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艷春 郭智勇
摘 要: 先秦顯學的比較在當時是思想領域的重大歷史事件,墨子思想在諸多領域對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學的批判繼承與發展,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仁愛思想內涵的豐富與延伸,在彰顯二者不同價值取向的同時,也改變了仁者愛人的一般趨向并體現出了下層導向的民間化特質,其中的泛愛與平等內蘊不斷呈現出來,表達了此后日益發展的農工商及小手工業者,迫切希望改變社會生活環境和追求社會安定的內在需求。
關鍵詞: 先秦顯學 儒墨比較 仁愛思想 思想特色
周人詩詞歌賦中很早即有“仁”的追求,《詩·鄭叔》里就有“洵美且仁”的提法,認為這是一個寶貝,應當引起人們的關注,洵也就是信的意思,這里其實是希望人們能夠真正理解“仁”的意義,做到信而實。從這個意義上講,“仁”的推廣應該是一個社會行動的真實推演,而不僅僅是理論上的漂亮的言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仁”應當有現實的具體表現。但是,在如何表現“仁”的現實意義方面,作為先秦顯學的儒墨二家卻有不同的理解與追求,從而呈現出儒墨對“仁”的推廣的不同選擇路徑,由此表達了時人對社會和平愿望祈求的不同內涵,同時自然表現出“仁愛”不同取向的階層意義,其間的特質進而顯現出來。
一、孔子的仁愛內涵及實踐路徑的歷史選擇
孔子關于“仁愛”的表述有多重意義,其所要闡述的德性旨歸包含了不同的意義指向,其想要達到的教化目的也就有所區別。孔子的“仁”在最初層面上其實就是人,《中庸》第二十一章言,“仁者,人也”,但是這個人是有遠近親疏的,所以孔子所要表達的仁又是有梯次的,及“仁者”又是從“親”開始的,所以“仁者,人也”卻是“親親為大”,因而“親”自然而然地成為“仁”的第一個主要內容。“親親”在這里是一個最初的簡單的氏族或宗族的聯系,它體現了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個關系顯然有遠近的含義在里面。既然有親近的含義,那么自然容易為人所系且成為一種社會聯系,通過這種相對比較特殊的聯系,把人與人聯系起來構成一種團體,由此獲得某種利益,或者說可以滿足特定需要,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親親”之“仁”其實是一種特定歷史階段的政治的開始。因而“予仁若考”,親于氏族,這樣統治者相互聯結為像氏族一樣的關系集團,那么政權自然就變得牢固了。所以,把“仁”作為孔子闡述其政治關系的原初理解其實還是相對比較確切的,也符合其最初的動機。
但是,孔子對“仁”的理解是不是僅此而已,不做進一步的深究,這樣是否可以說得通呢?顯然不行。因為“仁者愛人”的實踐選擇有其政治需要,通俗一點講,就是要能夠服從周氏統治的需要,這一點其實與當時周氏氏族統治日漸式微的政治情形是相適應的,在當時政治統治不太穩固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文化團結的調解在一定意義上滿足了政治團結鞏固的需要。因此,孔子言“仁愛”之“親親”,目的則是希望氏族宗親不論地位如何都應該團結起來,不忘祖先,實現所謂的底線結盟,由家族走向社會,從而要求“親其所親”,而走向社會的路徑則是提倡“孝”。
孔子的“仁”天然地包含“孝”,《國語·晉語》篇云:“愛親之謂仁。”能親親氏族、宗族也就當然能做到孝了,所以,孔子認為,君子都能夠做到篤愛自己的親屬,甚至在用人方面也會考慮任用親人擔任要職,這樣才會放心,故而有“故舊無所遺忘,任人唯親”,自己的親屬團結結盟,其他外族怎么可能影響到自己政權的鞏固呢?由此看來,孔子所言之“仁”還有道德示范的作用,它可以引導人們由“親”及“孝”,“親親”可以在道德上引領人們趨向守德盡孝。因此《論語·學而》云:“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仁”既包含了“親親”,又包含了“孝”,這顯然是一種道德約束,在“孝”的規約下,人們應當遵守既有的政治秩序,也就是說要能夠守得住,孔子當然不希望社會躁動不安,那樣會影響周氏的統治安危。所以,“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如此天下太平。
除了“孝”之外,孔子“仁愛”思想的另外一個重要內涵是“忠”,面對“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的局面,孔子特別擔心這樣下去就會“民散久矣”(《論語·子張》),國將不國,要有效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剔除“疑心”,大夫也好、老百姓也好、國君也好,都應當履行“忠”道,同時輔之以“恕”道,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以此挽救危亡的種族統治。當然孔子所謂“仁”不僅僅如此,還有“禮、智、信、敏、勇、寬、惠、恭”等作為補充,其內涵大多歸于“孝悌”之中,如此等等,孔子希望借此達到“天下歸仁焉”,其最終的功德在上,即維護固有的政治統治,“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進而實施“仁政”。
二、由“偏愛”走向“兼愛”:墨子言“仁”的內涵擴展
對于孔子的“仁”,墨子已經有了較為清醒的認識,在他看來,孔子提倡的“仁愛”或者說“仁者,人也”的內涵包攝,其實隱藏了許多虛偽的假象,在這些假象下面真正要表達的“仁愛”的真實意境并非“仁者,人也”。在墨子看來,“仁者,人也”并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它是虛幻的假象,隱藏在其背后的真實所指則是“親親為大”(《中庸》二十章)。因此,墨子從一開始就發現了孔子所言的“仁愛”思想的局限性,并以此嘲笑儒者為“別士”,這顯然有一針見血的味道。所以墨子直言儒家的“仁”不過是“親親有殺,尊賢有等”,說來說去只不過是在說“親疏尊卑之異”(《墨子·非儒下》)。這樣看來,墨子其實已經洞察了孔子“仁愛”學說主旨的空洞,所謂的“仁者,人也”的認識在“親親為大”與“親疏有別”的嚴格區分中并無實際內涵,人的一般的平等的愛其實并沒有被發現,“人”仍然被淹沒在“親疏有別”的“忠恕之道”下,“人”在社會生活中意義并未被發現。所以,墨子認為,孔子的“仁”只不過是“以厚葬久喪為仁”(《墨子·節葬下》)。
在此基礎上,墨子進一步闡述“仁愛”的一般意義,他認為,“仁者,人也”的意義在于“兼”,應當以“兼”取代孔子的“愛有差等”,達到糾偏的目的。因此,要“兼以易別”,因而“兼即仁矣”(《墨子·兼愛下》)。墨子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兼”的觀念,以“兼愛”否定儒家的氏族之愛、種族之愛,而且他進一步提出“仁”不能作為單一的概念單列出來,而應當與“義”一并提出,這樣對于“仁”的理解才能更加全面。所以,在墨子后來諸多關于“仁”的論述中,他并沒有像孔子那樣僅僅討論“仁”的內涵,而是將“仁”與“義”聯系在一起討論,甚至很多時候“仁義”通常是合在一起表述的。《墨子·尚賢下》云“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為仁義”,在《墨子·兼愛下》中直言,“兼即仁矣義矣”,即便說“不仁不義”(《墨子·天志下》)也是連在一起說的。由此可以看出,“義”是墨子在闡述“仁”的內涵的時候先決條件或基礎,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稱之為內涵的充實,沒有義就沒有仁,二者其實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所以,不難理解在墨子看來,“仁”的內在意義其實就是“義”,這個“義”就是“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墨子·尚賢上》),甚至“舉義不辟貴賤、不辟親疏、不辟遠近”,這樣才是真正的“兼以易別”,真正的仁愛在其看來,其實就是“一視同仁”,這是通向仁愛的唯一道路。endprint
由上述可知,墨子“仁”即“仁義”,其核心在于“兼”,正是由于“兼”的普及與推廣,“義”才能利人,為“天下之良寶”(《墨子·耕柱》),因此“從事于義,必為圣人”(《墨子·貴義》)。這一分析可以幫助我們深刻把握墨子仁愛思想的實質,上述分析中的一視同仁即是墨子所言之兼愛,因而,兼愛是墨子仁愛學說的核心本質。“墨子貴兼”(《尸子·廣澤篇》)、“愛無差等”(《孟子·滕文公》),無不反映了墨子“仁愛”的“兼及萬民”的倫理旨歸。因而,在墨子那里“賞賢罰暴,勿有親戚弟兄之所阿”(《墨子·兼愛下》),即使“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提倡“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墨子·尚賢上》),這些富有民性內質的思想表達,一方面反映了墨子作為“賤人”代表的下層人民的“仁愛”追求,另一方面反映了當時社會國有、族有與民有之間難以回避的深刻的社會沖突,這一現實在客觀上造就了墨子“兼愛天下”的倫理情懷,同時確實因應了底層人民的廣泛呼應,這才導致儒墨二者之間產生了具有顯學意義上的持續對峙與相互爭論,對春秋戰國后期思想的發展變化與轉型產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其中,墨子有關“仁愛”、“兼濟天下”的平等意識對當時社會的思想改造與百家爭鳴起到了積極的助推作用,有些思想即便在今天看來,也透出深深的民主意境,對“富侮貧”和“貴傲賤”(《墨子·兼愛中》)等種種偏愛思想的批判,不時散發出強烈又樸實的公共理性的色彩,為中國古代社會民主意識的培養提供了思想基礎,這一影響直到民國初年仍然帶來了些許清風。
三、儒墨“仁愛”思想的特色比較
儒家與墨家在“仁愛”思想比較方面一個顯著的不同,就是二者的政治訴求方向不同、歸宿迥異。儒家“仁愛”思想尤其強調“愛親”,通過“親舊”與“尊貴”,渴望恢復于禮,在“親親為大”與“孝悌為本”的規范下,達到鞏固族有利益的政治目的,它的方向是向上,維護的是既有的氏族宗親利益。所以,在政治目的的追求方面其歸宿顯然不同于墨家。墨家的“仁愛”突出的是“愛無差等”,否定了儒家王公大人的血統優勢,主張“愛人若愛其身”(《墨子·兼愛上》),以“兼愛”推行“孝”的社會化、甚至普遍化,打破氏族宗親的宗族關系,削弱和打破了當權的氏族系統,同時使得專政利益明顯受到制約,這個趨向在政治方面的利益導向是有利于人民的,它是向下層人民的轉移,歸宿在于破除利益壟斷,這是儒墨“仁愛”思想比較方面的首要的顯著差別。
儒墨“仁愛”思想另外一個方面的不同特色則是體現在方法和路徑選擇方面的差異。儒家提倡“仁愛”主要是通過主觀能動性的發揮,孔子認為,“仁”在心中,一念即至,“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而且堅持“為仁由己,而由人哉”?(《論語·顏淵》)“仁”在人們已有潛能的發揮下,自然就來了,也就是說只要我想到了“仁”,“仁”就來了。儒家求“仁”在這里多少有點頓悟的色彩。然而,墨家對“仁”或“仁義”的追求則更多地體現在實踐層面,更多強調的是當下的“做”,即“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墨子·尚賢上》),而不是以觀念引導“仁愛”,墨家關注的是“仁愛”的現實意義。
儒墨“仁愛”思想比較的第三個特色則是儒家的“仁”統攝內容繁雜,在知“仁”的方面常常崇尚所謂內省的功夫,唯心先驗論的成分較多,多以內在修養成“仁”。墨子致“仁”的努力在于外在的經驗,并以前人的經驗作為榜樣,所以,“子墨子曰:言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厲害之辯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墨子·非命上》)雖然與孔子相比,二者都有“信而好古”的色彩,但是,儒家更多的是“述而不作”,與此鮮明不同的是,墨家更加注重作之,即“今之善者則作之”。(《墨子·耕柱》)儒墨二者關于“仁愛”的不同闡解孕育了不同的文化趨向,也造就了不同的文化風景,思之以為今用,仍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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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先秦顯學比較視域中的墨家倫理思想研究”(項目號2016SJD720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