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與反思：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雅典民主

楊曉琳

(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123)

公元前431至404年，一場至今仍發人深思的曠古大戰在古代希臘世界爆發了，這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這場雅典與斯巴達之間的戰爭，最終以推行寡頭專制制度的斯巴達戰勝實行民主制度的雅典為結局，斯巴達最終稱霸于全希臘，因而寡頭政治得以推行，同時各城邦的民主勢力遭到迫害。修昔底德曾這樣描述：“這次戰爭影響到大部分非希臘人的世界，甚至是幾乎整個人類”，這場戰爭給希臘社會帶來的后果不僅僅是經濟遭到嚴重破壞，其城邦制度也出現了危機，在此之后，奴隸制城邦上升時期的繁榮局面再也沒有在希臘世界重現。因此，許多學者認為，伯羅奔尼撒戰爭不但是古代希臘城邦由盛轉衰的轉折點，甚至是整個西方文明的第一個大拐點，它向世人證明輝煌的古希臘文明就此從最高潮墜向衰敗的深淵。

在西方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只要研究政治學中關于民主相關的話題，就不能不談及伯羅奔尼撒戰爭，并以這場戰爭為背景來認知和解讀“民主”這一詞。即使關于這場戰爭的著作中名詞眾多、人物關系錯綜復雜，讀起來有些許枯燥乏味，但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點，政治學研究者仍樂于去研讀，原因在于兩點：

1、古希臘作為一個非常松散的城邦共存體，其每個城邦間的政治制度幾乎都是不同的，在短時間內，在其狹小的地域范圍內，多種政治形態反復博弈、碰撞和互動，因此成為研究政治學最好的標本庫。更何況當年的古希臘思想家輩出，例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身處于那個環境中，留下了諸多關于政治制度的思考、言論和著作，給當代的政治學研究留下了許多啟發；

2、從比較的視野來看，伯羅奔尼撒戰爭這段歷史與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有著相似之處。這場戰爭的本質是以雅典為主的城邦與以斯巴達為主的城邦兩者之間的相互廝殺，而這似乎與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極為相似。二十世紀的蘇聯就像以農耕為主的斯巴達，其陸軍實力較之于經濟水平要強大；而彼時的美國就好比雅典，不但經濟水平發達，而且工商業文明不斷發展，但陸軍實力較之于前者稍顯遜色。具體來講，這兩段歷史時期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都是以兩大巨頭為首互相搞冷戰；其次，這兩大巨頭一個是內陸型國家，一個是海洋型國家；一個推行民主制度，一個實施寡頭專制；再者，兩者之間的對抗是以從各方面徹底擊垮對方為最終目的。當然，這相隔兩千多年的兩段歷史時期，雖然在開始時期的政治格局是類似的，但各自經過幾十年的演化之后，最終的結果卻是有所差異：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恰巧也有一場冷戰，也是兩大集團間的對峙，最終是以蘇聯解體為結束標志，某種意義上說，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贏了，因此，許多美國人會認為他們的勝利是基于擁有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福山在《歷史的終結》中也對自由民主制度給予了高度的肯定，認為其已經堪稱完美。而隨著互聯網時代的來臨，加之后民主問題的提出，民主仍在發展著，現今已經成為全世界認同的正向價值，有其研究的重要意義。

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的失利在許多人看來有些出人意料，但似乎卻又是注定的，這場戰爭不禁令我們深思：一個強大的雅典為何會被擊敗？許多學者對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失敗的原因進行過分析，通過翻閱一些資料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政治上的奴役和經濟上的壓榨引起雅典盟邦的暴動，失去盟邦的助力帶來的嚴重后果是同盟國的反抗與暴動切斷了雅典的經濟命脈，致使雅典內部四分五裂，腹背夾敵，兩面作戰，間接導致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戰敗。

2、雅典黨爭激烈。有學者將那一時期的黨爭分為兩個階段：在伯里克利去世之前，雅典的黨爭從某種層面上來說促進經濟發展的同時，也為其奴隸主民主政治的建立和完善注入推動劑；而在伯里克利去世后，激烈的黨爭致使雅典政局跌宕，流血事件時有發生，成為損害民主政治的罪魁禍首。這一時期的黨爭削弱了雅典的力量，加之遠征西西里的決定，受到激烈黨爭影響的公民大會選將失當，即任命亞西比德、尼西阿斯和拉馬卡斯為全權的將軍，并在之后對亞西比德涉嫌瀆神罪處理也不當，主戰派與主和派爭論不休，一系列事件在敗壞雅典社會風氣的同時，致使詭辯之風盛行，雅典政局自此動蕩不安，為斯巴達的入侵提供了可乘之機。

3、雅典的民主政體在經歷梭倫和克里斯提尼改革之后有所發展，但其仍具有明顯的缺陷，可以說伯羅奔尼撒戰爭使雅典民主政治的弊端顯露的淋漓盡致，反之，雅典民主的缺陷又是導致雅典失敗的一個重要因素，關于雅典民主政治的缺陷，后文將予以具體論述。

4、從更深層面看來，雅典社會本身的深層文化特質具有脆弱性，連同城邦政治和社會心理在長久的戰爭重壓之下發生轉變，這些因素也導致了戰爭的失敗。漫長的戰爭給雅典社會的政治體制施加了難以承受的壓力，同時大大加劇了其深層文化中以極端個人主義為特征的“亞西比得綜合癥”及其獨特的“傲慢”，它們撕裂了愈益脆弱的社會紐帶，侵蝕了雅典賴以打贏戰爭的內在活力，因而雅典在這場大戰中表現的不盡如人意。

5、伯羅奔尼撒戰爭中雅典的失敗不僅受其內部因素影響，外部波斯的干涉，西西里遠征失敗，同盟瓦解等一系列外因也間接導致了雅典的頹勢。

倘若用演化論的視角看待民主，現代民主政治可以說經過幾千年的改進已經堪稱是相對完美的政治制度。然而今天看來如此正確、完美的民主制度，為什么在雅典時期即民主幼弱時期如此不盡人意？回望兩千多年前的雅典，不難發現，克里斯提尼設計的政治制度在結構上十分精妙：首先，雅典城邦的大小事務均由全體公民共同決策，在原則上承認主權在民；其次，這種政治制度予以精英較為充分的表達意見的空間；再者，陶片放逐法等一些措施可以防止專制獨裁的出現。從雅典的民主政治中，我們依稀可看出在制度設計中，雅典人已經朦朧的懂得了運用彼此相互制衡的原理，這與現代西方的政治制度有著極為相似之處。當時的雅典可謂真正實現了公民內部政治權利的平等以及參政機會的均等，全體公民有機會能夠最大限度地、直接地參與國家管理，行使主人權利，與此同時公職人員也受到嚴格的民主監督。“在希臘人的思想里中，民主政治的根本原則是平等，反映在政治生活中就是抽簽和輪流執政。從這個意義上說，雅典民主政治代表了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最為民主的政治制度”。

然而，回顧伯羅奔尼撒這場戰爭，可以看到民主在其成長之初，即民主的幼弱時期，在制度設計和運行中存在諸多的弊端，主要表現在：

1、“雅典高度發達的民主制度是一種非常奢侈的民主”，它需要龐大的公職津貼開支，因而這些開支來源不僅僅依靠對國內奴隸、外邦人的剝削，而且依賴各同盟國家的貢款，甚至強迫各盟邦繳納高額貢款，導致其與同盟的城邦關系緊張，最終失去同盟的助力。

2、過分強調民主而忽視集中，缺乏有效的制衡機制。公民直接并廣泛參與政治做過了頭，因此大大降低了國家的管理水平。此外，雅典這一套民主制度在設計時對平民治國能力高度肯定，甚至有一種盲目崇拜，使得平民權力無限膨脹，極易被某些別有用心的政客操縱情緒，通過舉行公民大會進行錯誤的決議，來達到這些政客的目的，例如遠征西西里這一錯誤決策就是在上述情況下做出的。

3、極端民主化傾向。這種傾向在雅典的政治生活中表現為抽簽和輪流執政。具體而言，為了最大限度地體現公平原則，除十將軍外，所有公職人員都在經過資格審查的公民中抽簽選舉產生，并實行輪流執政。因此，在未考察個人能力是否能勝任的情況上，很難將最杰出的人物推向領導崗位，結果便是難以制定出最好的政策。

4、領導人素質變化。以伯里克利為分界點，在其之后的領袖為爭奪權力與財富，把城邦的領導權隨意交給民眾，嘩眾取寵，結果便是他們喪失了自身對公眾事務的實際領導權，許多情況下難以掌控大局，制定出許多錯誤政策，最終導致雅典民主政體陷入風雨飄搖之中。哈蒙德曾指出，“遠征西西里的一系列事件反映出雅典民主政治的許多缺點，這包括公民大會盲目決定遠征、為謀求不同政見者的妥協而派尼西阿斯與亞西比德同為將軍、對亞西比德的不公正的審判”等，他認為當時雅典民主政治的特點是投機、無恥和不穩定，通過上述分析可見，哈蒙德的見解的確有些許印證。

由伯羅奔尼撒戰爭引發的，關于民主、以及大國崛起到走向反面到底有多遠的問題，讓整個西方文明反思了2000年。從這場戰爭中，我們可以看出，民主政體在其最幼弱時期，其缺陷在于沒有人真正的對一個國家負責，一些人往往為了讓自己登上政治舞臺可以喊出各種不切實際的激進口號，做出各種不負責任的承諾，這些政客的上臺幾乎是民主幼弱時期的必然結果，德國人民當時將希特勒選上政治舞臺便是最好的例證。當然，也會有對國家負責的政客上臺，但在民主這一場域內，其內在機制如果出現問題，即便是初衷良好的政客，一旦進入其內，主張也可能會被扭曲，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尼基阿斯的命運也可體現這一點。在這一時期，雅典的民主政治更像是暴政，釀成公民大會投票處死蘇格拉底這種歷史中的悲劇。因此，民主也是需要冷靜與理智的，否則必將淪為多數人在狂熱虛無妄想中的暴政，或是被心懷不軌的少數人利用民眾缺乏理性分析的死角而逞一己私欲。

當然，正如趙鼎新在《民主的限制》中所論述的那樣，“民主作為現代政治中的政治工具”，也具有特別的優勢，具體表現在：

1、現代化的國家區別于傳統國家，國家的力量較之于公民要強大得多，在現代化的技術條件下，民主讓精英和精英相互制約，就像麥迪遜所說得那樣：“民主就是讓野心制約野心”。

2、民主讓整個國家變得穩定，民主將“權威”中的權與威分離，權掌握在公民或公民選出的政客手中，威屬于國家，沒有人會反對國家，因此整個現代化的國家政體的合法性基礎變得比較平穩。

3、民主最直接的表現就是給公民提供輿論的平臺，公民可以在民主的光環下自由的討論、發表各自的意見。

蘇格拉底曾說：“民主就是用修辭來煽動暴民，所以決不能把國家交給民眾”。此后西方政治家絞盡腦汁地設計民主制度，為的就是努力建立如何限制群氓與暴民的民主，不讓雅典的悲劇重演。因此，伯羅奔尼撒戰爭成為整個西方政治思想最重要的源頭之一。在幾千年的歷史發展中，民主在馴化精英、君主的同時，其本身也在被馴化。回顧伯羅奔尼撒這場戰爭，不僅僅是為了從中吸取教訓，更是為更好地建設和完善我國的政治制度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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