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晏幾道的記夢詞

李慶玲

蘭州交通大學

日常生活中，夢是一種凌駕于現實與非現實之間的存在，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夢是潛意識的作品，它是具有意義的精神結構。”夢具有神秘而自由的特性，所以古代文人常用其來表情達意。唐代有不少作家，如李白、白居易、杜牧等常以夢入詩來表達理想與抱負。到了宋代，夢更受文人青睞，晏殊、歐陽修、張先等人都喜歡以夢入詞，尤其工于小令的晏幾道，他可謂是北宋詞壇甚至中國文學史上夢詞創作的大家，他260首詞作，記夢詞占他詞作的20%，“夢”字約占他詞作的23%，有52首59句中寫到“夢”。晏幾道是在享受美滿的生活后被命運丟棄在慘淡的現實之中，讓他歷經人生煙雨飽嘗事態炎涼，然而他卻無法直面慘淡的現實世界，所以他便轉身打開安全閥，踏入虛無的夢幻世界去尋求避風港。他的《小山詞》，描繪了各色的夢，在詞中記錄了所思所感，這些夢境往往能直達人心，讓人浮想聯翩，回味無窮，真實且自由。

一、人生自是有情癡——夢憶紅顏

做夢記夢憶夢需要靈感,更需要足夠的感悟力,晏幾道享受過人世繁華也歷經人世滄桑，感受到無邊的落寞與失意，因此他的夢詞富有對人生哲學的思考,從他的詞中我們總能看到一份癡情與思念,葛曉音曾說,他的詞與父親晏殊的詞相比“自有一種不能自已的悲涼與哀愁,因此在工于言情這一點上,造詣更在晏殊之上。”黃庭堅也在《小山詞序》中說他有四癡,其中之一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欺己”的“癡”,他本性善良,對現實沒有太深的了解,他鐘情于友人家的幾位歌女,然而好景不長,友人病散,兩家的歌女也流轉人間,他失掉了精神支柱,故而他常耽于回憶，流連輾轉于夢中，憶往昔歡樂的時光，邂逅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幾位女子。

夢承載了他對這些女子的思念,記錄了他的戀情,例如他的名作《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低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勝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該詞上闋敘述當年聚會時歡樂的場景,下闋寫別后的思念以及重逢以后的驚喜之情。該詞中出現了兩次“夢”字,第一次的夢是歡樂的,在夢中回憶當年的生活,而第二次“夢”的出現給我們一種感傷,兩人離別后多年不見,相見時害怕又是在做夢,一驚一喜很好的展現了他對歌女的思念,顯示了他的癡情。

還有他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一詞，在夢后酒醒時刻,沒有刻意去描寫夢中的美景,而是寫夢后的場景,連雨中的的燕子都是成對雙飛，而自己卻是孑然一身空憶初見時的樣子，明月還是曾經的明月，而明月下的紅顏卻不知身在何方。

晏幾道是一介貴公子，才華橫溢，他極為深情極重感情,對朋友和感情都是忠誠的，他的詞中頻繁的出現友人家的幾位歌女蓮,鴻,蘋,云，當友人病散,雖然歌妓流落各處,但他們卻深深的印在小山的心里，在他們不在的日子里，他便傾注感情于夢中尋覓紅顏。《小山詞·題跋》中寫道：“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垅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程,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不管世界如何改變,他依舊在詞作中記錄著戀情與相思,如:

醉舞春風誰可共,秦云已有鴛屏夢。——《蝶戀花·金翦刀頭芳意動》

月細風尖垂柳渡,夢魂長在分襟處。——《蝶戀花·碧玉高樓臨水住》

二、得似浮云也自由——夢尋逍遙

在現實社會里，人總會受各種行為規范的約束，所以人的感情無法自由的宣泄，行為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越軌，否則便會受到禮法的制裁。現實對晏幾道而言，是陳規，是束縛，所以他尋到了一片夢天地，不受約束，在夢里他自由自在，歡快無比。弗洛伊德說“夢是欲望的滿足,絕不是偶然的聯想。”的確，夢是飄渺虛幻的,但它卻給人以自由,許多現實中無法實現的事情,在夢中卻可以成真。晏幾道在現實生活中失意,不滿足,沒有了可依戀的東西,所以他只能向夢幻世界靠攏,為自己編織了各色的夢來慰藉自己受傷的心靈。而他所構建的夢中世界讓他掙脫束縛無憂無慮的穿梭于理想的境界，消解了他在現實中無法擺脫的煩惱與苦悶，并最終在詞作中酣暢淋漓的表達情感。例如《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詞中有一見鐘情的感動，有別后濃濃的思念，有深情款款的懷戀，長夜漫漫，佳人遙不可及，現實阻隔了相會，只有夢魂不受約束，一次次沖破時空的束縛，使光陰倒轉時光定格，使他最終能在夜里又踏著楊花與佳人相會。全詞兩處場景兩種氛圍，先實后虛意趣幽渺，余味悠長。最后兩句也一直被人們稱為“鬼語”。夢并不是毫無意義的，無言它是自由的，夢中細微瑣碎的事情便能反映出他的內心世界，即經常尋覓的自由與逍遙，這是他清醒時分渴望不可求的東西，而這一切在夢中雖然曇花一現但最終都實現了。

小山的夢詞有對自由的向往，有對逍遙的執著，夢里可以是自由的，在夢中可以最大限度的超越現實，見最想見的人，做最想做的事情，例如：

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少年游.離多最是》

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鷓鴣天.手捻香箋憶小蓮》

別后除非，夢里時時見得依。——《采桑子》

夢在一定的程度上來自于潛意識，意識里的愿望只有增強到一定程度上才會作用于潛意識并通過夢境表現出來，從這一角度來看，小山無疑是渴望自由向往逍遙的，因此他在夢境中，他思考著人世的變遷與無奈，始終堅持自我，開拓出一個與現實社會相對立的藝術新天地-夢境，而且他也在這片狹窄的境界里創作了別具一格的詞作。

三、獨自凄涼還自遣——夢有千愁

晏幾道的夢詞寫作大多時候都以對比為切入點，或呈今衰昔盛、或呈今悲昔喜，總體而言自有一種今感舊，人空嘆的傷神在詞中，很多時候他都是置身于夢中去尋求曾今美好的瞬間，流連于虛幻美好的夢中世界并沉溺其中以寬慰他蒼涼的人生，然而并非所有的夢都是華麗完美的，有些痛苦即便是在夢中也難以消散，有的愿望在夢中也無法實現，例如《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

這首詞中“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詞中展示了人生無法解脫的痛苦，這兩句詞可以說是將黯然傷神、自欺欺人表現到了極致，兩句詞中出現兩次“夢”，但意味卻不同，前一句詞說著夢境虛無早已看穿，做夢與否并不重要，而后一句卻自相矛盾奈何連做夢也沒有機會將一腔幽怨表達出來，扣人心弦完美地打破了前面自欺欺人看透夢境。詞句將傷感、悲情、愁緒之感表達地淋漓盡致無可回旋。

再如，《臨江仙·淡水三年歡意》：全詞籠罩著一種淡淡的離愁，歡樂的日子終究要在急湊的琴聲中結束，紅葉漫天之時便要踏上歸程，這樣的場景夢中也曾一次次出現，一次次在夢中相聚、一次次的夢里告別，相聚時的歡樂有多少，告別時的痛苦就有多深，就連夢中的短長亭仿佛也成了刻度每一次都在見證離別的傷感，再一次的相遇如同煙霧般渺茫，可以看出整首詞雖然有夢，但夢的基調確實悲傷與離愁，無奈與悲傷之感也溢出詞卷，直叫人思緒萬千。

如同這樣記錄離愁別恨的夢還有很多，比如，《西江月》：“依前青枕夢回時,試問閑愁有幾。”還有《減字木蘭花》：“長亭晚送,都似綠窗前日夢。”夢中的愁一點也不遜色于現實之愁，即使在夢中他的心愿也未曾滿足，所以在夢中的他也有千千愁緒。此外他的夢經常與酒相伴，借借酒消愁，借酒入夢，然而不管夢中多么美麗，多么快樂，終究夢會醒，酒會消，酒消夢醒后依舊是傷心落寞，不知所措。如《又·綠徑穿花》：“夢草閑眠，流殤淺醉。”還有《丑奴兒》：“夜來酒醒清無夢，愁倚欄桿。”便是如此。

晏幾道的詞作清麗自然，語淡情深，雖然他的詞意境狹窄，但他在這一方狹窄的天空之下開拓出了一片夢中的境界，這也使他與其他文人有明顯的區別。在夢中他肆意揮灑著自己的筆墨，給后人留下了不少優秀的詞作，他以自己的真情實感造就了《小山詞》的魅力，給中國文學史留下了一系列真情之作，同時自己也成為歷史上一個“純情”詞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