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泉根

1933年,魯迅在《我們怎樣教育兒童的?》一文中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中國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學究。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被熏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下。”在魯迅眼里,有關中華民族下一代的工作,特別是從事兒童教育與從事“熏陶”兒童精神生命成長的兒童“用書”工作,其功績都是可比大禹治水的。魯迅所說的兒童“用書”,自然包括兒童文學、兒童讀物與兒童教材。數十年前,當我第一次讀到魯迅的這段話時,直使我讀得熱血沸騰:從事兒童文學,竟然是一件可比大禹治水,而且其“功德”還不在大禹之下的“偉大”工作!
正是受到魯迅這種思想精神的影響與鼓勵,我將自己數十年間的精力、思考與智慧主要奉獻給了魯迅所說的兒童“用書”工作——但不是為兒童寫書、編書,而是研究如何“為兒童寫書、編書”及其歷史的“真正的學究”式的工作,雖然寂寞,冷清,但一想起魯迅的話,卻也是自得其樂。新近完工的這一部《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編年史》,即是我最新一項“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的“學究式”工作的成果。
這一工作最先始于1996年,當時我承擔的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九五”規劃項目的論證方案,設計了《中國新時期兒童文學紀事》,搜集整理自1977年以來的歷年兒童文學重要事項。該項目的結項成果《中國新時期兒童文學研究》于2004年1月由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因而紀事一直寫到了2000年。自此以后,我一直注意收集積累兒童文學編年紀事的文獻素材。
文學編年史是記敘文學的歷史,是文學史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我曾在一篇探討中國兒童文學史研究的文章中提出:“撰寫中國兒童文學史,這既是把兒童文學作品作為藝術品的審美研究,也是把兒童文學的發展作為一門歷史的研究,同時也是把兒童作為兒童的文化研究。因而中國兒童文學史的撰著,與著作者的審美意識、歷史意識、當代意識、兒童意識密切相關。”“由于文學史是介于‘美與歷史之間的研究,文學史作為歷史,又必須體現出文學史研究者的歷史意識與歷史視野,包括知識考古與文獻積累。研究兒童文學史還與研究者自身的兒童文學觀與審美觀尤其是與‘兒童觀密切相關,研究中國兒童文學史同時還與研究者自身的民族意識與文化自信聯系在一起。”《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編年史》的撰寫過程,正是我對以上問題的逐漸認識、把握、實踐的過程,也是對我的中國兒童文學知識考古與文獻積累的盤點、清理與豐富的過程。
《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編年史》的意義
世界文明是多元互補的,世界六大文明只有中國文明是唯一未曾中斷的文明。中國文明造就了源遠流長的文化與文學,凝聚起全民族共同意識的精神情緒。這種精神情緒來自共同的歷史背景,共同的憂患經驗,共同的人文創建,共同的審美情懷。這種精神情緒正是中國兒童文學的精神源頭與美學基礎。
中國兒童文學有其自身的歷史資源、文脈傳承與審美藝術追求。中國近現代百余年來的兒童文學則是中國兒童文學發展最快、藝術變革與成就最為突出的歷史時期。《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編年史》起自1900年,止于2016。1900年,梁啟超疾呼“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拉開近代中國醒民育人的大幕;2016年,曹文軒榮獲國際安徒生獎,將中國兒童文學推向了一個讓全世界仰視的高度。將這樣兩個標志性的文學史事件作為《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編年史》的起止節點,這是否是歷史邏輯選擇的必然?經過百余年來五代作家的艱苦奮斗與智慧創造,今天中國已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兒童文學大國,并正在向強國邁進。中國兒童文學真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而考察研究中國兒童文學的前世今生,尤其是近百年以來的發展歷史,已成為中國文學史研究的一個極具學術價值與精神史意義的課題。
如何理解中國兒童文學
在中國文學史研究的學術版圖中,中國兒童文學史的研究相對顯得年輕、單薄。如果從知識考古的角度考察,大概要到20世紀20年代初,中國才開始出現“兒童文學”這一名詞。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在“兒童文學”這一名詞出現之前,中國是不存在兒童文學的。如果這樣認為的話,那么是否可以說在“人”這個字沒有出現之前是不存在人的?當然不能這樣說。人類對人自身、對文學、對兒童文學的認識都是漸進的,逐步發展起來的。這就如同人不是先有了“人”這個字以后才做人,文學與兒童文學也不是先出現了“文學”“兒童文學”才有文學與兒童文學一樣。
我曾在《中國兒童文學史論》-書中提出過考察中國兒童文學史的如下觀點:
“一、文學的概念是發展的,如同人不可能是搞清了“人”的定義之后才做人一樣,文學也不是先有了“文學”這一定義,才出現文學。文學的要義是漸進的、發展的,不同時代會有不同的理解。
“一 文學是一個“類”詞,如同“水果”是一個類詞一樣。水果包含著蘋果、桃子、李子、楊梅、櫻桃等種種具體的果品,因而只要有具體的果品存在,就有水果存在。文學也是如此,文學包含著小說、散文、詩歌、童話、寓言等多種具體文體,因而只要有具體的文體存在,就有文學的存在。由此觀察中國兒童文學,中國古代有童謠、童話的存在,自然有兒童文學的存在。
“三、文學的發展,從民間文學到作家文學是必然途徑。對文學的理解,既有作家文學,也有民間文學,民間文學是整個文學的組成部分。因而可以說,只要有民間文學的存在,就有文學的存在。中國兒童文學也是如此,只要有民間兒童文學的存在,就有中國兒童文學的存在與發展的前提。”
正是據此觀點,我在《中國兒童文學史論》一書中明確提出:唐代段成式(803~863)的《酉陽雜俎》是中國第一部童話,這部書中的《葉限》是世界上最早用文字記載下來的“灰姑娘型”經典童話,比法國貝洛(1628~1703)于1697年所搜集發表的《鵝媽媽的故事》中的《灰姑娘》要早830多年,比意大利巴西爾記載的灰姑娘故事也要早七八百年。我又提出,明代呂坤(1536~1618)的《演小兒語》是中國最早的民間兒歌集,也是中國第一部兒歌專集。我還提出,世界上第一部兒童文學圖畫故事書是明代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刊印的《日記故事》,這比捷克楊·夸美紐斯(1592—1670)編寫的兒童插圖讀物《世界圖解》還要早。
事實上,周作人在1914年發表《古童話釋義》一文,就提出了中國童話古已有之的觀點以及正確評價古代民間童話價值的問題。周作人認為:“中國雖古無童話之名,然實固有成文之童話,見晉唐小說,特多歸諸志怪之中,莫為辨別耳。今略舉數例,附以解說,俾知其本來意旨,與荒唐造作之言,固自有別。”他列舉唐代段成式撰《酉陽雜俎·支諾皋》中的《葉限》、 《旁竾》與晉代郭璞撰《玄中記》中的《女雀》三篇作品,證明我國早已有“成文之童話”;并提出發掘古代民間童話遺產“當上采古籍之遺留,下集口碑所傳道,次更遠求異文,補其缺少,庶為富足”。
中國兒童文學雖然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資源與自身的民族文脈傳承,但進入20世紀以后的兒童文學,則是全部中國兒童文學歷史中發展最快、內涵最為豐富、也最需要文學史家加以研究與大書特書的篇章。
如上所述,當歷史進入1900年的時候,中國還沒有出現“兒童文學”這個名詞。但經過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中國已成為完全意義上的世界兒童文學大國。據統計,2016年中國出版的少幾圖書品種達4.36萬種,總印數7.78億冊,約占全國全部出書品種的10%。而在少兒出版的4萬多種圖書中,最具影響力、號召力與占市場份額最大的正是兒童文學,特別是一批優秀兒童文學暢銷書,如《草房子》銷量已超過1000萬冊。與此同時,2016年的兒童文學圖書總印數占比已經在整個文學圖書中突破50%,也就是現在全國出版的文學類圖書,兒童文學占了一半。
從1900年到2016年的這一百多年間,中國兒童文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考察研究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歷史,已成為中國文化史、中國文學史研究的一個極具學術價值與精神史意義的課題。
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是與中國社會文化、中國文學同步發展演進的。從1900年到2016年,中國社會經歷了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不同歷史時期,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的生存狀況、發展變化既受文學內部規律和文學普遍性思潮的影響與制約,又受文學的外部因素,尤其是社會歷史的規范、政治意識形態因素的制約。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的發展思潮、審美理想、藝術追求與理論批評體系,既與百年中國的整個文學具有同一性,同時又有其特殊性。畢竟兒童文學是一種基于童心的寫作,兒童文學在自身的美學精神、價值承諾、文體秩序、藝術章法乃至語言運用等方面,必須滿足于“為兒童”并為兒童所接受的需求。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正是在同一性與特殊性、時代性與兒童性的交互規范、影響下不斷探索前進,并由此形成了百年兒童文學以現實主義為主的文學思潮;進入新世紀,呈現出多元共生、百花競放的景象。
編年史的意義
文學編年史是記敘文學的歷史,是文學史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進入新世紀以來,運用“編年”體例編撰文學史成為學界的一大熱點。稍早有傅璇琮主編的《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劉躍進著的《秦漢文學編年史》、吳秀明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寫真》、陳文新主編的18卷本《中國文學編年史》。近幾年則有于可訓的《中國文學編年史》“現代卷”、 “當代卷”(2006),張大明的《中國象征主義百年》(2007),張健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2012),錢理群、吳福輝、陳子善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2013),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三部編年史著作,即劉福卷的《中國新詩編年史》、卓如與魯湘元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編年》和張大明的《左翼文學編年史》(2013)等。這些編年史的出版,對于推動中國文學尤其是現當代文學研究,豐富現當代文學史史料,深化現當代文學諸多問題的探討,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年份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導引路線圖,為現當代文學研究拓展了一條更加寬廣的道路。
兒童文學是整個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塊與具有自身獨特藝術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很難想象,一部文學史如果抽取了兒童文學將會如何?那就如同一個家庭只見大人不見孩子沒有希望與未來。由于多種原因,國內出版的文學史著,包括上列多種現當代文學編年史,均不含兒童文學,最多只是偶然涉及引例,這不能不說是文學史研究的一大遺憾與缺失。
而實際上,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經由幾代作家以極大的藝術匠心前仆后繼的創造性勞動,已在世界兒童文學藝術之林中樹立起了充滿鮮活的中國特色與審美趣味的藝術華章,產生了葉圣陶、冰心、張天翼、陳伯吹、嚴文井、孫幼軍、曹文軒等這樣足以顯示現代中國兒童文學已經達到的水平的標志性作家,以及一大批各具特色的著名兒童文學小說家、童話家、散文家、詩人、戲劇家、兒童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他們艱苦卓絕的藝術創造所獲得的我們民族的原創優質兒童文學,早已成為潤澤化育數代中國孩子的精神食糧。這一不爭的事實,用不著再作任何解釋。
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兒童文學正迎來空前繁榮的時期。從大范圍看,我國的少兒出版已進入新中國成立以來發展最快、整體規模最大的時期,成為我國出版業成長性最好、活力最強的一個板塊。全國583家出版社中,參與少兒出版的有近500家。上已述及,現在我國每年出版的少兒圖書品種已由10年前的1萬多種增長到2016年的4.36萬種,我國已成為名副其實的少兒出版大國。
2016年4月,曹文軒在意大利博洛尼亞榮獲被譽為“小諾貝爾獎”的國際安徒生獎,這是中國作家首次獲此殊榮。曹文軒在獲獎感言中,充分表達了對中國兒童文學的自信:“獲得這個獎項的意義不僅在于對我個人的文學創作生涯的鼓勵,更重要的意義是讓我們得出一個結論,中國的兒童文學就是具有國際水準的兒童文學。它不是頒給我個人,而是頒給中國兒童文學,我更愿意從這個層面去理解獲得這個獎項的意義。它將會改變我們對于中國兒童文學的很多看法,譬如長久以來對我們作品的不自信,認為中國的兒童文學跟世界還有巨大的差距……或許可以說,這個獎項的獲得終于驗證了我多年前的看法是正確的,那就是中國兒童文學的水準就是世界水準。”
一方面中國兒童文學正進入黃金時期,少年兒童對兒童文學的剛性需求,閱讀推廣活動的持續開展,中小學書香校園的建設,出版社對兒童文學“求大于供”的現狀,使兒童文學迎來了空前的活躍。但同時,也使兒童文學的出版降低了門檻,帶來另一種意想不到的“后果”。兒童文學同樣存在有數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現象,存在跟風模仿、千篇一律、速成注水的現象,缺失“自己的美學”。
因而在當前這樣一個兒童文學空前繁榮而又問題并存,“文學史觀”被激活、文學史書寫作正在走向多樣互補的時期,展開對于百年中國現當代兒童文學的歷史事實進行系統地鉤沉、清理、考辨工作,這對于以史為鑒,弘揚中國兒童文學的優秀傳統,吸取歷史進程中的經驗教訓,堅持兒童文學作家的責任意識,唱響主旋律,傳播正能量,講好中國故事,激勵和引導民族下一代樹立崇高的理想信念,打牢實現“中國夢”的思想基礎,也就越來越顯示出了它的重要性和緊迫性。
正是基于這樣的想法,我們認為編撰一部有充分質量與價值的《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編年史》,對于回顧、探究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歷程與藝術成就,用以承前啟后,借鑒歷史,促進新世紀兒童文學的進一步繁榮發展;同時對于豐富中國文學史研究,開展中外兒童文學交流等,發揮其學術意義與價值,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出版價值與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