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安+仲雷
摘要:通過梳理、考察1940年代以來不同時期文學選本收錄何其芳詩歌的情況,我們從選本維度探尋出何其芳前后期詩歌的傳播軌跡與階段特征。在選本里,何其芳的前后期詩歌都受到了選家的青睞,這與學界所提出的“思想進步,藝術退步”的“何其芳現象”似不吻合。文化思潮、閱讀語境、審美期待以及詩學建構等多重因素的綜合影響,致使關于何其芳詩歌的閱讀焦點過于分散,何其芳詩歌的“經典作品”尚未遴選出來。大半個世紀里,何其芳詩歌的選本收錄數據為重新審視“何其芳現象”提供了新的依據。
關鍵詞:何其芳詩歌;選本;何其芳現象;重審;經典化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12-0091-07
何其芳是一位橫跨現當代的詩人,從閱讀傳播維度看,他既是詩人也是言說話題,是一個超越文學、詩歌而具有文化史、思想史意義的個案。1930年代,他登上詩壇,詩集《預言》以華麗唯美的風格贏得廣大青年讀者的認可;1938年,他奔赴延安,在詩集《夜歌》里用誠摯的熱情謳歌光明、詛咒黑暗,呈現出熱烈、奔放、質樸、明朗的特點。何其芳創作風格的轉變引起了人們對其前后期詩歌在思想和藝術上的不同評價。長期以來,一種較為普遍的觀點認為,《預言》在藝術上更精致更有創造性,而延安時期的作品則是“思想進步,藝術退步”,后期詩歌的成就不及前期,這就是“何其芳現象”。① 那么,以思想與藝術二元對立的思維所進行的判斷是否符合詩藝發展的本質規律呢?“何其芳現象”是否客觀存在呢?通過大量的選本統計和史料分析,我們發現何其芳后期詩歌在選本中受歡迎度依然較高,因此,從主觀上得出的何其芳后期詩歌不及前期詩歌的結論,恐怕不具有足夠的說服力。所謂的“何其芳現象”是非常復雜的文學接受現象,它涉及到歷史語境、閱讀期待與詩學觀念等問題,關涉著文學經典化的生成機制。本文將從選本維度考察何其芳前后期詩歌的傳播接受情況,描繪出何其芳詩歌經典化的歷史脈絡,揭示不同歷史階段對其前后期作品不同態度的原因,從傳播維度為重估“何其芳現象”提供依據。
通過“獨秀”搜索和圖書館館藏查詢方式,本文較全面地收集了各個時期文學選本收錄何其芳詩歌的數據,以最早收錄何其芳詩歌的選本即1941年沈陽秋江書店出版的《古城的春天》(趙曉風編)為始,以2015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的《百年新詩選》(洪子誠、奚密主編)為終,共有219個選本選錄了何其芳詩歌,總計54首。
何其芳一生共創作130余首新詩,以1938年赴延安為界,前后期創作的詩歌數量大致相同。219個選本所收錄的54首詩,屬于前期的詩作37首,后期17首。其中,入選總頻次最高的三首詩歌是《預言》《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在這三首詩中,《預言》是前期作品,而《生活是多么廣闊》和《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則屬于后期,說明選家在遴選時同時關注到何其芳前后兩個時期的創作。從詩歌的表現內容和藝術形式上看,《預言》與《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這兩首詩呈現出迥異的藝術品性,但它們為何能夠共同吸引選家的目光呢?
在219個選本中《預言》入選93次,其中普通選本55次,高校教材38次;《生活是多么廣闊》入選80次,其中普通選本25次,高校教材入選55次;《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入選50次,普通選本和高校教材各25次。這三首詩如此頻繁地入選,與它們都符合青春寫作的特征有關。《預言》用細膩婉約的筆觸、華美內斂的風格展現徘徊在人生歧路上的年輕人的苦惱和迷茫,引發青年人的情感共鳴。《生活是多么廣闊》和《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則同樣寫出了年輕人的心聲,只不過時代語境發生變化,此時詩人所表現的不再是沉迷于愛情里的痛苦與彷徨,而是歌唱生活、擁抱希望,用歡快的語言、明朗的節奏,賦予親切的人情味,給予鼓舞人心的力量。無論是咀嚼憂傷,還是表達快樂,何其芳都以一顆赤誠之心去熱烈地書寫青春,因此,在不同的時代里,何其芳所唱出的“青春之歌”都能夠在社會上產生較為廣泛的影響,深受年輕人熱捧。此外,這三首詩在1950年代以后的不同歷史時期里先后被編入中學語文教材,這無疑進一步提高了它們在普通讀者當中的傳播度。
另一方面,何其芳前期詩歌入選普通選本的頻次要普遍高于高校教材,而相反的情況是,其后期作品入選普通選本的次數則低于高校教材,這說明,普通選本和高校教材編選者的評選標準存在著明顯差異。普通的詩歌選本在編選時多是從詩藝審美的角度去對詩人的作品進行取舍,出于對社會上廣大讀者的欣賞水平和閱讀習慣的考慮,選家著重考量受眾群體對于詩歌情感藝術的接受度后,多會遴選出具有豐富內涵、唯美形式和純粹情感的作品,因此何其芳前期詩歌自然成為首選。比如寫于1932年的《花環》一詩,被普通選本收錄22次,高校教材選本則無一編選。相對于普通選本而言,高校教材不僅有藝術審美角度的考慮,更要從文學史的立場挑選詩人詩作。通常而言,文學史的選編標準主要集中于兩點:一是優秀詩人與藝術性較高的名篇佳作;二是詩藝水平不高,但在詩歌發展史上具有特定歷史貢獻的詩人及詩作。何其芳后期既有體現思想轉換后矛盾和痛苦的作品,也有直接反映時代變化、歌頌革命和新生活的詩作。《我們最偉大的節日》入選高校教材選本15次,明顯高于普通選本的5次,該詩創作于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時,全詩抒發了對新中國的禮贊,洋溢著飽滿的政治熱情,情感激昂卻詩味不足。可以說,選家是從文學史的角度收錄此詩,這首詩作為新中國初期詩壇的頌歌代表而載入詩歌發展的史冊。
雖然《預言》《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三首詩在選本中入選頻次較高,但它們并不是何其芳最為滿意的作品。對于以《預言》為代表的前期詩歌,他曾做過自我批評:“那個集子其實應該另外取個名字,叫做《云》。因為那些詩差不多都是飄在空中的東西。”② 即使1938年之后,何其芳詩歌風格發生了明顯變化,但他對寫于延安時期的《夜歌》仍不滿意:“我這個集子,把它放在它所從之產生的時代的背景上來加以考察,它的內容仍然是很狹窄的,而且仍然是顯得落后的。但在我個人的寫作經歷上,比起《預言》來,它的內容卻開展得多,也進步得多了。”③ 對于詩歌的自我評價,何其芳采取謹慎的態度,僅承認《夜歌》取得了有限度的進步,但仍與時代的要求相距甚遠。何其芳在創作上的自我否定是出于政治標準而非藝術標準,認為只有思想進步才能真正帶來創作水平的提高,這無疑是把政治標準放在了第一位。可以說,從何其芳本人開始,便表現出詩歌評價標準的政治化傾向,以致后來的選家在選評何其芳詩歌時也自然受到詩人本身言說的影響。endprint
何其芳身上所表現出的對政治若即若離的態度,折射出中國新詩與政治之間難以割斷的復雜關系。這樣,如何評價何其芳的詩歌就與如何看待新詩與政治關系問題相關,也就有了后來學界提出的“何其芳現象”。同時,政治文化因素對新詩的影響也滲透到新詩經典化過程中,成為在新詩走向“經典”路途中無法避開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對何其芳詩歌的傳播進行歷時性考察,厘清各個階段選本收錄何其芳詩歌的特點,以此窺測新詩在傳播過程中與政治的復雜聯系。
據筆者統計,219個選本收錄何其芳54首詩歌的具體情況是:1940年代4種選本,選詩18首;1950—1970年代20種選本,選詩13首;1980年代64種選本,選詩30首;1990年代39種選本,選詩40首;新世紀以來92種選本,選詩40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選本所關注的何其芳詩歌是隨著評價標準的不同而變化的。
1940年代,共有4個選本選錄何其芳詩歌,即《古城的春天》(趙曉風編,沈陽秋江書店1941年)、《戰前中國新詩選》(孫望選,成都綠洲出版社1944年)、《現代詩鈔》(聞一多編,開明書店1948年)、《文學作品選讀》(荃麟、葛琴編,實踐出版社1949年)。這個時期的選家作為歷史的參與者對新詩發展進行近距離觀察,短時間內又難以形成統一的遴選標準,入選總頻次較高的《預言》《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在此階段都沒有入選。前兩個選本只選取何其芳的前期作品,是因為后期創作的詩歌超出了選家選詩的時間范圍。《戰前中國新詩選》所輯選的新詩都是1931—1937年發表的作品,而《古城的春天》所選錄7位詩人的作品也都是寫于抗戰之前。因此,何其芳寫于延安時期的詩作自然無法進入趙曉風、孫望兩位選家的選詩范圍。
1943年起,聞一多在西南聯大編選《現代詩鈔》,因當時詩歌選本稀少而自然引人注目。這部詩選選錄了從“五四”時期到抗戰期間的178首詩作,顯示出總結新詩發展成就的意圖。總體而言,《現代詩鈔》是一部重視詩藝的新詩選本,但也反映出聞一多已經發生轉變的思想觀念和藝術立場,既堅持藝術審美,也注重表達時代的呼聲。遠離了濃厚的革命語境和政治氛圍,聞一多在遴選詩作時可以不必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而是立足于個人的審美興趣,但在全民族抗戰的背景下,聞一多還是選取了感情基調比較沉重的詩歌作品,這是選家結合現實后作出的理性選擇。《現代詩鈔》選入何其芳兩首詩《河》和《醉吧》,分別屬于何其芳創作的后期和前期作品。《醉吧》寫于1936年,是何其芳前期作品中情緒基調比較沉重,象征意味較為貼近現實的詩作,顯示出作者要告別早期綺麗柔美詩風的新變化。在詩中,詩人嘲笑那些“輕飄飄地歌唱的人們”,對他們沉迷于“酒精”、“書籍”、“嘴唇”而無視人間現實疾苦進行尖銳的諷刺,并用“蒼蠅”的意象來影射現實中空虛的自己,體現出何其芳在詩歌創作中由前期向后期風格轉變的過渡性質。而寫于1941年的《河》在藝術上更符合聞一多的遴選標準,該詩意蘊深厚,意象樸素明朗,又注重詩歌形式上的錘煉,語調流暢,具有自然和諧的審美特點。總之,這兩首詩皆具詩人前后期作品中的各自優點,同時又對其中的缺點進行了中和,因而具有一定的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
1949年,荃麟、葛琴編選《文學作品選讀》,選錄了何其芳后期詩作《夜歌(三)》,在其后面還附上了作者進行自我批判的《〈夜歌〉后記》。這首詩表現的是青年的苦悶,也展現著詩人新舊矛盾與自我彷徨的狀態,“所以里面流露出許多傷感、脆弱、空想的情感。”④ 但是,編者選擇該詩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展露詩人精神世界的復雜性,而是將其作為反面教材,“特地選了這樣一位從唯美主義和傷感主義的道路上走向革命的詩人底作品和他的自述,來為我們現身說法,這也許比單一談一些理論更實際”⑤,以此反映他思想不斷進步的成長過程。作為無產階級的文藝理論家,該選本的編者邵荃麟在遴選作品時,始終沒有忘記他的文藝主張。他認為文藝工作者應當把握住政治立場與思想方向,“而在文藝批評上,要并重‘動機與‘效果,要把政治的標準放在第一位來看”⑥。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編者對《夜歌(三)》進行了全面的評價。首先,選家在評論部分指出了該詩的消極情緒和思想,認為詩中反映了苦悶中的青年人所表現出的一種不健康的精神狀態,告誡讀者不能沉溺于那些雖然藝術上比較精致,但反映消極思想的作品。其次,選家也看到了這首詩的現實意義,苦悶的情感容易引起青年人共鳴,有助于他們進行自我思想改造,正如詩人所說的“對于一些還未振奮起來的人,這些詩也并不是毫無一點鼓動的作用”⑦。同時,選家也注意到該詩藝術上的特點,給予了情感真摯、形式優美的客觀評價。可以說,出版于臨近新中國成立時期的《文學作品選讀》,是較早運用政治標準評判何其芳詩歌的文學選本,這對1950—1970年代把政治作為評判何其芳詩歌優劣的主要標準的做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在1950—1970年代的選本里,何其芳共有13首詩歌被選用,其中,屬于后期作品的有12首,前期只有1首,即《預言》,而且出現在1978年。在此階段,何其芳入選最多的詩歌是《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我們最偉大的節日》。選家把目光都集中在何其芳的后期詩歌上,致使其前期作品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處于被“冷落”的狀態,直到1980年代以后才再次回到廣大讀者的閱讀視野。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與當時的時代語境和文藝政策的變化有關。1950年代,中國新詩進入了特殊時期,它既是文化調整政策的對象,又承擔了在其調整中歌唱與禮贊新時代的使命,使得新詩與政治的關系變得格外親密。此時,新詩的每一步發展,都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政治痕跡,而過分強調社會功能和意識形態,必然帶來對詩歌藝術規律的盲視。這種傾向也自然影響到選家對詩人作品的選取和評價。因此,政治理想便成為選家遴選作品的主要標準,其所選的作品既要符合政治要求,又要反映時代的精神面貌。
首先,選家所選擇的對象是要經過思想改造以符合政治規范的進步詩人,其詩作也要體現這種轉變的進步意識。隨著政治化傾向的增強,詩人必然要對過去的作品進行刪改,以符合時代的要求。何其芳前期詩歌作為表現落后思想的作品而受到批判,何其芳為了“改造自己,改造藝術”,對《夜歌》的初版進行了刪改,“盡量去掉這個集子里面原有的那些消極的不健康的成分”⑧。所謂不健康的成分,是指何其芳在舊日的生活與教育中所受到的影響,以及在思想改造中表現出的矛盾與困惑,如在《我想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什么東西能夠永存》等詩歌里所傳達的情緒。在當時二元對立的思維中,這些表現不健康情緒的作品被視為作家改造得不徹底的證明而受到批判。政治決定他必須調整個人詩學,對過去的作品進行否定與修改。endprint
其次,選家遴選作品時突出政治意識也表現在對詩歌題材、主題的選取上。《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我們最偉大的節日》成為何其芳在此階段入選選本最多的詩作,是因為這三首詩符合1950—1970年代詩選的題材、主題標準,即頌歌。新時代的到來,要求文學寫作表現與歌頌新的生活、新的世界,新詩也不例外。《我們最偉大的節日》是作為新中國成立初期頌歌的代表而被經常提及,詩歌傳達出昂揚的政治熱情,雖不乏真摯與赤誠,但個人化的情感經驗淹沒在政治術語里。除了對政治事件的直接歌頌與參與,政治意識對新詩題材、主題的影響也體現在對日常社會生活的表現和面對新生活的樂觀態度上。“在當時,為理想而獻身的青春熱情,被引導為社會生活的主調,它極大地影響著公眾的價值取向和審美選擇;在這種社會環境中,新詩很容易獲得一種歷史上少有的歡樂情緒。”⑨ 雖然,《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寫于延安時期,但何其芳在創作時“所想象的生活是包括了未來的生活的”⑩,詩歌表現了對生活的夢想和渴望,對未來光明的呼喚,詩人在詩歌里所傳達出的樂觀向上、積極進取的生活態度與當時的時代語境相契合,有助于激發廣大青年建設祖國的熱情,這也是選家出于政治原因所進行的主動選擇。
再次,在當代詩歌秩序的確立中,對詩歌“經典”的選定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它要求按照當時對新詩所作出的歷史評價進行區分和選擇。作為1950年代以后第一部中國新詩選集,臧克家主編的《中國新詩選(1919—1949)》對詩人詩作的選定和編排上,顯示出對新詩各種藝術派別做出等級排列,有重新劃定“經典”的意圖。臧克家以階級立場、政治態度和藝術方法來區分作家和作品,對來自解放區的詩人作為革命傳統的代表,給予很高的評價。對于像何其芳這樣后來投入到革命隊伍中接受思想改造的詩人,臧克家看重的是其后期詩歌中表現的革命覺悟和思想傾向。《中國新詩選(1919—1949)》選定了何其芳4首詩,即《一個泥水匠的故事》《黎明》《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其中《一個泥水匠的故事》只出現在1950—1970年代的詩歌選本里,其他時期都沒有選入。該詩描寫一個叫王補貴的普通百姓在妻兒和家園飽受日本侵略者蹂躪后走上革命反抗道路,并最終英勇犧牲的故事。何其芳以強烈的愛憎感情,憤怒地揭露了敵人暴行,表達了對英雄的崇敬與歌頌。這首詩“不是在講說一個故事,而是在歌唱一個故事”,詩中反復渲染了強烈的階級情感,呼應了當時主流的詩歌觀念,“體現的是強調政治、生活行動與詩、藝術統一的左翼激進美學”。因此,《一個泥水匠的故事》的入選,便可以顯示出選家自覺靠近革命的進步傾向。
最后,雖然選家將政治思想作為遴選作品的主要標準,但這并不意味著藝術形式就被徹底拋棄,一些選家在堅持突出作品思想主題的前提下,還能夠兼顧藝術審美,使讀者對詩人詩作能夠獲得全面的認知。吳奔星編選《文學作品研究》(東方書店1954年)時,在“詩歌研究”部分選析了《生活是多么廣闊》,著重突出了詩中具有現實意義的思想內容,并把詩歌所指涉的現實意義上升到階級理想的層面,認為:“不管作家也好,一般人也好,生活的目的,都是為人民服務,為工農兵服務。青、少年的希望、理想甚至夢想,各式各樣,只要是從實際出發的,只要是和為人民服務的總方向適合的,都會在生活的海洋里找到實現它的最大的可能性。” 這種對“廣闊生活”的理解明顯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并由此引申解讀出“狹隘與保守”“個體與集體”“個人與國家”等諸多時代主題。此外,選家在強調該詩的思想性的同時,反對人們對詩歌進行概念式圖解,認為《生活是多么廣闊》對主題的表達具有具體性和暗示性,這也增加了該詩的精神內涵,拓展了審美藝術空間。在詩形上,選家注意到該詩吸取了自由體詩與格律體詩的特長,詩行排列整齊,語言樸素、凝練,音調和諧,也正是由于在內容和形式上皆具特色,才使得這首詩具有吸引眾多讀者的魅力。
到了1980年代,何其芳前期詩歌進入選本的數量超過了后期。在選入的30首詩作里,前期19首,后期11首,其中入選最多的作品是《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預言》,此時《預言》開始吸引廣大選家關注的目光。
《生活是多么廣闊》仍是何其芳在此階段進入詩歌選本最多的詩作,究其原因,也與1980年代的時代語境有關。相對于“十七年”時期,1980年代的文學環境不再受階級斗爭為中心的“左”的束縛,詩歌已從宣傳工具的尷尬境地逐步解放出來,詩歌創作、批評中藝術思維和審美立場開始回歸,甚至出現了大膽的探索性、創新性的創作實踐,為新詩發展帶來了更為廣闊的前景。但是,1980年代政治意識形態與文學創作的關系還相當密切。當時強調文藝要為四個現代化服務,現代化建設成為文學發展的時代背景。四個現代化是國家發展的必然選擇,也符合文學現代化和現代性建構的要求。因而,在1980年代出現了一種景象,即文學意識和作品主題的表達與國家意識在現代化這一主題下高度吻合。盡管《生活是多么廣闊》有著特定的創作背景,何其芳在詩中所用的“生活”一詞特指的是在革命思想涵蓋下的富有創造性的生活,但在選家和廣大讀者看來,詩人不僅描繪了生活廣闊的外部世界,“更重要的是揭示人的心靈,揭示作為人應當如何去觀察、體驗、擁抱客觀世界”。因此,詩歌所表現出的以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去實現理想和價值的時代風貌,與改革開放時期中國迎接現代化建設浪潮的精神相契合,政治語境為該詩創造出適宜的傳播接受通道。
《預言》在1980年代開始集中進入讀者的閱讀視野,其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高校教材選入《預言》的頻次要多于普通選本,這是出于文學史的教學考慮。最早選入《預言》的可能是1978年安徽大學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編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和1979年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教研室等主編的《新詩選》,尤其后一個選本的影響力和傳播力較大,對之后高校選本的編選產生了一定影響。《預言》作為何其芳前期詩歌的代表作而入選,它集中體現出詩人前期深受“藝術至上”的美學觀的影響,對細膩情感絲絲入扣的描繪,創造了一個完整、和諧的意境,充滿著靜謐、優雅的氛圍。與詩的內容相適應,韻律嚴格,音節和諧,細膩纏綿而又低回婉轉的情調,形成了清新柔婉、深邃幽遠的風格,凸顯了何其芳的早期詩風。從此,《預言》逐漸確立了在何其芳前期作品中的代表性地位。其次,1985年前后,現代意識開始蘇醒,重新認識現代主義文學是1980年代較為引人關注的文藝現象,如藍棣之編選的《現代派詩選》,全面梳理展示1930年代現代派詩歌的創作風貌,選何其芳《預言》等16首詩作,肯定了何其芳前期詩歌的藝術探索和創作個性。藍棣之在“前言”里對何其芳的詩歌作出“嫵媚多姿、綺麗柔和”的評價,但仍然認為比起《預言》,“《夜歌》顯然跨前一大步。詩的現實內容增多了,個人內心情懷的抒寫與現實生活的面影有了結合”。所以,在1980年代的文學語境里,《預言》的傳播廣度沒能夠超越《生活是多么廣闊》、《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但已經顯露出良好的發展勢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