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丙權
布魯塞爾其實是一個比較理性的城市。一切井然有序,街道整齊又有規劃。雖然汽車開得飛快,卻總能在行人和紅燈面前堅定地停下。路人彬彬有禮卻面無表情,即便是路邊乞討的流浪漢,也會很禮貌地跟你說一聲“Bonjour”。低地國家一年到頭都在下雨,而雨水仿佛只和小鎮的想象聯系在一起,于忙碌有序的都市似乎并無存在的理由,在這里時常是若有若無地隱身了。然而,總有某些時刻,雨水又分明地落在你的臉上,喚起飄搖的記憶。
在此之前,當我在飲水機前沖一杯綠茶,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個身影,沒有任何緣由地看到了他的笑臉,也沒有任何緣由地任這影像倏忽而過。我竟一點都沒有好奇,為什么腦海中會出現他的樣子。畢竟,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看見他了,而平日里他也并不經常出沒于我的生活。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了一條微信,得知了他離世的消息,才恍然省悟。在我心念間閃過他影子的瞬間,距離他的離世還有六個小時。我寧愿相信,雖然遠隔萬里,那一刻應該是他向我的告別。
他是一名大齡的研究生。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名牧師、一所學院的教師、一個協會的秘書長、一個孩子的父親。雖然他稱我為老師,其實我并沒有教過他什么,因為年齡只稍長他幾歲,倒是經常有一些朋友式的閑談。來我所在的學校讀研究生之前,他已在國內外有多年的讀書經歷,且博聞廣見,有很好的外語能力。我絲毫不懷疑他所設計的未來生活:繼續讀博士,去國外交換訪學。這一切在一年多前他被查出了突發的疾病后,戛然而止。我時常在短信和郵件的問候中想見他樂觀向上的樣子,也認為他必定會重返校園。所以,當接到比自己還年輕的學生離世的消息,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尤為讓我不解且難以釋懷的是,為何與死亡和告別相連接的卻是一張笑臉?
我甚至沒有時間悲傷,因為上課的時間就要到了,我不得不匆匆穿過一條馬路和一片綠色的草坪,走向教學樓。今天講課的內容是孟子的哲學,在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我聽見自己平靜地開講:孟子心性之說,與康德之學多有相通之處。其所言性者,乃心性,非自然生理之性。此性即為“本質”之意,謂人之為人,不在其動物性,而在于人之心性。所謂“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我應該是用英語說出這番話的,因為在座的都是些外國學生。然而眼前揮之不去的是他將逝前告別的笑臉,此刻我分身二人,口中講著英文,內心里卻分明是一字一句地在和他交談,并一發不可收拾地泛濫。
或許是作為一個讀哲學的人,見過許多種不同的意義學說;也或許是在過去的十幾年里,不斷見證著身邊意外和不意外的死亡,近年來我很少再追問意義的問題。此類的追問即便不是毫無意義的,但只怕也是于事無補吧,因為不管怎樣,事情總會蠻不講理地那樣發生,讓一切的解釋變得多余,甚至是自欺欺人。然而這一次,他驅之不散的笑臉仿佛呼喚一個解釋,非要讓我說點什么。我想,你本身是個牧師,剛剛還在紀念你的群里看過你之前講道的視頻,你神采飛揚,談到生命、信仰、希望和愛,這應當是很完備了吧,你必也安息在你的天堂,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然而我正在講課,不得不說著什么,一堂講孟子的課就這樣恍恍惚惚間交織了我與你的對話,籠罩了一股傷感別離的情緒。
記起上次收到你的郵件,你說最近病體難支,恐怕無力完成學位論文了。當生命逝去,才發現有沒有寫完論文并不重要,有沒有拿到學位也不重要。所有關于大千世界的喜怒哀樂瞬間清空,甚至連我們讀書人最珍視的知識本身也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對著臺下說:孟子之說不以“認知”為旨趣,所言全在“實踐理性”。心在英語中翻譯為“mind”,然孟子所言之心卻是知是非與羞惡,懷惻隱和恭敬的道德心。故“心之官則思”非為認知之思,乃是道德之自覺。所謂“思之即得,不思不得”者是為仁心。如此看來,生命是一個求仁的過程。不知道在座諸位是否明了我的意思?你是否同意這一番話?
生命就像長夜,如失眠者之漫長亦如酣眠者之短暫。我們往往一任生命的枝蔓鋪散,仿佛它可以永不終結,也忘記它最終要去向哪里。孟子說“君子不謂命也”,又言“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君子的心性不會被經驗世界所決定,然而我卻不能做到。因為我無法經驗你的離去而心無波瀾。我也不知道,永恒的真知、信仰的天堂、還有天地的仁心,何處可以安放你的笑容。畢竟我不清楚,僅僅有一顆求仁之心是否足夠,如果沒有上帝、實體、天命之類的基礎,道德或價值又緣何存在?但我不愿相信,生命可以毫無價值,笑臉會是毫無意義。或許這也可以為孟子之說佐證吧:我們之所以如此執著生命的價值,乃是因為人之為人,在于有一求仁之心吧。然而,如價值之說僅為人為,其價值又何在?或者,其價值恰在于是“人為”?
我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我能做的只是結束自己的課程,重新走回一如既往的人群中。一個人的離去似乎沒有改變什么,然而世界畢竟因此變得有些不同,所有的不同也僅僅存在于感念這不同的心中。站在電車軌道路口,等待綠燈亮起,我覺察了落在臉上的細雨,記起來布魯塞爾是一個經常下雨的城市。在滴滴滴的提示音中,我看到街對面站著一個等紅燈的女孩。相對而立,此刻我們無法逃避地打量對方,又躲閃著彼此的目光。那是一個不算漂亮,有著棕色頭發的年輕女孩,穿著一條牛仔褲和乳白色上衣,面無表情,卻分明知道我在注視她。因為不知道她的姓名、職業、國籍,生活中慣用的范疇此刻都派不上用場,在這幾乎靜止的時空里,現出一片詞語的空白,使我可以直視一個仿佛沒有外在屬性的生命本身。突然間,一股溫熱的親切感被她柔和的身體喚起,我感受到了交流的渴望,而那陌生的女孩也揚起嘴角,給了我一個微笑。壓抑的心情變得輕松起來,仿佛豁然卸下了一副重擔,因為我隱約感到,這微笑里重合了那張穿越遙遠時空的笑臉。穿過鐵軌的時候,我清晰地意識到,短短幾米的距離和微微的一絲緊張在相對而立的兩個人之間促生了一種關系。雖然這關系如此短暫,并隨著距離的迫近、交錯而散去,但它確是可以觸摸的真實。有偉大的人物說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而我渺小的體驗告訴我,只有當所有的社會關系都褪去,屬于人的關系才顯現出來:那是一種最簡單、最原始、也最本真的人和人的關系。念及于此,過往生活的所有記憶瞬間集結。透過重重哲學和話語的迷霧,原來一個人與所愛之人的關系才是世上最真實、最彌足珍貴的存在;或者說,一個人通過和他人的關系去愛這個世界,是最真實而又足可信賴的生活。我想,這也許會是那透過云端的笑臉所要向我傳達的吧。
布魯塞爾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大多數時間里,我機械地行走在街道上,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有時候會忘記這座城市。偶爾會和這座城市相遇,捕捉住天上飄過的雨滴和笑臉轉瞬即逝的痕跡。我無法留住那些瞬間,只有破碎的只言片語為記、為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