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人民群眾會玩

June

當設計開始逃離“標準、永恒、純粹”，烏托邦圣殿向它反面坍塌時，我們視野往往將會被那些混沌狀態的事物所吸引。

在麻煩與生機共存的城中村里，居民會在生活中使用自己制作的“野生設計”。雖然工藝粗糙、材料廉價、毫無“美感”，但務實直接、簡單有效。盡管它們未必是生活中最美好的選擇，卻是見證城市變遷和底層生活最有趣而真實的“文獻”。

對畢業于清華美院的黃河山來說，以往每次看到街邊花里胡哨的廣告牌，密密麻麻的小招貼，多少會有種反感，腦中浮現出“臟亂差”一類的字眼。直到有一天，他在網上看到一張圖片。

“那是一只白色的哈巴狗，背上貼了一張搬家公司的小招貼，正在街上亂走。我看到后特別驚訝，居然還有這種操作？”當時正在考慮畢業設計主題的他，頓時靈光一閃，“野生設計”，這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題。“如果你認真琢磨的話，會發現這些東西跟一些設計邏輯是相通的，對專門學這些的人來說，甚至有些借鑒作用。”

畢業設計選題會時，他很激動地提出，要“用野生設計批判學院派”，導師嚇了一跳，趕緊糾正：“什么？批判？不要這么說，你就說，作為對學院派一個有益的補充，就好了。”

幸好，對于選取作品的標準，導師們還是很開放的，沒有什么限制。于是黃河山便放開手腳去找了。他計劃先把北京、廣州的城中村都走一遍。但是，城中村分布得那么雜亂，又很少有人專門去梳理統計，怎么找呢？“我想到了借助城市的衛星俯瞰圖。我專門看那些大的廠房、工廠區，通常在它們旁邊，會有些密密麻麻非常雜亂的街區，那里一般就是城中村了。”

于是，黃河山背著單反，開始出發。一開始，他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有趣，慢慢看得多了，就開始琢磨。“野生設計其實是有一些共通的特點的，比如對材料的運用。不論是車胎、齒輪片、紙箱子，還是人偶模特，只要上面能夠寫字，它們就能變成傳達信息的媒介。”他還在路上看到過一張折疊工整的百元鈔票，很興奮地撿起來，才發現那只是張一面印著鈔票圖案的廣告卡片。

而有些野生設計，非常注重使用者的具體訴求。比如小商販賣發夾的“擺攤神器”，原型是一把很大的黑傘，傘面上整齊地別著一排排發夾，購買者挑選時，只要輕松地轉動傘就行。一旦城管來了，小販把傘一收，立刻就能跑掉，非常方便迅捷。

野生設計在內容上也頗有創新之處。比如有些人會在圍墻上貼著“此處允許畜生撒尿”的紙條，反而就沒人在那兒隨地小便了。有時候，出色的作品甚至能贏得城管的認可。他曾拍到過一個“承接壁畫”的小廣告，廣告主直接在墻上畫了一條大龍，把廣告語握在龍爪上。“旁邊的小廣告都被城管給涂掉遮掉了，唯獨留下了這幅，連電話號碼都還在。看來學點藝術還是有用的。”

最后，黃河山在廣州待了一周多時間，走完了100公里；在北京靠步行和電動車逛了七個多月，少說也有幾百公里。這期間，各種遭遇也常有發生，比如被惡犬追，被人拒絕，拒絕別人（主要是足療店），相機沒藏好，被人用惡意的目光盯一路……不知不覺，他拍到的作品照片已經多達幾萬張。

“你粗看它們，可能覺得很新奇原生態，但它們就是人民群眾在每一天的生活經驗中，總結出來的各種非常務實又有創新的設計智慧，不拘于什么框架和原理，利用任何可以用上的資源。”

今年被邀請參展UABB時，他考慮的問題是：“城中村這種多元有機的生活形態，怎樣去跟現代化的城市結合？我們過去覺得城中村就是臟、亂、差，要將其鏟除。但現在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怎么跟它共生？”

回想起過去收集素材時，見到過許多村民用各種材料自創的家具，他覺得是個不錯的主題，于是他決定找來同學姜凡合作，將深圳的城中村走個遍，收集村民們自己設計的各種椅子。

最初他們設想的是一個“城中村家具交換計劃”，用雙年展原本購置的工作用新凳子，交換城中村居民自己制造的“野生”凳子。然后選出50張有代表性的樣品放置到展場中，供參觀者使用，讓它們在實現使用功能的同時，作為文獻向公眾展現城中村居民的日常生活智慧，同時讓更多人關注城市發展進程中底層人民的生存。

但實際操作時，他們發現帶著凳子去換并不可行，也不科學，還不如直接用錢，讓村民自己開價。人民群眾對于材料的靈活運用，對于舒適性和實用性的考慮，給他們帶來了各種驚喜。

“比如做不銹鋼門窗的店主，會將一些用剩的不銹鋼管彎一彎，焊接起來，就成了一個板凳；又或是修自行車的，會將自行車座拆下來，下面安個鐵架子，也成了一個不錯的椅子。”有些村民見到自己的作品有賞識之人，還能被選去展覽，會很開心地將其賣給他；而有些特別費心思的創作，或者用了十幾年還很堅固的凳子，主人也可能舍不得割愛，只讓黃河山拍個照片帶回去。

展品擺出后，獲得的反響很不錯，甚至還沒等正式開展，就已經有三張最好的，被人偷偷帶走了。后來，黃河山又戲謔地模仿某北歐品牌，設計了一系列《全家家居》的產品目錄，推出了“比市售塑膠凳質量好幾個量級，怎么坐都不會壞的”超級贊小板凳系列，作為創意文案，被不少公眾號熱情轉發，甚至真的有不少讀者留言希望購買。

至于未來，他也許會將野生設計的主題繼續挖掘下去，或者關注其他更偏圖像藝術性的東西，甚至是往漫畫方向發展。一切都是未知。新的社會需求，迫使我們不斷思考如何在高度交織的社會系統中制造能量。如何在復雜的背景下做設計，注定是一個龐大的問題，甚至已經不是一個設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