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政治理論框架中,對多民族國家的認同,反映的是國內不同民族的國民與民族國家之間的密切關系。也就是,來自國內不同民族成員的國家認同構成國家的合法性基礎,為其提供合理性、正當性論證,鋪墊國家安全與社會秩序的心理和精神前提。以此而言,國家認同體現了現代國家的生命與意義,成為國家實體與國民身份兩者互存的條件,彰顯出民族國家建設中的秩序邏輯。本文主要基于國家認同與政治合法性之關系,結合多民族國家建設的歷史經驗,討論國家認同在國家建設中的整合機制與引導功能,揭示國家認同所蘊含的秩序目標及其理論與實踐價值。
依建構國家認同的生物性、文化性和制度性三要素及它們在國家認同建構中的位置與功能機制來看,[1]討論國家認同在多民族國家建設中的重要作用,應該從國家政治的合法性與國家認同的密切關聯開始。
對國家而言,所謂政治合法性,就是指國家政治統治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往往通過民眾對國家政治系統的贊同與支持而獲得并表現出來。在觀念史上,“合法性”的實際內涵或許更為具體。早在古希臘時期,政治合法性就已被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古典政治學家視為劃分政體的標準。到古羅馬及中世紀時,合法性成為國家政治統治有效的基礎和解釋工具,任何國家的統治者,都必須努力使廣大民眾形成一致的對國家的情感、服從和效忠。至近代,霍布斯、洛克、盧梭等則在抨擊傳統政治統治合法性及其依據的同時,思考社會契約的理論和近代政治共同體的合法性基礎等問題。沿幾乎相同的理路,馬克斯·韋伯認為,任何國家的統治,“都企圖喚起并維持對它的‘合法性’的信仰”。[2](P239)這里要說明的是,在韋伯關于政治合法性的認識中,其實并沒有所謂正義、真理等內涵,他所強調的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素質、性格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即前者的正當性與合理性,以及后者基于政治合理正當而產生的對前者的信任和忠誠。據此,韋伯認為“凡是被大眾所相信的、贊同的,能保持大眾對他的忠誠和支持的統治,就是合法的統治。而歷史上任何成功的、穩定的政治統治,無論它以何種形式出現,都是合法的”。[3]顯然,韋伯將國家政治的合法性與國民的國家認同幾乎等同起來。
馬克斯·韋伯的結論是建立在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構的經驗基礎上的,且由其政治合法性理論可以推導,民眾認同國家的政治法律,即意味國家政治體系的合法性獲得。因為在現代民族國家體系之下,民眾對國家法律法規的遵守,往往都是建立在自愿、自覺的基礎上的,而非“若不遵守就會受到懲處”的結果。[4](P35)當然,欲獲得民眾的認可和支持,一個政權可以有很多的規劃和途徑選擇,如合理的政治制度,具有魅力的政治領袖,讓人容易接受的意識形態,使民眾受益的具體政策,具有積極意義的政治與社會經濟改革,等等。從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設的歷史經驗來看,在這些建構政治合法性的基礎和要素中,合理的政治制度和統治體系顯然分量最重,對形塑民眾國家認同之作用也更大。
歷史地看來,從古代王朝國家到近代以來的民族國家,統治者都非常重視其政治合法性的建設。這主要還是基于國家政治與社會秩序的目標,即欲使國家、社會運轉順暢,國家認同的作用就不能忽視。如戴維·伊斯頓在國家認同、政治合法性與國家內部的安全、團結和穩定要求三者的關聯中,看到了隱于其中的心理動力學機制——國家認同力量的發揮。他認為,“共同體內的相互政治認同感情”能夠團結成員,“容忍內部的激烈爭端”,從而避免“對共同體的完整造成危害,在取得互相認同的感情時,成員似乎也制定或吸收了有益于他們長期維持一個團結團體的行為規范和約束措施”。[5](P391-392)這種認同協調、解決共同體內部的沖突與分歧,將共同體內部不同的個體團結成一個緊密的團體,彼此容忍,共同遵守一致的行為規范,維護共同體的完整性。
戴維·伊斯頓的發現與解釋,有助于我們建立對國家認同與國家政治合法性邏輯關系的清晰理解。它或可表述為國家認同的形成就是民族國家的合法性逐步確立的過程。國家在其建設過程中,逐步滿足民眾對正義、安全、穩定、秩序等公共產品的要求,民眾亦根據其要求的滿足情況來確定他們對國家政治系統的贊同、服從和效忠,也就是從國家的政治合法性表現出民眾對國家的認同程度。
在國家政治合法性的內在向度上,國家認同與國家政治合法性之間呈一種互證互進關系,任何國家的國民是因為國家政治系統合理合法才認同該國家組織實體的,國家也正是憑藉國民的這種認同和支持來證明并增進自身的合法性,開展國家、社會治理,從而使國家、社會處于安全、穩定的秩序之中。由是不難理解,立于國家認同背后的其實就是國家的合法性問題——國家認同建構的本質也就是國家政治合法性建構。
實際上,東西方歷史上不同形態國家的具體演進,已經展示出了國家認同對作為國民政治屋頂建構、社會穩定和發展的重要力量與秩序邏輯。無論是古代王朝國家還是近代以來的民族國家,其政治系統都必須獲得國民的信任和支持,這樣國家才會合理正當。否則,這個國家實體、政治體系的運行都會成為問題。一旦國家認同出現危機,國家政治的基礎發生動搖甚至喪失,以政權為核心的國家政治系統則難有效運轉,國家統治與秩序將面臨嚴峻挑戰。
在國家認同體系的內在結構中,政治認同是核心,體現國家認同的本質,依其作用機制與邏輯進路,可以清理出國家認同之于整個國家政治、社會秩序系統的突出貢獻。也就是,通過一體性的國家認同,促進社會心理的一致化,即如前文引戴維·伊斯頓所言之“取得相互認同的感情”,以此“容忍內部的激烈爭端”,將不同的社會和政治力量納入同一框架之內,自覺調和內部政治與社會的差異和分歧,達成能共同遵守的規范,從而實現多民族國家的政治與社會整合,深化人民對國家政治系統的信任和支持,增強國家凝聚力和國內各民族的向心力。
看起來,這貌似一個復雜的邏輯鏈。簡單地說,國家認同就是在國家合理性基礎上建構出廣大民眾對所屬國家的身份感、價值肯定及其選擇取向。然而,認同不僅僅是一個內在的心理活動過程,它還有經由一致的心理確認后傳導而來的外在行為,認同的力量也最終通過這種形于外的具體實踐來傳遞和表達,將充滿差異的社會“攏聚”一起,訴求共同的國家目標。也正因此,國家認同應該還有國內各族民眾在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方面關于國家的信任、服從、支持和效忠等具體的行為實踐。如前文關于政治合法性與國家認同關系之討論,人們之所以認同并效忠于國家,核心前提是這個國家政治的正當合法。也就是國家這個政治實體最大限度地保障、維護國民的安全、應有的權利和更好的生活。這樣,民眾才會形成認同國家的心理、情感態度,并付諸相應的積極行為,以此賦予國家統治施政的國民基礎。也就是,在具有合法性的政治系統之下,人們同意、接受并樂于執行國家的各項政策、法規,自覺整合國民內部關于國家政治、經濟、文化、民族等方面的種種差異與分歧,凝聚民心、民力,維護國家的政治統治、社會經濟與文化的各種秩序。
觀諸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國家認同經驗,自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初,雖然當時年輕的人民共和國處于種種不利環境之中,于外,絕大多數的西方國家并不認同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內,國家政治、社會的一體化任務也未完成。但是,建立在民主基礎上的新中國,很快就獲得了全國各族人民的一致認同,實現了國家社會的高度整合,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建設取得了偉大成就,最終為國際社會全面認同。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家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改革,呼應了中國社會的心理需求,鞏固、深化了各族人民的國家認同感,增強了國家的合法性,各族人民積極參與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建設。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新中國成立后,在少數民族地區,國家根據其政治、歷史與文化的具體實際制定相應的民族政策,堅持民族團結,加速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全面貫徹、落實并不斷完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充分保障少數民族的各項權利,凝聚少數民族對國家的歸屬情感,在不斷增強的一體的國家認同之下,協調少數民族內部、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少數民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分歧和矛盾,推進民族地區的政治與社會整合,抵御狹隘的地域認同、族群認同和極端宗教認同與西方敵對勢力對國家認同的削弱,以及“分裂”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企圖,捍衛國家領土完整,維護少數民族地區社會穩定。
正是基于國家認同作為“社會行動的直接或潛在的驅動力”,[6]于國家政治、社會的整合,國家政策法規、措施的貫徹執行,各民族團結和多民族國家統一與安全作用重大,國家認同建構也就成為統一多民族國家建設的題中應有之義。從理論角度言,國家認同的確立,使國家政權組織在施政過程中,能有來自作為國家基礎的各族民眾的信任和支持。由于這種表征國家政治合法性的信任和支持,是民眾之于國家政治、經濟與文化等自覺的結果,具體表現為各族民眾自愿且積極的行為,所以,國家認同也就成為各族民眾在實踐中直接或潛在的驅動力量——在民族國家建設中,各族人民作為國家各項事業建設的主體,形成了包括對國家政治制度、政策措施和各項法律規范等的一體認識和觀念,調和各族人民在民族國家建設中的分歧,凝聚共識,積極投身于民族國家的建設。國家則在政治法律制度與社會經濟政策的運行中,由于有各族人民的信任和支持而可以減少對暴力方式或強硬手段的依賴,更多地借助人民的政治、歷史、文化、民族、信仰等多元的認同要素,選取更為柔和或順暢的方式來實現對共同體的社會整合,使社會不同要素通過某些機制結合成一個統一的整體,進而促進政治、社會一體化,以解決民族國家建設中的一些根本性問題和阻礙。
美國社會政治學者阿爾蒙德曾指出:“如果大多數公民都確信權威的合法性,法律就能比較容易地和有效地實施”。[4](P36)在這里,阿爾蒙德雖然只是強調國家政治合法性、國家公民的政治認同以及國家政治法律制度運行的有效性之間的聯系,并未直陳國家認同確立與國家社會政治穩定進而與現代民族國家建設之間的邏輯關聯,但是,阿爾蒙德之言卻隱含了從多民族國家中各族民眾一體的國家認同,到整合政治與社會分歧、確立共同目標,再到政治、社會穩定的邏輯關系。同時,國內也有學者基于國家認同這種社會整合的功能,直接將國家認同喻為國家政治權力的“蓄水池”,[7]以維護國家安全和政治、社會穩定。或言國家認同是“國家將各民族及其成員緊密聯結在一起”的心理紐帶,維護多民族國家統一、社會穩定是國家認同的“本質要求和內在需要”。[8]因此,現代民族國家的建設,必須有國民之國家的認同先在。
在中國國家建構的歷史經驗中,國家認同之于多民族國家的政治與社會整合,進而維護國家安全和社會穩定,有著更清晰的體現。在古代中國社會,囿于血緣系譜、地理區域、自然生態,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農耕生活模式和由此而來的制度體系、意識形態、價值信仰等文化特質,中國不同地區、族群和文化之間差異很大,社會缺乏內在的驅動具有現代意義的民族國家發生的基本力量,而一直處于諸如韋伯所言“傳統型”的政治與文化秩序之下。所以,在古代中國,國家政治合法性的基礎是長期以來形成的宗法政治和儒家文化體系。正是由于這一基礎的文化特質和道德屬性,千百年來中國形成了“倫理政治”的歷史與文化慣性,人們更愿意在文化與道德的領域中尋求心理歸趨和意義體系的建構或重構。因此,在傳統中國,政治、社會的整合和國家秩序,與其說是人們往往借助對王朝國家政治架構的認同來實現,倒不如認為是以一種對儒家文化的認同而完成的。正是這種民眾在對國家意義理解上與政治本質的偏離,造成了長期以來傳統中國政治的倫理化意識和倫理政治結構,也致民眾的國家觀念因根深蒂固的綱常倫理、君臣之維而一直不甚清晰。據喬治·H·密德對傳統王朝國家政治的觀察:人們實際上處于一種相互隔離的狀態,但卻認同“同一君主”。因此,“服從君主這種關系自然就成為最重要的關系”,以此作為人們相互聯結的紐帶,“建立并保持這樣一個共同體”。[9](P241)密德之論,提示在古代中國政治、文化共同體之下,個體、集團或各少數民族對國家的認同,往往是通過從屬于、效忠于共同的君主或帝王家族來表達的。但必須注意的是,其中文化要素所起的作用遠大于制度性結構本身,在對王朝政權認同的背后是文化認同的本質,統治者則以此來“攏聚”充滿差異的社會。
若從中華民族建構和國家統一的積極意義言之,這種形式的國家認同,在古代中國兩千多年歷史中,為大一統國家的形成與鞏固、社會穩定與延續,各民族相互交融、不可分割局面的形成和發展,包容多元文化、血緣種系的中華民族概念形成及其內涵豐富,都提供了系列的文化符號和價值基礎。在這個意義上,王朝國家政治、社會的整合,本質上表現為一種文化的作用機制。而隨著古代中國的疆域拓展,這種形式的國家認同的工具理性更有出色發揮。歷史中形成的以儒家文明為基礎的文化認同在進一步加強古代中國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空間、甚至不同血緣民族的既有國家認同和維系國家穩定的同時,又進一步擴展了古代中國作為國家政治單位的成長空間。反過來,對不同民族的成員而言,古典社會的現實生活則要求他們只有“融入這一龐大的國家文化體系”,增強對國家的認同,其自身意義和價值才能得到實現。[10]也就是說,在共有的王朝中樞體系下,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民族內部的政治安排與社會秩序亦得以穩定、和諧。當然,從中我們可以發現自國家認同到政治社會一體化的文化路徑。
但也值得注意,如上所言,在傳統中國,人們主要基于文化來建立對國家的認知和理解,即使如密德所觀察到“從屬于同一君主”的這一政治隸屬關系,其基礎也是建立在文化要素上,更由文化來加強。在嚴格的政治要求的意義上,這也說明古代中國不同人群和民族建構此類國家認同的要素,一開始就難言完整,尤其缺乏與堅實的物質基礎和核心利益的關聯。因此,這種基于“天下國家”體系而來的政治與社會一體化,無論之于君權集團核心還是邊緣的“臣民”階層,都有著相當的脆弱性和不穩定性,易引起社會動蕩以至王朝國家政治權力的轉移。當然,這種政治與社會整合的脆弱性和不穩定性,加上前述關于國家認知的模糊性,反過來又可說明古代中國國家認同的復雜性及其一定程度的變易性。在傳統中國,一旦內外情勢發生變化,引起政治、文化、地域、宗族或族群等認同的加強,交集威脅或動搖既有的頂層認同結構與體系,聯結不同認同之間的鏈條或紐結可能發生錯位、扭曲甚至斷裂,國家、社會的一體性被分解,引發國家政治秩序與社會狀態的劇烈變化,國家的合法性喪失,最終發生國家政治權力的轉移,而人們的國家認同也將被重塑或轉移——從一個王朝轉向另一個王朝。
近代以來中國民族國家觀念的形成和20世紀初新型共和國家的建構,演繹了國人新型國家認同建構的歷史,也展現了國家政治與社會由分解狀態到重新整合一體的變化,更表明傳統王朝國家認同走向衰減,王朝體制下國家認同危機通過政治與社會的質的變化而得以充分表達。具言之,一方面是王朝國家原有社會、政治組織、價值結構與國人固化的精神模式被打破;另一方面則是中國民眾的民族意識與民族國家觀念逐漸覺醒,傳統意義的王朝國家開始向現代意義的民族國家轉變。從近代中國的知識精英、政治精英到普通大眾,中華民族概念開始成為統合具有不同民族身份最重要的符號,傳統的以文化要素為核心依據而建立起來的王朝國家認同發生重大轉向,認同的主要依據從血緣、歷史文化傳統轉向了具有現代意義的政治法律要素,在建構新的國家認同過程中,政治、社會重新整合,開啟了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
從理論上來看,共同體內政治、社會的一體化,是國家認同形成后其自身內在的一種能力和要求。總體而言,國家作為一個政治、利益、文化等的多元共同體,相當程度的同質性是其內在要求。這也就需要國家政治、社會的高度整合,與其關聯的秩序邏輯,一方面要求政治層面“硬”力量的維系和保障;另一方面則要求廣大國民心理上形成對這個政治實體的一致感和共同體感等“軟”力量的支持、鞏固和深化。于國民而言,人們在共同疆域、共同歷史、共同文化傳統和共同價值觀念中結成一個整體,即謂對共同政治屋頂的一致性認同是共同體內每個成員應有的內在品質,也是民族國家統一、穩定,民族國家凝聚力、向心力的社會心理基礎和重要條件,直接確定國家政治的合法性,進而影響民族國家整體建設的開展和完成。換言之,國家認同與國家政治、社會的秩序成正向的邏輯關系,國家認同程度越高,就更容易整合多元的充滿差異的社會,國家也就越安全,其政治運行越順暢,社會越穩定。而一旦國家認同出現危機,也即國家政治、社會秩序的心理基礎發生動搖,其整合功能將被削弱甚至喪失,政治體系與社會內部的分歧、矛盾與沖突凸顯出來,威脅到國家安全、統一和穩定,[11]國家、社會將陷入失序。就如塞繆爾·亨廷頓所言:“只有當人們認為自己同屬一國時”,[12](P90)國家才能穩定存在。以此而言,國家認同問題所關涉的不只是學理層面的價值和邏輯意義,而且還有對當下國家政治、民族與社會秩序中的整合機制和作用。
由上文所討論的國家認同整合機制,也可推導其內在理路中之于多民族國家建設的引導功能。具言之,即國家認同引導國內之民族認同、地域認同和宗教認同等次層級認同的正確方向,以協調少數民族與國家之間、少數民族內部、不同少數民族之間的關系,推進國內民族和諧關系建設,增強各民族對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向心力。
在社會心理學的理論向度上,群體認同與個體參與群體行為的意愿或實際行動密切相關。或言個體的群體認同感越強,其參與群體行為的意愿就越強,實際行動的效率就越高。因此,在群體行為中,群體認同成為決定群體及其成員行為效果的最核心力量,對個體的群體行為具有直接的動員和組織效應,進而調節人們的行為意愿。[13]具體就多民族國家民族地區社會的心理結構而言,基于血緣系譜的民族自我認同、歷史文化認同、地域認同和宗教信仰認同等,有可能成為“分散”甚至“轉移”國家認同的力量。但更重要的是,國家認同的秩序邏輯及其機制,又使之能積極地引導國內各民族的自我認同、地域認同和宗教認同的方向,從而將各族民眾的意愿與行為導向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建設上來,有效地組織、協同各民族克服因差異所造成的認同分歧和沖突,塑造、鞏固共同體意識及其一致的政治、社會經濟與文化目標。因為在多民族國家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具體民族的自我認同,在表現為對本民族的血緣情感、地域、文化和利益關切的同時,也有著對更高層的國家政治系統迫切的需求和歸屬情感,這些心理相互依存、交織,“形成民族社會的強大精神力量”,[14]對民族社會“秩序”起預警、調控和保障作用。
我國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建設中,在漫長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直接要求一體的國家認同的確立,作為國家政治、經濟與文化發展與社會穩定、有序的保障。具體對我國民族地區而言,國家認同對民族地區的社會穩定和發展,除上述學者所提示的具有社會預警、調控和保障等作用外,還有引導各民族群體及其個體的意愿與行為協同、消極情緒調節與消解,以及引導民族認同提升的作用,從而調和少數民族與國家、少數民族內部、不同少數民族之間的關系,真正體現國家認同作為國家、社會秩序核心要素的作用。對此,可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分析。
第一,國家認同引導并協同我國各民族參與國家建設的意愿與行為的一致性。
如前所言,集體行動對個體具有強化效應。在集體行動中,個人的集體身份、內外界限愈發明確,這進而使集體的凝聚力更為強大,個人與集體的聯系也更為緊密,不同個體的意愿與行為更為趨同。也就是說,我國各族民眾對國家的認同感越強,就越能形成對國家建設的義務感、責任感,引導各民族確立共同的目標以及為實現共同目標而調和各民族之間和各民族內部個體成員之間的差異,克服分歧,化解矛盾,達成共識,實現國內各民族地區社會的和諧與穩定,在一體的民族國家建設行動中團結一致,通過積極參與民族國家共同事務的意愿與行為,表達出明確的國家歸屬感和國家成員的責任感、行動力。
另從國家邊疆安全來看,我國自東北至西北、西南邊疆,地域遼闊,邊境線漫長,絕大部分地區為少數民族分布,特別是有許多為跨境民族。邊疆地區這一民族構成的復雜性,加之自然環境、社會經濟發展與文化的差異,造成了邊疆地區認同結構的復雜性。這不僅影響我國邊疆民族地區社會的穩定,更重要的是,關系到國家安全的重大戰略。是以從我國邊疆的民族構成、地域、文化等實際出發,通過相關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制度設計與政策安排,提升邊疆地區各族民眾的國家自覺和國家公民的身份意識,引導我國邊疆各族民眾的心理歸趨,深化、加強邊疆各民族一體的國家認同,淡化邊疆地區不同民族之間的差異性,克服因各民族自我認同、地域認同和宗教認同而產生的離心與排拒,提升邊疆民眾之國家建設責任感,對于我國國家安全、邊疆地區的社會穩定和民族團結,舉足輕重。
第二,國家認同引導各民族群體及其個體成員調節情緒差異,消解沖突與對立,引導各民族群體及其個體成員致力于國家團結性與凝聚力建設。
我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多民族國家,各民族皆有自我之歷史、語言、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生計方式和價值觀念,其間差異較大。正是由于各民族歷史、血緣、文化、信仰及其所處地域的客觀差異性,各民族的利益與訴求存在很大不同。這就很容易在某些時期的特定區域或特定事件中,不同民族將會產生不同的情緒體驗與行為反應。若不同民族的情緒因民族、文化、利益訴求與價值差異而呈對立狀態并突破臨界點,將會引發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民族地區社會的秩序機制與穩定局面將被打破而陷入混亂,進而對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造成嚴重阻礙,甚至影響到國家安全。但如前所言,群體認同不僅對群體及其個體成員參與群體行為的意愿與實際行為有著強大的動員與組織作用,而且還可以通過對個體心理變量的影響,來引導群體及其個體成員的調節情緒到一種緩和的狀態,確立一體的價值觀念,朝正確的方向發展。具體在我國國家認同建構、各民族團結性與凝聚力建設過程中,即著力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這是我國現代化國家的建設目標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共同理想,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中對時代、任務、問題的價值認識與闡釋。在此價值基礎上確立的國家認同,引導我國不同民族及其成員的情緒集中到現代化國家建設與共同理想的目標上來,彰顯各民族價值觀念的共性與力量,調節、消解情緒中的差異和對立因素,消除民族內部或不同民族間的矛盾或沖突,加強民族地區的“文化整合”、“政策整合”和“利益整合”,[14]從而形成民族地區和諧的社會環境。
第三,國家認同引導我國各民族提升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和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認同,加強各民族的自我認同與國家認同、中華民族認同的兼容并存與一致共生關系。
現代中國是建立在一個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基礎上的政治共同體,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建構性概念,包含了我國境內各個民族,對中國的認同,也即是對中華民族及中華民族精神的認同。值得注意的是,構成中華民族的我國境內各民族,在確立國家認同的同時也并存對自我民族的認同,在認同的位序上,相較于高層次國家認同,民族認同是一種次級層次的“亞群體認同”(subgroup identity)。其實在世界各多民族國家內,都同時存在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并呈不同的層級差異,然而,必須說明的是,多民族國家內的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卻并不是必然矛盾的關系,兩者之間既有緊張沖突又共生一致,其間的關聯互動對國家、社會的安全與秩序有著重大影響。
在理論的邏輯意義上,民族認同對民族自我群體的行為具有基礎動員的作用。但是,同時存在的國家認同,卻又在相當程度上消解著這種民族自我群體的行為。就此而言,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矛盾或沖突似乎不可避免。然而,觀諸當下我國民族地區的經驗事實,結果顯非如此。不論如東北、西北、西南等邊疆少數民族地區,還是中西部內地的少數民族地區,不同民族之間和諧相處,社會穩定,不同地區的不同民族對祖國、對中華民族的認同雖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差異,但認同程度總體上都相當高。其重要原因,一方面是,民族個體因其民族群體的認同而可能對本民族的一些困境或不利產生不滿甚至付諸抗爭行為;但另一方面,個體對其國民身份的肯定和對國家這一上位群體的認同,卻也會使他們確信本民族的諸多困境和不利將會得到合理的解決。[13]也就是,我國各民族群體對國家的認同(即上位群體的認同),使各族人民更相信黨和國家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過程中,能通過政府與政治系統的有效運作,合理解決其民族所面臨的困境,如各少數民族的平等地位與政治權利,整體的經濟發展情狀,民族文化的尊重和社會保障,各民族生活水平、生活質量的切實提高等。縱向觀之,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各民族地區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成就斐然。橫向比較世界其他多民族國家中民族問題的解決和民族地區的秩序狀態,則更凸顯了我國民族政策的成效——民族地區社會長期以來的穩定與有序,有力地說明了多民族國家治理的成功以及各民族自我認同中的國家認同路向與目標。這又進而增強了各族人民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的認同,以及對中華民族及其偉大精神、文化的認同,促進中華民族大團結和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建設。
綜上,在民族國家建設視角下,從政治合法性到國家認同,再到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政治、社會整合以及國家認同引導作用的密切關聯,可以看出,國家認同之于統一多民族國家建設所蘊含的秩序邏輯。
而從國家認同缺乏之消極一面,更可反證國家認同之于國家建設的重要作用。那就是,如果一個國家包括其政治體系、經濟體系與文化體系不能為廣大國民所認同,即意味國家缺乏“秩序”的社會和心理基礎——國家合法性基礎缺失,國家團結和政治、社會一體化局面將會變得非常困難。國內不同民族,亦將因血系、地域、語言、文化和宗教信仰等差異和政治與經濟的利益分配等問題而成為社會“分解”、“分散”的力量,國家陷入復雜的沖突、紛爭之中。在這種情況下,認同多重結構中的次層級認同——如對民族、地域、宗教等的認同,有可能超越于國家認同之上,而使國家認同處于次要地位甚或被其他次層級認同所取代。一旦出現這種認同的“倒置”或“越位”,國家、社會一體的基礎則可能動搖,最后導致國家、社會整體秩序的崩潰。就當下我國國家認同的現狀來看,如前所言,總體上表現出令人滿意的高認同度。但是,在我國邊疆民族地區,卻也存在強化地域認同、民族認同、宗教認同而削弱或忽視國家認同的情況。甚至有一些民族分裂勢力、極端宗教勢力和暴力恐怖勢力,以對本民族、宗教的認同取代對國家的認同,煽動民族仇恨,試圖分裂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給我國邊疆地區安全、穩定和民族團結帶來很大危害。因而在當下中國,加強國家認同,充分發揮國家認同的“整合”與“引導”功能,提升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凝聚力和各民族的向心力,仍是一項刻不容緩的任務。
還須注意的是,由于國際社會中各政治單位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一個國家的認同危機發展到一定程度也有可能引起國際社會關系的變化或消極反應,國際上一些別有用心者將趁機或明或暗地介入該國政治和社會生活或族際關系,引發國內民眾關于國家一體的價值觀念、心理意識的重大變化,對國家政治體系及其對政治穩定和社會治理能力懷疑,或各民族的離心力增強,導致國內政治混亂并影響到國際社會穩定和政治安全。不過,在實際的心理認同建設中,人們充滿樂觀,對國家認同的積極之處關注得更多,更強調國家認同的積極意義和作用,普遍能認識到國家認同是國家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標示,是維護國家統一的重要心理基礎,是國內民族社會穩定、團結的重要支柱,是國家政治安全、社會發展的基本條件[注]有人認為,共同的國家認同與平等的民族關系、一體性的社會聯系,是多民族國家和諧穩定的基本要素。其中,組成國家的各個民族對同一國家的自覺認同是“多民族共為一體的精神保證和國家得以穩定和發展的必備條件”,“沒有同一國家認同的‘多元’是沒有凝聚力的,即便具有一定程度的一體性社會聯系也是不自覺的,因而也是不鞏固的”。參見王希恩:《多民族國家和諧穩定的具備要素及其形成》,《民族研究》,1999年第1期。。此外,國家認同還加強、提升了民族國家對國際社會的責任承擔,推促良好外交關系的建立,加強國家間的互信和交流,維護穩定、和諧的國際政治秩序,從而保障國家安全,促進各國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因此,鞏固和提升國家認同,保持國家認同在多層認同結構中價值和地位優先,對我國統一的民族國家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