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秋
共享經濟作為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發展的新模式,已經引起了廣泛的學術討論。西方主流學者認為,共享經濟是環境惡化和資源枯竭意識加強以及互聯網和相關信息通信技術無所不在的推動下出現的。*B.Cohen & J.Kietzmann,“Ride On! Mobility Business Models for the Sharing Economy”, Organization &Environment, Vol.27,No.3,2014.它通過數字化平臺降低了供給者與消費者之間的交易成本,包括搜尋成本、聯系成本和簽約成本,*B.Rogers,“The Social Costs of Uber”,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Dialogue, Vol.82,No.3,2015.并通過評級和聲譽系統而不是昂貴的品牌效應來減輕與陌生人交易相關的風險*J. J.Horton & R. J.Zeckhauser, “Owning, Using and Renting: Some Simple Economics of the ‘Sharing Economy’”,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2016.,同時,平臺將為勞動者提供靈活工作的機會。*K.Dervojeda, et al, “The Sharing Economy: Accessibility Based Business Models for Peer-to-Peer Markets”, European Commission Business Innovation Observatory, No.9,2013.因此,共享經濟被預示為“可持續發展的新潛力”*H.Heinrichs,“Sharing economy: a potential new pathway to sustainability”, Gaia, No.22,2013.,并最終能“超越資本主義”*J.Mathews,“The sharing economy boom is about to bust”, Time, 2014, June 27.。而批評性的觀點主要包括共享經濟模式下企業對傳統行業、城市社區、平臺勞動者的破壞作用。杰夫·諾南指出,Uber和AirBnB等企業模式并不是資本主義經濟未來的替代品,而只是一個利用監管漏洞來增加盈利能力的新業務*湯姆·斯利:《共享經濟沒有告訴你的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2、68頁。;朱麗葉·肖爾探討了共享經濟的三個負面影響:共享平臺對勞動的剝削、收入分配不平等加劇以及日常生活商品化。*J. B.Schor, “The Sharing Economy: Reports from Stage One”, Unpublished paper, 2015.從文獻中呈現的這種對立和矛盾其實只是共享經濟表面的冰山一角。監管制度沖突背后資本與工人關系方面一些深刻的政治經濟變化,才是“共享經濟”的核心問題。本文將共享經濟置于政治經濟學的歷史背景下,探討共享經濟的資本擴張邏輯。
目前,關于共享經濟的概念范疇并沒有統一的界定,經常被用作包含不同但可能重疊的非正式經濟活動類型的術語,諸如分享經濟、按需服務、協同消費、循環經濟、維基經濟、再分配商品、點對點、眾籌、眾包、用戶生成內容(UGC)等。按照皮埃爾·古丁的解釋,采取廣義或狹義的定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學者的意識形態立場或學術研究重點*P. Goudin,“The cost of non-Europe in the sharing economy Economic”, Social and Legal 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European Parliamentary Research Service, No.01,2016.。但從已有文獻看,大部分學者遵循著富切爾·博茨曼和路·羅杰斯的思路或繼承或修正。富切爾·博茨曼和路·羅杰斯在《共享經濟時代:互聯網思維下的協同消費商業模式》一書中認為,通過在線對等平臺將消費者自己的資產轉變為消費者共享資產,能夠更有效地利用閑置的資產(既包括固定資產也包括其他資產如時間和技能)*富切爾·博茨曼,路·羅杰斯:《共享經濟時代:互聯網思維下的協同消費商業模式》,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5-66頁。。之后,柯恩·弗蘭肯等人對共享經濟進行了概念化,明確指出,共享經濟是消費者相互允許臨時訪問其未充分利用的實物資產,包含消費者、共同使用、未充分利用的資產三個要素*K.Frenken, T.Meelen and M.Arets,“Smarter regulation for the sharingeconomy”, The Guardian, 2015, May 20.,從而將共享經濟的核心定位于對閑置資產的充分利用。
本文同樣遵循經典作家對共享經濟的核心含義的定位——對閑置資產的充分利用,并將其置于政治經濟學的模型下重新解釋為:在線平臺企業的運營模式不再需要購買固定資本和雇傭勞動,而是重新將個人生存資料商品化,典型企業是Uber和Airbnb。這種解釋分離出以社區為導向的非資本模式,將共享經濟的出現聚焦于對資本與工人關系的影響上。在Uber和Airbnb這兩個典型企業中,資本主義性質的這種差異標志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這種所有制結構是共享經濟的獨特組成部分。尤其是在Uber服務中,司機被定義為獨立供應商,而不屬于企業員工,企業節省了勞動力成本,同時仍從勞動者的勞動中攫取利潤。
20世紀70年代,經濟增長停滯不前以及高通脹使資本主義面臨自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以來的首次重大危機。在基于這場危機的改革中,受到古典政治經濟學經濟自由主義理論啟發的新自由主義者提出的市場化解決方案明顯獲得青睞。“經濟新自由主義者將危機歸因于強大的工會壟斷者所帶來的市場機制的扭曲以及政府對經濟體系的過多干預。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認為,政府可以通過減少政府支出來修正這次危機。”*Geoffrey Ingham, “Capitalis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1, pp.196-197.這種新自由主義方法在20世紀80年代初可以說是結構性的,其特征還表現在國有資產私有化,貿易制度自由化以及放松對工會和勞動力市場的管制。這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如美國)近30多年來社會經濟的主導模式。新自由主義作為階級統治和國家政權的一種特殊形式,不僅對先前的制度框架造成了“創造性毀滅”,而且“摧毀了勞動分工、社會關系、福利供給、技術混合、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再生產活動、土地歸屬和情感習性”*大衛·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3頁。。新自由主義強調市場中契約關系的重要性,試圖把一切日常生活都納入市場領域,從而為過度積累的資本(表現為過剩的資本和勞動力)打開廣闊的盈利空間。正是在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引導和推動下,資本家不斷調整和改造技術硬件(機器和計算機)、軟件(積累、儲存、傳遞和分析的程序和數據庫)以及它們的組織形式(尤其是管理勞動力運用的命令和控制結構)。20世紀70年代后,制造業試圖通過減弱勞工力量和轉向日益精益的商業模式來恢復。20世紀90年代,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科技公司也開始轉向商業模式,并在權力和資本的支配量方面取得了顯著進步。共享經濟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因此,共享經濟的出現不是信息技術發展的自然結果,而是資本主義國家實施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必然結果。
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闡述的那樣,雖然商品存在于各種階級社會中,但只有在商品生產變得普遍化的時候,資本主義才存在。商品概念中存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另一個關鍵支柱——私有制問題。如果一個產品可以被提供交換,它必須首先屬于尋求這種交換的生產商或所有者。同時,商品所有者之間交換的總和構成了資本主義市場,貨幣和信用是保持商品流通的潤滑劑。資本家通過剝削工人階級獲取利潤以及與私有制有關的驅動力。這就是資本主義制度的基本要素:商品生產和交換、私有制、市場、貨幣和信貸、利潤和資本雇傭勞動關系。當前的共享模式——Uber向出租車司機收取20%~25%的傭金;Airbnb向房主和房客分別收取3%和6%~12%的房客服務費,Taskrabbit從每個工作任務傭金中收取20%的服務費用——并沒有改變或廢除私有制以及由此而來的資本主義制度基本關系。從根本上說,它仍是市場經濟典型的貨幣交換商品和服務體系。
因此,Anthony Kalamar稱,共享經濟并不共享,而只是共享掩飾(sharewashing),是一種類似綠色掩飾(greenwashing)*sharewashing是由分享經濟sharing economy 和動詞whitewash混合而成的詞。它可能源自greenwashing。這一術語第一次出現在20世紀90代初,用以指企業以環保意識方式宣傳掩蓋他們真實的意圖。因此,這里有一個明顯的相似之處,即企業用“綠色”和“共享”的積極概念,隱藏其真實的攫取利潤的目的。參看A.Kalamar, “Sharewashing is the New Greenwashing”,Opednews,2013, May 13.的意識形態實踐。在這兩種情況下,資本主義的自然破壞和勞動剝削都以環保和賦權來掩蓋。在這個過程中,真正的共享經濟——基于公有制和生產計劃的社會主義經濟——的可能性被擱淺一方。雖然這些“共享”企業可能有助于減少某一部門的浪費,但在社會層面上,不斷擴大市場導致“實際共享經濟的承諾與以共享尋求掩飾的企業之間的關鍵差異,是后者不可避免地涉及貨幣交易。和所有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一樣,共享經濟企業為獲取利潤,一直尋找新市場,開發新產品,尋找新方法擴大消費”。*E. Morozov,“The ‘Sharing Economy’ Undermines Workers’ Rights”, Financial Times, 2013,October 14.Evgeny Morozov稱其為“一種新自由主義的類固醇”,即把曾經置于“保護層”下維持勞動力再生產的汽車、房子甚至空閑時間都轉化為不受管制的、以貨幣計量的自由市場經濟。
資本對利潤的無限追逐和長期困擾其的積累過剩,意味著它必須不斷發掘新的商品形式,為過剩資本找到新的循環空間和盈利途徑,必須不斷加強雇傭勞動者與資本所有者的分離,開拓社會生活的新領域。然而,資本在日常生活中的擴張和再生產以及資本對社會生活新領域的殖民化并不總是顯而易見的。關于共享經濟模式的思考有助于將隱藏在其背后的資本擴張途徑顯現出來,因為其本身的發展促進了新的積累模式。
首先,共享經濟模式創造了新的工作類型和進入勞動力市場的新途徑。例如,TaskRabbit通過開發“分布式勞動”將勞動者與需求者匹配,將平臺勞工歸類為“微型企業家”而不是“雇員”,從而避免了提供勞動力技能培訓以及設備的義務。實際上,這些企業只是利用由于資本主義危機而產生的大規模失業和普遍存在的低工資的非生產性勞動,從而從社會停滯的征兆中牟取暴利。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批判地指出,將共享平臺勞工視為微型企業家,也就意味著將工人與資本家混同為一體(workers and capitalists in one persons)*C.Fuchs,“Social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London: Sage,2017,pp.286.,這種觀點忽視了馬克思對于資本家的本質分析。馬克思說,“如果資本家和工人一樣,直接參加生產過程,他就不過成了介于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中間人物,成了‘小業主’”*③④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7頁,第383頁,第359頁。,“由小業主變成資本家,從而使資本關系在形式上建立起來,需要有一定的最低限額的單個資本。”③福克斯認為,共享平臺勞工只擁有少量資本或根本沒有資本,并且是自我雇傭,例如,Uber司機利用自己的生產資料—汽車—進行維持再生產活動。而作為微型企業家,需要擁有足夠的資本才能夠利用和剝削他人。“在生產過程中,資本發展成為對勞動,即對發揮作用的勞動力或工人本身的指揮權。人格化的資本即資本家,監督工人有規則地并以應有的強度工作。”④因此,共享平臺勞工從來都沒有足夠的資本變成資本家從而使資本和勞動任務分離。
其次,共享經濟模式擴展了工作的空間和時間。互聯網信息技術的出現,允許跨空間距離而沒有時間延遲的協作,能夠實現多種形式的活動和新的合作方式*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66-568頁。。在互聯網信息技術條件下,勞動對象的工作可以在全球無障礙的信息系統中完成,勞動也在信息空間本身進行,互聯網成了工作的新場所,辦公室成為廣闊工作空間地圖上的一個點。通過網絡平臺或智能手機延長工作日已變得如此普遍。奧多諾等人質疑了霍爾和克魯格關于Uber司機每小時收入的數據*霍爾等人通過計算得出,Uber司機每小時的收入在16.89美元至18.31美元之間,具體工資取決于駕駛時間。參看J.V.Hall & A.B.Krueger, “An analysis of the labor market for Uber’s driver-partners in the United States”.Princeton University Industrial Relations Section Working Paper, 2015.。他們計算發現,在美國最大的三個市場底特律、休斯敦、丹佛,司機扣除包括車輛折舊、保險、維護和汽油費等費用后,平均每小時收入僅為13.25美元,遠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扣除費用后,每小時約為20美元)。*C.O’Donovan & J.Singer-Vine,“How Much Uber Drivers Actually Make Per Hour”,BuzzFeed,2016, June 22.弗力克斯·薩爾蒙通過估算也認為,如果舊金山的Uber司機年收入達到平均水平7.5萬美元,每天要至少工作11小時以上。*湯姆·斯利:《共享經濟沒有告訴你的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2頁。
最后,共享經濟模式加劇了工人的異化。工人與工作異化的同時,共享經濟規模的擴大也使工人之間更加異化。在共享經濟模式中,通過一個應用程序、一系列程式化算法或配置文件,使社會領域中的一切都可商品化,將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變成了由商品和貨幣支配的物化關系。這樣,共享經濟通過智能手機或網絡可以將勞動者無縫地融入現代的工作世界。共享經濟促進臨時的就業模式和自我剝削,通過互聯網將工人與資本家聯系起來,而不需要固定成本和更傳統的雇傭關系的情感投資,模糊了生產與消費、工作和休閑、工人和資本家之間的界限。布雷弗曼曾深刻地揭示,“資本家在人類勞動的這種無限適應性中找到了擴大資本的基本資源”*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方生、朱基俊、關億萱、陳衛和、張其駢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52頁。。智能手機或網絡已經成為激活人類勞動延展性的主要機制之一。
共享平臺下資本所有權性質的改變——企業不再擁有或不再需要購買生產資料和勞動力(固定資本和雇傭勞動)——標志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共享經濟的特征是所有權轉換成使用權。經營這些共享平臺的企業將租金作為利潤來源,這是共享經濟與典型的資本主義生產企業的重要差異:資本家的利潤不是來自剩余價值的生產,而是以一定比例分享已實際產生的剩余價值,即共享經濟并不創造新的價值,而是僅僅重新分配在商品生產過程中已經創造的價值(和剩余價值)。隨著共享經濟的興起,這種大規模的寄生性尋租資本主義也逐漸興起。共享經濟的主要“革命”是把個人財產變成私有財產,也就是把數百萬勞動者的個人財產(如住房、汽車等)變成資本家的利潤來源。簡單地說,就是小規模個人財產向資本的大規模轉化。
由于資本化的共享經濟涉及重新商品化私人住房和交通工具,構成了一種原始形式的積累力量,將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擴大到社會生活的新領域,是“原始積累”形式的再現。杰森·里德擴展了馬克思關于原始積累是“與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的判斷,認為“作為歷史進程的原始積累并不僅限于從前資本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而且存在于生存資料轉化為生產資料以便資本家攫取剩余價值中,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和資本主義模式的延伸通過殖民化和社會化的方式在地理上進入新的空間構成社會變革的方式”*③ Jason Read, “Primitive Accumulation: The Aleatory Foundation of Capitalism,” Rethinking Marxism, Vol.14,No.2,2002.,“原始積累這一術語不僅是一個事件,而且是一個過程,征用和立法必要摧毀其他經濟和社會關系,使其生產資本。因此,原始積累不僅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而且是結果。”②這種對原始積累的理解使資本主義將社會關系新領域定居于剩余價值的過程中。
大衛·哈維(David Harvey)認為,通過原始積累,“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和制度安排滲透到現有的社會組織(如規則合同和私有財產安排)”,提供了一種資本主義可以“吸收現有資本和勞動力剩余”的手段*David Harvey,“The ‘New’ Imperialism: Primitive 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 Socialist Register,No.40,2004.。從這個意義上說,原始積累可以看作是資本主義保護自身免受內部危機困擾的過程。正如前面所述,勞動力市場的不穩定性,工會強度下降,放松管制等所有這些勞動力市場不安全形式與勞動階級依賴于工資勞動意味著必須購買資本家生產的商品之間的矛盾,構成了資本主義的潛在危機,而共享經濟的出現成為了緩解危機的一個方案。共享經濟通過提供經濟平臺減少企業總成本,并通過將勞動者生活資料重新商品化來獲得額外的利潤,這又進一步鞏固了新自由主義政策。一方面,企業把資本投入共享經濟中,成為純粹的食利者階層,反映了生產資本的巨大過剩;另一方面,則是赤裸裸的相對過剩人口和產業后備軍。資本和勞動的雙重過剩,在形式上又表現為日益增長的共享經濟。但是這并不預示著一個新的資本主義動態階段,相反,它表明資本主義已經處于發展生產力、工業、科學和技術的僵局中。簡言之,所謂的共享經濟,遠不是預示著一個合作、平等和共有的新時代的開端,而是標志著寄生資本主義的發展。因為它掩蓋了危機的結構性原因,而不是消除危機。
共享經濟和真正的社會主義生產計劃的第一個重要區別是,在共享經濟所涵蓋的部門內,資源分配可能更有效率,但是,處于壟斷地位的共享企業的生產不是為了滿足社會需要,而是為了賺取利潤。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投資不是基于需要,而是由于某些商品的供求不匹配以及資本家根據各部門利潤率不同而注入不等額資本賺取超額利潤的可能性。這種矛盾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呈現出的事實表現為:大量的失業與過度勞累;在大企業手中閑置的資金和過剩的產能,以及工人支出緊縮。因此,從有效性的角度考察,資本主義內部存在著巨大的資源浪費。這證明了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評〈序言〉》中概述的一般觀點:“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頁。換句話說,現存資本主義社會中所具有的法律關系即財產關系,已經不適應資本主義創造的技術和科學潛力。馬克思指出,這樣的矛盾是“社會革命時代”的曙光。互聯網信息技術的發展,使梅森等人的設想——有效和平等地分配資源、以合理的方式民主地運行生產——具有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信息技術、金融部門等被壟斷在私人手中,市場的無政府狀態就將繼續統治。
共享經濟和真正的社會主義生產計劃的第二個重要區別是,碎片化的分工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經濟中勞動分工水平的測量器,導致了當今工人對工作的高度異化感。勞動生產力和創造力虛假地從屬于對其產品的迷戀,同時,工作的剝削和工人之間的疏離隱藏在對自愿和自主交換的意識形態背后。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說過,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原來,當分工一出現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動范圍,這個范圍是強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這個范圍:他是一個豬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一個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該是這樣的人。”*③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7頁,第537頁。而在共產主義社會條件下,馬克思和恩格斯繼續解釋,“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③但是恩格斯強調,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劃的組織所代替,“人類從必然國度到自由王國的上升”*⑤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5頁,第564頁,第564頁。才是可能的。只有這樣,“個體生存斗爭停止了”,“人在一定意義上才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⑤“人們周圍的、至今統治著人們的生活條件,現在受人們的支配和控制,人們第一次成為自然界的自覺的和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們已經成為自身的社會結合的主人了。人們自己的社會行動的規律,這些一直作為異己的、支配著人們的自然規律而同人們相對立的規律,那時就將被人們熟練地運用,因而將聽從人們的支配。人們自身的社會結合一直是作為自然界和歷史強加于他們的東西而同他們相對立的,現在則變成他們自己的自由行動了。至今一直統治著歷史的客觀的異己的力量,現在處于人們自己的控制之下了。”⑥于是,只有人性自由,我們才能個人自由。只有當我們掌握生產資料、社會技術和財富的時候,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
對于資本主義模式下共享經濟與社會主義的差距,保羅·梅森、杰里米·里夫金和朱麗葉·肖爾給出了跨越資本主義的第三條道路——后資本主義、合作共同體和平臺合作化。
保羅·梅森在《后資本主義:通向未來之路》*P.Mason,“PostCapitalism: A Guide to our Future”,Penguin,2015.一書中指出,非市場力量的擴張和信息經濟的擴散預示著新經濟范式的出現:后資本主義。其出發點是斷言當前的技術變革對資本主義經濟至少有三大影響:首先,信息科技減少了人作為勞動者的需要,機器自動化正以驚人的速度替代勞動者的工作;其次,信息產品正在侵蝕市場價格機制的正常運行,網絡信息的一個特點是它可以被無限次免費復制,在擁有共享信息產品后,經濟學的基本法則——供給和需求建立在稀缺性的基礎之上——將被打破;最后,協同生產,如開源軟件、維基百科的自發興起,預示著非市場形式的合作將產品從利潤動機中分離出來,通過非管理生產在正常市場機制之外創建一種便利社會的機制。這個“后資本主義”經濟的種子已經存在于當前資本主義中,正如資本主義在封建制度中曾經發生的一樣。梅森稱,工人們聯合起來反抗精英的革命模式已經過時了,相反,技術和網絡正以一種異常強大的方式把人們聯系起來。他希望憑借網絡化力量建立一個更加平等、公正的世界,一個不再受“市場新自由主義信條”支配的世界。
同樣,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杰里米·里夫金:《零成本社會》,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265,243-244頁。認為,通信互聯網與能源互聯網及物流互聯網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一體化的共享通信、能源和物流基礎設施的物聯網,這個網絡就可以接近于零的成本運行,并全面實現其他方面的共享潛能,包括收取租金、再分配網絡、文化交流以及職業技能和技術交流等。里夫金預測,當協同共享經濟的比重達到10%~30%時,在世界貿易體系中,高度垂直化一體化的跨國公司就可能相繼消失,有80%的電力將以智能電網聯網的方式運輸,人類進入更穩定的“碳后時代”。當這一切都成為現實,協同式生產和交換將迅速從利基產業領域普及到支柱產業領域,而資本主義將從共享機制中重新獲得活力,并且將是唯一的方式。
朱麗葉·肖爾認為,“要想建立分享與合作生產和消費體系,需要使平臺的所有權和治理民主化”*T.Scholz,“Platform cooperativism vs. sharing economy”, Medium, 2014, December 4.,即通過平臺合作化的運動驅動和擴大平臺參與者擁有和管理這些平臺。歷史上,合作社已被證明是非常成功的,在經濟特別是保險和農業領域中具有可擴展性。合作社的關鍵優勢是,與營利平臺相比,用戶收益更高。因為合作社的利潤在用戶之間再次分配,特別是平臺合作社用戶節省了商業平臺收費(一般為15%~20%)。此外,用戶可以保留對其操作生成數據的所有權,可以通過讓工人擁有和控制平臺,決定最低工資、工作時間和保險來避免剝削行為。具體措施是,通過平臺合作化運動廢除資本主義國家和資產階級財產關系,實行涉及共同所有制和民主工人控制的生產計劃,即將共享經濟的大型牟利企業國有化,變成公共服務。例如,Uber國有化,成為民主控制的公共交通網絡(包括火車、公共汽車和出租自行車)的一部分,那么,公共交通可以以低成本計劃高效率運轉;司機可以保證體面條件和生活工資,而不需要彼此競爭;最終,通過自動化和無人駕駛汽車,司機可以全部更換,并提供培訓和教育,以進入其他工作。
其實,無論是梅森關于后資本主義、里夫金關于合作共同體的的設想,還是肖爾關于平臺合作化的構建,都認為資本主義將逐步被這種新型經濟日益削弱后的混合階段,而不是被社會主義所替代。他們注意到,信息革命創造了信息豐富的低成本和勞動力節約的經濟以及資本主義市場和壟斷者無法整合這一信息革命的矛盾。然而,他們并未詳細論述西方社會該如何抵達這種后資本主義世界,也沒有試圖解決當今工會和左翼團體日益憂慮的一個問題——技術正使許多勞動者變成沒有保障的“數字農奴”,而不是相互協作的、具有創新精神的人。這種樂觀的“技術決定論”假設已經開始掩蓋了技術上的對等生產可能會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這種描述僅在將其從現存的社會經濟關系中抽象出來時才起作用。事實上,資本主義一直是在物質豐富的情況下制造稀缺,關鍵問題在于如何廢除物質不平等分配的財產安排。尤其是梅森將后資本主義的成功歸于網絡化,這種需要高等教育的網絡,只有在提供了一定的學校教育和基礎設施標準的社會才能實現。在一個由資本剝削和分配的極不平等的世界,梅森對于資本主義社會再分配過程如何運作是完全不確定的。沒有跡象表明遭受戰爭蹂躪的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鈷礦工將從一個合作的、以信息為基礎的經濟中受益。*Christian Fuchs, “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 New York: Routledge, 2013,p.176.正如布雷弗曼明確地警告我們:“只有通過一方面對技術和機器,另一方面對各種社會關系,同時對這兩者在現存社會中搞在一起的方式,從歷史上逐一加以具體分析,才能有效地著手去解決。”*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9頁。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新路徑能走多遠,取決于它能否在資本邏輯之外,組織工人階級的斗爭。
對共享經濟的資本主義批判表明,共享經濟仍然是由自由市場經濟下的貨幣交換體系計算,因此,共享經濟的本質不是共享。對等平臺下的貨幣交易是一種新的購買和銷售方式,它不僅破壞了舊的監管制度,而且是一種原始形式的積累力量,將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擴大到社會生活的新領域。這種資本主義現實隱藏在對技術的拜物教理解中,作為滿足需求的積極力量和釋放對等分享的潛力,在資本主義現實形態下并不能實現。
當前,中國共享經濟的規模已占GDP的1.59%,成為我國經濟發展的一大支柱。如何實現共享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重要一步。一方面,中國共享經濟的發展必須與第十三個五年規劃中的共享發展理念融合,做到共享的主體是人民,充分利用共享經濟的所有制結構優勢,探索其與公有制經濟結合的具體形式。西方發達國家共享經濟發展給勞動者帶來的諸多負面效應,歸根結底都是由共享經濟的資本主義屬性這一制度內核所決定的。另一方面,必須正確處理好政府與市場之間的關系。資本主義共享經濟過于強調市場的作用,忽視了政府調控在解決勞動力就業問題中不可或缺的作用。中國共享經濟的發展要依靠人民,必須通過發展教育、醫療住房改革、完善社會保障制度等具體措施,改善人民的生存發展空間,提升廣大人民的發展水平,實現社會發展與人性發展的統一,避免走資本主義資本和勞動的修復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