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無疑最為集中而系統地展現出馬克思的思想—理論,最為深刻地體現出馬克思學說的本質特征,并且當之無愧地進入到經典學術著作行列的頂端。然而,這部在150多年前發表的著作,對于當今時代來說,還可能具有怎樣的意義呢?當流俗的見解以為這部著作早已過時并試圖將之歸入歷史陳跡的時候,當今時代的歷史性實踐將再一次表明,這種看法是膚淺的、短視的和無頭腦的。本文嘗試提出的任務是:探討《資本論》的方法對于理解當代世界和當代中國的意義,對于開啟思想——深入于歷史之本質性的思想——的意義,從而對于整體推進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意義。
無論是馬克思學說的贊成者還是反對者,都會一致同意:《資本論》包含著這一學說的實質和“體系”,盡管他們對《資本論》意義的理解有重大分歧;然而,即便是稍有識見的馬克思主義的論敵或“職業批評家”,也或多或少意識到《資本論》所具有的持久意義了。當《資本論》第三卷出版的時候,威·桑巴特的判斷是:“我們對馬克思的批判不是即將結束,而是剛剛開始。”[1](P7-8)在經濟學上以博學聞名的熊彼特——對《資本論》有過詳盡的研究——則特別體會到了馬克思學說的強大生命力。當他將“偉大”一詞與這種生命力相聯結時,馬克思的偉大成就似乎意味著“黑暗中的一股力量”:我們不必相信它在構思和細節方面完全正確,甚至可以想象它基本上是錯的;但一般理智上的正誤在這里根本無關宏旨。“對于馬克思的體系來說,這樣的非難,甚至是完全的否定,并不能給予馬克思的體系致命一擊,而只能有助于揭示出這個體系的力量。”[2](P2)
在熊彼特還只是大略體會到馬克思學說之強大生命力的地方,哲學家薩特則試圖就此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將各種學說區分為“哲學”和“思想體系”:哲學是指貫穿于整個時代的思想之母體或文化之主干,而思想體系則是圍繞著哲學旋轉并從中去獲取問題定向和意義領域的。近代以來的“哲學”成立于三個著名的時代,即笛卡兒和洛克的時代;康德和黑格爾的時代;馬克思的時代。“這三種哲學依次成為任何特殊的思想的土壤和任何文化的前景,只要它們表達的歷史時代未被超越,它們就不會被超越。”[3](P10)因此,馬克思學說的強大生命力就在于:它的意義領域將覆蓋整個現代性統治的地帶,一直延續到“自由王國”真正開始的地方,并且只有在那里才會被“一種自由的哲學”所取代。[3](P32)很明顯,這種意義上的“哲學”,就像其現實基礎乃是由一整個歷史時代的性質來規定的一樣,它在思想—理論上作為“母體”的統攝作用首先是并且特別是方法論性質的。由于馬克思學說的方法論主要被標識為辯證法,所以薩特嘗試的工作就叫做“辯證理性批判”。
既然馬克思學說的當代意義特別體現為方法論性質的,那么《資本論》的重要性就顯得尤為突出了。因為眾所周知,盡管馬克思的每一部作品都為辯證法所貫徹,但他的辯證法——作為唯物史觀的方法或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無疑是在《資本論》中得到最為深湛而系統的表現。對于作為思想之母體的“哲學”來說,是否涉及到某些歷史事實,以及依特定境況而來的具體判斷是否準確,在這里并不是特別重要的(例如,《資本論》當然還不可能去討論泰羅制或計算機;或者,馬克思對德國革命的某種期許并未實現等等)。就思想—理論的當代意義而言,真正重要的是:《資本論》的方法是否依然在開啟深入于歷史之本質的思想,并且通過這種思想能夠去把握和揭示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那個時代。關于這一點,海德格爾的說法是頗有啟發性的:“因為馬克思在體會到異化的時候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的觀點比其余的歷史學優越。但因為胡塞爾沒有,據我看來薩特也沒有在存在中認識到歷史事物的本質性,所以現象學沒有、存在主義也沒有達到這樣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資格和馬克思主義交談。”[4](P383)
馬克思憑借什么能夠深入到歷史的本質性之中,從而比后來的歷史理論來得優越呢?回答是:憑借他的方法,憑借在《資本論》中得到精深體現的方法,即辯證法。因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序言和跋文中一再談論辯證過程和辯證方法,談論其思想方法與黑格爾的關系,就絕不是偶然的了。這不僅意味著辯證法對于《資本論》來說是本質重要的,而且意味著對這一方法的把握決不是輕而易舉的:它經常被遺忘(黑格爾一再被當作“死狗”來打),它也不斷地遭到嚴重誤解(對《資本論》方法的“各種互相矛盾的評論”)。[5](P112、109)如果說,《資本論》的當代意義首先是并且特別是方法論上的,那么,真正把握辯證法對于理解當代世界和當代中國來說,就會是極端重要的。“馬克思對于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就是以這個方法作基礎的,這個方法的制定,在我們看來是一個其意義不亞于唯物主義基本觀點的成果”。[5](P43)
自黑格爾以來,辯證法之最一般和最簡要的原理首先就是歷史的觀點,是這一觀點被決定性地置入到哲學的武庫之中。就此來說,黑格爾是第一個想要證明歷史中有一種發展和內在聯系的人,他的思維方式以巨大的歷史感作基礎,而這種宏偉的、“劃時代的歷史觀”乃是新的唯物主義觀點的“直接的理論前提”。[5](P42)當恩格斯按照辯證法本身的規則,把黑格爾“凡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命題轉變為“凡現存的都一定要滅亡”時,這一方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便突出地顯示出來了。[6](P215-217)在這里得到體現的就是歷史的觀點(或歷史批判的觀點),這種觀點要求把現成的事物把握為歷史的事物,也就是說,這樣的事物有它的出生和成長,有它的鼎盛時期,也有它的衰老和死亡。
這樣的觀點看起來是如此簡易,以至于幾乎任何人都會同意的;但事實上它還完全沒有被一般意識和學術研究充分地消化吸收。其原因不僅在于現代性意識形態的幻覺,而且在于占主導地位的知識形態(主要地作為“知性科學”的形態)。這種知識形態把在現存事物中得來的理智抽象當成真正的普遍者,并且由于它僅僅在空疏知性的范圍內活動,所以它就把特別稀薄的抽象當作永恒的和神圣的普遍者了。這種見解或許會承認以往的事物乃是歷史的,但實質上卻把現存事物的抽象當作“圣物”并祝福它的永垂不朽。我們很容易在一般意識和學術領域中找到各式各樣的此類“圣物”,我們同樣很容易識別它們在現代性中有其本質來歷;但它們作為“圣物”卻成為完全非歷史的了。因此,馬克思對古典經濟學的根本批判便集中于它的非歷史的觀點,即抹殺一切歷史差別,把一切社會形式都歸結為資產階級社會形式。“那些證明現存社會關系永存與和諧的現代經濟學家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忘記這種差別”。[7](P3)
最為簡要地說來,《資本論》難道不正是以一種歷史的觀點來把握現代社會,來對現代社會——其核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歷史的批判嗎?這一批判的基本要義難道不正是要將現代資產階級社會揭示并把握為一種歷史的事物嗎?因此,《資本論》對現代經濟生活(經濟學是其理論表現)的批判,無非是要表明這種經濟生活(從而整個現代資產階級社會)是在一定的“歷史前提”上生成并繁榮起來的,因而將在一定的“歷史限度”上為更高級的社會形態所取代。不消說,這樣的批判與單純的拒絕或一味的否定毫無共同之處;同樣不消說,這樣的批判無非意味著《資本論》的辯證法首先表現為歷史的批判罷了。如果有誰能夠證明,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乃是“自然的”并且因此是非歷史的事物,那么我們將很愿意承認:那些實際上只是在這一社會中才滋生并成長起來的東西(無論是經濟的還是法的,政治的還是觀念的),乃是名副其實的非歷史的普遍者。如果事情根本不可能如此,那么在這里得到揭示的乃是《資本論》方法至今依然重要的時代意義:正像它把歷史的觀點啟發給一般的意識一樣,它尤其把歷史批判的分析工具提示給哲學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了。
從一種真正歷史的觀點來看,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為本質—根據的現代文明,將在其自身的發展過程中產生出一種新文明類型(社會主義)的可能性,并在其特定的歷史限度上為新的文明類型所取代。這無疑是《資本論》最基本的結論,但《資本論》的方法——其當代意義的核心所在——卻決不止于這一基本結論。這樣的結論對于歷史的觀點來說不僅是昭彰顯著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資本論》第一版序言就曾提到:即使是統治階級也已模糊地感覺到,現代社會并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經常處于變化過程中的有機體”。[5](P102)同樣,熊彼特雖然被稱為“資本主義傳統的堅定捍衛者”,但他也坦率地承認:馬克思的結論(即資本主義的發展將摧毀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很可能是正確的。“我相信這是對的。我把這個在1847年就揭示出的結論稱為深刻的遠見,這不是夸大其辭。這在現在是很平常的話了。”[2](P41)
我們之所以說《資本論》方法的當代意義不止于這個基本結論,是因為盡管這個結論非常正確,但現代文明要經歷一整個歷史時期的發展變化,方始有可能抵達其歷史限度并多重而曲折地開創新文明類型的可能性。因此,除非《資本論》能夠為把握這一整個歷史時期、尤其是能夠為揭示當今時代繁復變化的本質提供方法論的基礎,并由此為新文明類型的實踐可能性提供積極的方法論指引,否則的話,上述基本結論就變得空疏抽象了,而它的當代意義也就變得相當有限了。這里再度顯示出《資本論》方法的極端重要性。
然而,正如馬克思很早就說過的那樣,人們對《資本論》中應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即使在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內部,對辯證法的理解也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并且大體上都趨向于舊哲學中的“主觀思想”一途。第二國際的理論家由于哲學上的實證主義傾向,或者輕視辯證法,或者把辯證法僅僅理解為形式方法。對于“梅林—普列漢諾夫正統”的批判性反擊,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早期領袖為代表:盧卡奇不僅將之批評為“庸俗馬克思主義”,并且聲稱馬克思主義的“正統”唯在其方法,而辯證法乃是馬克思主義批判性和革命性的真正基石。[8](P47-49)但是,這個一般說來“不錯”的觀點,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卻主要是在哲學中“自我意識”的立場上得到發揮的;這樣的觀點固然能夠與第二國際理論家的觀點形成對立,但它本身卻越來越表現出主觀主義的方向。盧卡奇后來在自我批評中所謂“抽象的、唯心主義的實踐概念”,所謂“想比黑格爾更加黑格爾的嘗試”,[8](P13、18)說的正是對馬克思辯證法闡釋的主觀主義趨向。如果說這個1967年的自我批評也在某種程度上提示出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理解辯證法時的主要局限的話,那么它還表明:此間存在著的問題至今尚未真正解決。“由于今天對應該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本質的和持久的內容和永久性的方法還極不確定,理智的誠實要求我明確說明這一點。”[2](P1)
如果去除上述闡釋的主觀主義定向,而對辯證法做單純形式的理解,情形又如何呢?這種理解實際上是一直廣為流行并被普遍接受的,亦即把辯證法僅僅理解為一種形式方法,即“科學方法論主義”意義上的方法。它完全符合現代性知識意義上的“方法”概念:所謂方法乃是純形式的,并且正是由于它脫離一切內容,所以它可以被加諸任何內容之上,也就是說,可以被運用到任何對象之上。如果人們只是這樣來理解辯證法及其普遍性,那么在這里出現的乃是形式方法和抽象理智的普遍性——它恰恰意味著辯證法的反面。無論對于黑格爾還是對于馬克思來說,辯證法首先意味著實體的自我運動,意味著實體性的內容展開自身的活動過程。正如海德格爾所說:“黑格爾也把‘思辨辯證法’徑直稱為‘方法’,用‘方法’這個名稱,他既不是指一個表象工具,也不僅僅是指哲學探討的一個特殊方式,‘方法’乃是主體性的最內在的運動,是‘存在之靈魂’,是絕對者之現實性整體的組織由以發揮作用的生產過程。”[9](P511)
任何一種試圖排除實體性內容而僅僅在形式上得到闡述的“辯證法”,不能不是反辯證法的,因為它采取的是“外部反思”的方式。作為一種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外部反思從不深入內容本身;但它知道一般原則,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則抽象地運用到任何內容之上。我們很容易看出外部反思也就是一般而言的教條主義,我們也很容易知曉教條主義與辯證法有天壤之別。但看來外部反思頗為契合于“知性科學”的方式,亦即將知性范疇加諸內容即感性雜多之上(此間的內容只能是單純的質料,而決不是“實體性的”內容)。當黑格爾要求超出知性科學從而抵達實體性的真理時,他便很正確地把外部反思歸諸“主觀思想”,并將之稱為“詭辯論的現代形式”。同樣,在馬克思看來,抽象的主觀觀念和范疇之所以要為辯證法所超越,是因為:“粗率和無知之處正在于把有機地聯系著的東西看成是彼此偶然發生關系的、純粹反思聯系中的東西”*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6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并參見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第57頁,商務印書館,1992年。。
只要辯證法被當作純粹形式的方法,它的本體論基礎就被遺忘或被遮蔽了,因而也就使它滯留于單純形式的規律或空疏的范疇變換的領域之中。這樣的情形只能造成許多無聊的空話、莫名的詭辯,或把任何一種特定的過程強行填塞到若干形式規律的空格之中。恩格斯曾尖銳指出:黑格爾逝世之后,官方的黑格爾學派把老師的遺產只是當作“可以用來套在任何論題上的刻板公式”,從辯證法中只是學會搬弄最簡單的技巧,拿來到處應用。[5](P40)這只不過意味著抽象的外部反思的恢復——在這里出現的不是辯證法,而是辯證法的反面。
黑格爾的偉大之處在于:他試圖通過辯證法以超越抽象的理智和空疏的知性,從而深入到知性科學注定不可能抵達的真理或實在之中。伽達默爾在《20世紀的哲學基礎》一文中指出:黑格爾通過對外部反思—主觀思想的持續不斷的批判,“開辟了一條理解人類社會現實的道路,而我們今天仍然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現實中。”[10](P111)需要補充的是:當黑格爾思辨辯證法本身的神秘性阻滯了這一道路,而黑格爾的其他弟子開始遠離這一道路時,正是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使辯證法重新通達真正的“現實”(即實存中的本質、展開過程中的必然性),而這樣的現實是為全部社會—歷史的豐富性所具體化的。因此,如果說,馬克思的辯證方法在《資本論》中得到了最為經典的運用,那么,《資本論》的當代意義正在于揭示并切中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現實,并將這一揭示和切中現實的任務保持為辯證法的生命線。這同時也意味著:決不能將《資本論》的方法和論點凝固為抽象的公式,并對之僅僅作外部反思的運用;因為這樣的做法只會使通達社會現實的道路重新堵塞,使《資本論》方法的當代意義隱遁消失。
馬克思和黑格爾是在“現實”本身這個主題上分道揚鑣的,不少當代哲學家(如盧卡奇、洛維特等)都明確指證了這一點。這一分道揚鑣首先具有本體論(ontology)的意義。當黑格爾將實體把握為主體,并且史無前例地將社會—歷史的本質性引入到哲學中時,雖說他的現實概念要求并且容納經驗內容,但真正的現實——最最現實并且唯一現實的東西——仍然是理念。我們很熟悉馬克思對這種觀念論及其神秘化的批判。但如果《資本論》的方法根本不是單純形式的方法,那么,在本體論上取代黑格爾“實體—主體”的究竟是什么,而這一取代在方法論上又意味著什么呢?
《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對此作出了明確的回答。在馬克思那里,取代黑格爾絕對理念的東西被稱為“實在主體”或“主體”。所謂“實在主體”,不僅意味著它具有實體性內容(而非知性科學中作為單純質料的內容),而且是自我活動者和行規定者。“實在主體仍然是在頭腦之外保持著它的獨立性;只要這個頭腦還僅僅是思辨地、理論地活動著。因此,就是在理論方法上,主體,即社會,也必須始終作為前提浮現在表象面前。”[5](P19)在這里,取代絕對觀念之自我活動的乃是“實在主體”即社會的自我活動,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是由之獲得本體論定向的。然而,尤為重要的是,在馬克思那里作為實在主體的社會,不是“社會一般”,而是特定的、具有實體性內容的社會,即“既定的”或“既與的”社會。“在研究經濟范疇的發展時,正如在研究任何歷史科學、社會科學時一樣,應當時刻把握住:無論在現實中或在頭腦中,主體——這里是現代資產階級社會——都是既定的……”[5](P24)因此,如果說《資本論》研究的實在主體乃是現代資產階級社會,那么,《資本論》的方法同時表明:任何歷史科學或社會科學應當時刻把握住的東西乃是既定的“主體”——這樣的主體當然可以是先秦的中國社會或日耳曼的封建社會,也可以是1789年的法國社會或當今時代的中國社會。
由此可見,對于馬克思的辯證法來說,真正重要的乃是實在主體的自我活動,盡管它與思辨主體的自我活動完全不同。一般說來,只要沒有實體性的自我活動,就根本不可能有辯證法;因為在這種情形下,有的只是外部反思,而外部反思乃使自我活動的“主體”消逝為單純的質料,以便把抽象的原則——哪怕是“變化發展”的抽象原則——先驗地強加到任何內容之上。與此相反,無論對于黑格爾還是對于馬克思來說,實體的自我活動都意味著哲學上的“客觀性告誡”,意味著拒絕外部反思的主觀主義。只要外部反思的抽象強制一出現,一般而言,作為研究對象的東西就不再可能是自我活動的“主體”,辯證法在這里也就被終止了。對于黑格爾來說,思辨辯證法的“主體”乃是絕對觀念的自相差別和自我活動(中介過程的全體),因而社會歷史運動的展開過程就表現為“應用的邏輯學”;對于馬克思來說,辯證法的“實在主體”乃是社會,是具有特定實體性內容的“既定社會”,因而社會歷史運動的普遍者——生產方式的變動結構——只能從既定社會的自我活動中去發現,并通過由該社會自身而來的規定被具體化。由此可見,《資本論》的方法首先意味著“實在主體”在本體論上的優先地位,意味著既定社會的自我活動,意味著任何歷史科學或社會科學的任務就是去把捉這樣的自我活動過程并將之辯證地敘述出來。
在現代性開辟出“世界歷史”之后,在“資本邏輯”建立起全球性的統治與從屬關系之后,是否“實在主體”就只剩下現代資產階級社會,而其余的“既定社會”在方法論上便全體消逝瓦解了呢?上述統治與從屬關系確實是一種本質重要的結構,但如果使之僅僅停留在稀薄的抽象中,那它就會為無頭腦的外部反思大開方便之門,并且成為遺忘辯證法和拒絕實證研究的口實。如此這般的遺忘和拒絕只是使方法墮落為(甚至低于)“一元一次方程”。沒有人比馬克思更清晰地意識到“資本邏輯”在其特定階段上的絕對權力,但也沒有人比馬克思更堅決地拒絕方法論上的“一元一次方程”(辯證法就是這種拒絕)。一個很明顯的例證就是馬克思致查蘇利奇的信,而這封曾寫了四稿的信無非表明:俄國道路問題需要以怎樣一種深入的辯證研究方法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解答。當俄國“社會新棟梁”的文壇奴仆僅僅以“資本邏輯”的外部反思把問題弄成“一元一次方程”時,馬克思則試圖通過“俄國的整個社會條件”和獨一無二的“歷史環境”來對問題做出分析,而這一辯證分析的基點正在于要求把既定的俄國社會當作具有實體性內容的“實在主體”來理解。在致《祖國紀事》雜志的信中,馬克思甚至指證了那個經常被用于外部反思的總公式——這個公式是把《資本論》“……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它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以便最后都達到在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極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每個生產者個人最全面發展的這樣一種經濟形態。”[7](P341-342)《資本論》的方法固然包含一般的科學抽象,但如若將之轉變為外部反思的公式,那么,這種作為“萬能鑰匙”的一般歷史哲學理論就立即成為辯證法的死敵,因為“這種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7](P342)無頭腦者之所以熱衷于超歷史的公式,是因為他們不去研究對象而只會做一元一次方程的代入,并且認為這樣的代入就是把握對象了。
既然馬克思使哲學從神秘化的觀念論中解放出來,那么《資本論》的方法立足其上的“實在主體”即既定社會,就不可能從觀念論的天國中獲得其本質規定,而只能從既定社會的研究中去探尋并把握其本質;這樣的本質固然是普遍者,但這樣的普遍者僅僅生存于實在主體的自我活動中。這從根本上意味著:對馬克思的辯證法來說,深入于既定社會之實體性內容的研究不僅是至關重要的,而且是通達并揭示其本質性的唯一途徑。只要“實在主體”不再作為前提時時浮現在表象面前,對實在主體的辯證把握就會衰歇終止。我們理應就此去理解馬克思在英國所開展的《資本論》的大規模研究工作。也是在這個意義上,社會學理論家雷蒙·阿隆對當時兩位最著名的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批評是頗多啟發的。他說:薩特和阿爾都塞還只是提出了某種“中學生的問題”——恩格斯會將之稱為康德式的問題——即馬克思主義是如何可能的;他們沒有用《資本論》的方法去真正研究過特定社會,例如當時的歐洲社會或法國社會。
正是在深入于實在主體之自我活動這個關鍵之點上,《資本論》的方法展現出這樣一種時代意義:它將極大地形成對當今學術整體來說的積極動力;而這種動力之所以會形成,是因為《資本論》的理論方法拒絕時下仍然占主導地位的抽象的外部反思,它要求任何歷史科學或社會科學面向既定社會的自我活動,從而使這種自我活動能夠得到辯證的揭示和把握,并使之在其獨特而豐富的社會—歷史規定中被具體地再現出來。這種理論方法對于講中國語的哲學社會科學來說,意義尤為深遠。一方面由于現代性意識形態本身的抽象性質,另一方面由于學術上長期以來的“學徒狀態”,我們的各種研究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傾向于外部反思,亦即傾向于把僅僅是由現代性規定而來的抽象原則先驗地強加到各種內容之上。如此這般的強加無疑使作為“有機體”的既定社會——對于我們來說特別是中國社會——被肢解,使它的自我活動被完全遮蔽起來了。
《資本論》的方法要求徹底扭轉這種局面,其意義不僅在于通過“科學抽象”揭示出現代世界由以建立起來的基本關系結構,而且尤其強調在這種關系結構中把握諸實在主體展開自身的具體化路徑和方式。因此,《資本論》方法的當代意義,將在一個特別重要的方面關乎當今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發展——它把真正歷史的觀點、社會現實的觀點,以及實在主體之自我活動的觀點啟示給我們。當這樣的觀點作為辯證法的整體被消化吸收之際,我們的學術便會積極地擺脫它長期以來的“學徒狀態”,并在獲得其自我主張的過程中迎來它的繁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