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來臨之際（二）

陳茜

第三章

【1】

在下午的介紹會上，文偉和楊曉莉向好奇的隊長們播放了“布丁人”在沙灘上變形成人類的視頻，以及它企圖幻化出科考隊LOGO的樣子。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文偉從自己的專業角度向大家講解了接觸異星文明的步驟和原則，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隊員們各自扯一團果；東飛奔去研究的沖動。

“尤其在最近通信中斷的幾天里，我建議以觀察為主，以免對將來長遠的異文明交往造成損失。”文偉結束自己的發言，松了口氣。實際上他頗有幾分心不在焉，腦子里還轉著上午剛剛知道的驚人消息：基地里有個內奸。

【2】

剛才，波爾和他、楊曉莉三人在機房花了大量時間討論，該在介紹會上透露多少關于布丁人的信息。為了防止那個內奸是能查看基地監控錄像的人，波爾關掉了計算機房內的攝像頭。他們商定以后就將計算機房作為安全區域，討論這件事。

“我們不能引起那個人的警惕，讓他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波爾說，他撿起一支筆在指尖轉動，“最好能在這幾天確定他的身份，等暴風過去，直接將他交給地球警衛船駐軍監管接管。要是他現在逃走，追捕工作會很麻煩。”

文偉知道在魔鏡的近地軌道上盤旋著隨科考隊而來的警衛船。警衛船體積不大，原本是依附在“昆侖號”上，它攜帶的武裝力量，一來起保護作用，二來應付地球探索者們內部萬一出現的麻煩事兒。抵達魔鏡之后它跟“昆侖號”分離，出于種種微妙的原因，它不駐扎在魔鏡大陸上，只是在近地軌道盤旋。文偉他們與警衛船上的軍人也打過幾個照面，他們隔三岔五會來基地補充物資補給。

“我能問個問題么？”楊曉莉說。

波爾和文偉側頭看她。

“你為什么覺得我們倆是值得信任的？”姑娘直視著波爾，揚起眉毛。

“我可以先告訴你們，那個商業間諜是怎么露出馬腳的。”波爾說，“所有的通信，無論是發回地球的，還是隊內隊際通信，都是要經過檢查的。”

“等等——包括私人郵件嗎？”楊曉莉緊張地問道。

“會用人工智能檢索程序過濾一次，看看是否有保密信息外泄。”波爾安慰她，“不是人類看的。”

楊曉莉做了個鬼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留意到有一些反常的隊際通信。發信者花心思隱藏了自己的身份與收信者的身份。加密算法相當先進，若不是有密令，無法在短時間內破解這些信件的內容。但我至少能確定這些信件的發送時間。”波爾將筆從左手換到右手，繼續轉動，“再配合所有人的設備使用時間表，你們倆可以排除嫌疑。”

“有點失望，我還以為你會說，是根據我們日常表現出的人品，決定相信我們呢。”文偉半開玩笑地說。

“自然也有這個因素。”波爾也笑。

“你說你可以查到所有人的發信時間？”楊曉莉說，“那至少嫌疑人能縮小到某個范圍？”

波爾搖頭，“大部分人都是24小時洼在內部通信系統上的。”

“好吧。”楊曉莉托腮想了想，“那這個商業間諜要干什么呢？”

“估計是想偷運生物標本回地球，這里面涉及的商業利益數額極大，完全值得冒險一試。”波爾說，“所以你們也要小心行事，發現了什么疑點立即向我匯報，別逞能去當個人英雄。”

文偉和楊曉莉神色肅然，表示知道了。

【3】

談完關于內奸的事情，三人開始捉摸報告會的細節。這時監控系統提示他們，布丁人的形態又發生了變化。

他們立即沖到監控臺前，發現布丁人瑞米這次變形成了——一塊肉。

文偉忍不住想笑。眼下艙室地板上躺著的，不正是昨夜他們投喂布丁人的一大塊牛肉么？從顏色到色澤都惟妙惟肖，簡直可以直接拎起來進廚房和土豆燉一鍋了。

“太逼真了。”楊曉莉也小聲感嘆。

前幾次的布丁人擬態行為，只是模擬了一個大概形體輪廓，遠不似這次變形的精細完美。

“調一套機械臂和透視裝置來，我們來檢查一下它的內部結構是否也有變化。”波爾說。

“我實驗室就有。”楊曉莉蹦起來。

【4】

很快，楊曉莉拿來了便攜式的X光透視儀和機械臂。她穿上防護報，進入無菌艙安排好了設備。文偉和波爾還略有些緊張，雖說理論上防護服可以擋住強腐蝕性物質和利刀，但誰知道布丁人“吃人”的機制呢。

幸好“擬態牛肉”全程躺在地下一動不動。

楊曉莉出了無菌艙，脫下頭罩做了個鬼臉，“咱們開始吧。”

他們透視了布丁人，發現其內部結構也和真正的牛肉一模一樣。又用機械臂直接切開了它，居然顯示出十分完美的雪花花紋。

“要不要用顯微鏡檢查一下？”楊曉莉激動得臉上直放光，文偉和波爾也贊嘆這擬態功能實在是強大。

“好。”波爾同意。小姑娘立馬又飛奔去拿了顯微鏡過來，操縱機械臂完成切片染色。布丁人仍是毫無反應地任他們擺弄。

在高倍鏡頭下，“這塊肉”呈現出了無可挑剔的動物細胞。

三人面面相覷，事態的發展有點兒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5】

“我想到某個可能性——”文偉撓撓頭，“會不會有人又拿了塊牛肉來喂它，結果一開門布丁人跑了，只留下了塊真正的牛肉？”

波爾揚起眉毛。

“不可能，這塊肉的形態就是我們昨天晚上喂給布丁人的那塊。”楊曉莉說，“我為了計算它的食量，給那塊肉做了3D建模，還拍了照片。”她在計算機上調出一個文件，果然是一塊牛肉的掃描文件。若不是考慮到這事的奇異性質，文偉挺想大笑一聲。

“而且雖然從顯微結構上看無可挑剔，它們在重量上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楊曉莉說，“這塊看上去非常完美的牛肉，有30公斤重。”

“哇。”文偉感嘆了一聲。他目測這塊牛肉也就10斤左右吧。

“重量是無法作偽的。”波爾眨眨眼，似乎若有所思。

【6】

楊曉莉掠了掠頭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有什么建議？”波爾問她。

“我還帶來了這個。”楊曉莉拿起一個小盒子，是剛才和實驗器材一起搬來的，大家都沒注意到。她打開盒蓋，里面是一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實驗室用白鼠，活的。

“這只白鼠我是拿來做一個迷宮記憶力試驗的。它是成績最好的那只。”楊曉莉伸指頭逗了逗白鼠，小家伙嗅了嗅她的手指，溜到盒子一角蜷縮起來。“我想知道，要是布丁人吞掉了它，是不是能繼承它的行為模式，甚至是記憶？”

“你的意思是，把這只老鼠喂給它？”文偉說，挺佩服楊曉莉的思路。

“是的。”楊曉莉望向波爾，“如果它能變形成白鼠，我們就可以從這只白鼠的行為身上得到很多關于布丁人的信息。畢竟——‘牛肉沒法互動。”

波爾側頭思索了一陣，雙掌一拍，“你可以試試。做盡量完備的記錄。”

楊曉莉咧嘴笑起來，“一定。”

他們把小白鼠放入了無菌艙。布丁人可能因為昨天剛進過食不餓，所以一時間也沒動靜。倒是白鼠好奇地東張西望，還試圖啃了“牛肉”幾口。

【7】

等文偉回過神，發現介紹會已經散場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回機房，看看布丁人有沒有吞掉小白鼠，能否擬態變形出一只完全一樣的白鼠，以及這只白鼠會有怎么樣的行為。

夾著平板電腦匆匆離開會場，文偉穿過一條走廊。他在轉角處一頭撞在了某硬物上，差點兒摔了個馬趴。

“天，你在搞什么鬼？”等文偉被扶起來，看清躲在轉角處的，正是他們的隊醫，歐陽聰。

歐陽聰看上去挺糟糕：他的頭發蓬亂，衣服皺巴巴，大半都濕透了，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更令人驚異的是他的神色：臉色灰暗，雙眼布滿血絲，簡直像剛從難民營逃回來。

“你怎么了？”文偉看清隊醫的狀態后，皺眉問。

歐陽聰左右看看，神色緊張。文偉也被他弄得不由自主背后有點兒涼。

“我出去過了。”隊醫輕聲說，“去通信站。”

“你瘋了嗎？”文偉大驚，在這種暴風天氣外出簡直是找死行為，搞不好會被直接刮進海里。

“我必須得證實一件事。”歐陽聰說，“你看這個。我在通信站外面撿到的。”

他攤開手掌，一個金色的圓環。文偉仔細看了看，心里一緊。他認得這個圓環。隊員們私下拿波爾打趣過，一個大男人戴什么耳環。

波爾在穿著宇航服的情況下，怎么可能把這耳環掉在外面？

“波爾已經不是本人了。”歐陽聰一把捏住文偉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聲音壓得極低，“他已經被那種紫色鼻涕蟲怪物替代了。”

文偉目瞪口呆。

第四章

【1】

小白鼠在全透明密封的標本缸里吱吱叫著，轉來轉去。

文偉、楊曉莉和波爾圍在標本缸邊，注視著它。從白鼠的視角看，就是三張頂天立地的奇怪大臉正包圍著它吧——文偉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2】

等他們回到計算機房，發現布丁人化成的“牛肉”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菌室里的一大群小白鼠。乍一看似乎都挺正常，但文偉湊近細看，不由得有點背脊發涼：這些白鼠像是玩具工廠流水線上的殘次品，有的沒有眼睛，有的沒有鼻子，有的居然長了五條腿。不時有兩三只白鼠在奔跑中相撞，就地一滾，索性融合成紫色的一團，隨即又分化成數只獨立的白鼠，各奔東西。這奇妙的場景讓文偉想起了生物進化之初的原生湯（生物學家推測，在地球歷史初期，地球處于一個富集各種有機物的水溶性體系中，這個水溶性體系就被稱為原生湯），楊曉莉和波爾也嘖嘖稱奇。

看來，布丁人確實如他們所料的，變形成了小白鼠的形態。

為了便于觀察，楊曉莉單獨捉了一只出來，放入了標本缸。她沒敢用普通的籠子，怕小鼠瞬間又變回紫色果凍漏走了。

“我想解剖一只。”楊曉莉說。

文偉直覺想反對，開口卻找不出理由。他們也切片檢查了“牛肉”，明顯這并不會對布丁人造成損傷。

“我同意。”波爾說。

文偉側頭看他一眼。

【3】

自從撞上神經兮兮的歐陽聰，文偉看波爾的眼神就不由自主有點兒怪怪的。

當時，他肯定是先安撫了一番隊醫，說他神經太緊張，導致想象力過于豐富。他把歐陽聰拉到一個空房間，給這位醫生倒了杯喝的。文偉請他仔細回憶科考隊第一次遭遇布丁人的場景，布丁人只能非常粗略地模仿人類的外形，并重復幾個單詞而已。波爾隊長自從通信站回來后，主持會議、和很多人聊天互動、處理基地的事務，沒人發現他有任何異樣之處，怎么可能已經被“外星果凍人”替代了呢？文偉大力拍著隊醫的肩膀，最后哄他回自己的房間，洗澡換衣，服了安眠藥睡下。

要不要向波爾匯報歐陽聰的狀態？文偉十分猶豫。隊醫是個極為重要的職位，保證歐陽聰的精神狀況穩定，對整個基地來說都是件關乎性命的事。現在要是有人犯了闌尾炎，誰還放心讓—個滿腦子瘋狂想法的醫生來動手術呢？

但同時，文偉不得不承認，他大腦深處有個微小的聲音在說：“萬一呢？”

萬一是真的呢？

沙灘上布丁人確實只能模擬大概的人類形態，但“吞食”了牛肉后，布丁人擬態出了在顯微鏡檢查下都毫無瑕疵的牛肉。萬一布丁人真能通過“吞食”人類，繼承人類所有的記憶、性格呢？布丁人的生物結構還是個謎團，要是它們真能一個分子一個分子地復制人體，誰能說這種可能性不存在呢？

【4】

此時，三人圍著標本缸討論對小白鼠的處置問題，文偉留意了一下波爾的耳朵。波爾理著板寸頭，從側面看一目了然：右耳上的金屬環不見了，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紅色傷痕，像是被人硬扯下了耳環。

昨夜波爾去通信站時，究竟發生了什么？歐陽聰是發現了什么跡象才冒險跟過去的？文偉腦子里亂糟糟的。

另一邊，楊曉莉已經開始動手解剖“布丁人小白鼠”。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了：當她按照解剖慣例，采取斷頸法企圖“處死”白鼠時，布丁人變成的白鼠拖著已經彎成90°的頸椎，仍活潑好動地跑來跑去。

“看來，布丁人并不理解地球生物在受到什么樣的傷害后會死去。”文偉說，控制住反胃惡心的感覺。眼前的景象實在有點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楊曉莉應了一聲，臉色同樣有點發白。

過了幾秒，白鼠身體顫抖了一下，扭了幾下脖子，又恢復了正常形態。它眨著小黑豆似的眼睛望向三個人類，似乎在問：你們想干嘛？

楊曉莉搬來了微型迷宮模型，將“布丁人白鼠”放了進去。三人著迷地盯著白鼠在管道中四處探索，很快找到了放在迷宮出口處的小塊食物，并且大嚼起來。

掐著表計時的楊曉莉搖了搖頭，又操縱機械臂把白鼠提到迷宮入口處，重新做了次實驗。三番五次后，白鼠對食物獎勵顯然失去了興趣，開始在迷宮里走走停停。她把白鼠放回了無菌艙，又捉出另一只白鼠來重復實驗。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后，楊曉莉瞪著平板電腦上的統計數據，神色一時陰晴不定。

文偉和波爾都等著她開口。

“三分二十秒。”生物學家吸了口氣，“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它以前能用多少時間鉆出迷宮？”文偉問。

“以前的最好成績是四分十秒。”楊曉莉轉過頭看著兩個伙伴，“它們不但完全繼承了白鼠以前的記憶，而且比以前更聰明了。”

文偉和波爾對視。

他承認，在那一瞬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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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6年央視《挑戰不可能》節目中，來自浙江大學求是高等研究院和計算機學院的師生共同完成了用腦電波操控小白鼠走迷宮，即操作者用意念就能控制小白鼠，讓它前進、左轉、右轉，令臺下觀眾們紛紛驚嘆。不過有網友指出，這個過程并不是通過腦電波控制，而是靠肌電來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