文更具藝術張力和動感。林語堂先生則采用了直譯的方法,四個“受”字皆被譯為“receive”,“去術語化”之后,失去了中國畫學術語層面的詮釋,略顯單薄,缺少變化和原語的專業內涵。美國弗吉尼亞大學哲學與宗教系教授考爾曼(Earle Coleman)曾指出,林譯本沒有漏譯之處,相比西方學者晦澀的譯本更加生動,對于沒有畫學專業背景的西方讀者來說更加淺顯易懂,但也正因為如此,偏離了畫學領域的正統理論,譯者的翻譯顯得“太活”,個人發揮的成分太多。由此可見,無論是語義和語境的傳達還是句式的工整,都是王譯更勝一籌,不僅準確翻譯了原著的內容,在語言維層面抓住了精髓,還原了原文的形式和音韻,更令英語譯文像漢語原文一樣整齊凝練,上下連貫,讀起來瑯瑯上口。王譯采用了創造性釋義,一詞多譯,富于美感,實現了許淵沖教授提出的“三美”主義,即意美,音美和形美的三重境界。
文化維層面的適應性選擇轉換指的是原語文化和譯語文化在內容上和性質上存在著差異,為了避免從譯語文化觀點出發,造成原文的曲解,譯者不僅需要注重原語的語言轉換,還需要適應該語言所屬的整個文化系統,并在翻譯過程中關注雙語文化內涵的傳遞。[5]《畫語錄》中提到的“一畫”概念,即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衍生機制。“一畫”的思想淵源來自禪宗,融入了道家,儒家和易學思想,體現了三教圓融的時代背景。“一畫”是整本《畫語錄》的核心思想,有著哲學,畫理,繪畫技巧三個層面的意思。
如:此一畫, 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一畫章第一)
Just as a long journey starts from the first step and a great height rises from a low position, so the great Oneness of arts is capable of grasping all visible forms in their manifestation with a single stroke to start with until everything in this universe is finally expressed with wonderful brushwork and ink-effect through human efforts. (Wang Hongyin)
Hence, Oneness of brush strokes embraces all strokes before their differentiation. Myriad brush strokes and ink wash all derive and diminish here. (Coleman)
在核心詞“一畫”的翻譯上,王宏印教授使用了“Oneness”,表示統一、完整和起源,基本含義與漢語契合。大寫的Oneness既有強調的意思,也暗合了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上帝三位一體(trinity)的思想。前面的限定詞great(大),使其具有更大的整體性和包容性,實現了中西串聯,文化相融相通的特性。同時,考爾曼教授也不約而同地使用了”Oneness”,作為英語為母語的漢學家,他的譯文極具參考價值。在“畫”的處理上王宏印教授使用了“arts”(藝術,美學),考爾曼教授則使用了“brush strokes”(筆觸)。不同的語境下,同一詞語可以做不同的翻譯,前者是宏觀上的“畫”,后者是微觀上的“畫”且與前后文保持一致。如何將原語轉換成譯語,使不具備中國畫學專業知識的廣大讀者也能夠對目標語有基本認知,以達到文化傳播的意圖,每個譯者會有不同的選擇。在翻譯過程中兩位譯者都考慮到了生態背景,對詞匯和句式的選擇都做了精心的選擇和適度的調整,在文化層面達到了交際的目的。
交際維層面的適應性選擇轉換指的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關注雙語交際意圖,要求譯者除語言信息的轉換和文化內涵的傳遞之外,把選擇轉換的側重點放在交際層面上,關注原文中的交際意圖是否在譯文中得以體現。[6]《畫語錄》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和美學價值,石濤向讀者傳遞了一種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和情懷,文章中含有大量描寫山水的詩詞,古人在遣詞造句的使用上,在構思和表達上往往委婉,留白,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言有盡而意無窮”(蘇軾),字里行間往往蘊含著言外之意,精煉的語句中飽含著耐人尋味的人生哲理和對自然的憧憬。王宏印教授結合漢英的語言特點和雙語交際意圖,對《畫語錄》中的18篇畫論進行了適時簡化和內容的增加,譯著《<畫語錄>注譯與石濤畫論研究》采用雙語對照,保留了漢語原文,這樣文本的接受對象既可以是熱衷于中國文化的英語大眾讀者,也有可以是具有中國畫學專業背景的國內外學者。
如: 規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矩之運行也。(了法章第二)
Things of varying forms are measured with regular scales for shapes round or square,and heaven and earth make regular movements according to the general laws of nature. (Wang Hongyin)
各種形體的事物可用或方或圓的規矩來度量,天地運行的規則最終符合宇宙的法則衡度。(英譯的回譯)
世間的規矩是各種物體或方或圓的衡度,天地萬物則是宇宙運行規律的顯現。(文言文的今譯)[7]
王宏印教授在翻譯過程中,先將原文英譯,再將英譯回譯成現代漢語,又將文言文譯成現代漢語,再將回譯與今譯進行比較,這種復雜而細致的翻譯工作被教授自己稱作“有趣的智力活動”,此舉看似繁瑣,實際上是思想上、語言上、文化上的深層探討。為畫論典籍尋找最佳翻譯方法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選擇和適應的過程,只有采用靈活且多變的譯法,術語所承載的畫論思想才能被成功地移入目的語中。
藝術典籍的翻譯要求譯者具備多種文化理論和背景知識,綜合運用美學、語言學,邏輯和辯證思維,以及使用多種語言技能和方法的能力,譯者既要審美,又要表現美。《畫語錄》中處處飽含著生態美學的人文意蘊,基于生態翻譯學理論對《畫語錄》的譯文進行比照,從“三維”適應性的角度分析譯文,構建生態翻譯思維,具有科學和理性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