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蕊
(大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大理 671003)
半個多世紀以前,林耀華先生發表了他的著名人類學著作《金翼》。作品開創了以小說形式來構思中國家族史的先河,引起了國內外學者的熱烈討論。在這些討論中,胡柯的《淺析<金翼>中的農村家族和家族主義現象》、王先燦的《<金翼>的詩學解讀》和陳興貴的《從<金翼>看東南漢族的民俗及其象征意義》分別從宗族制度、語言特色以及風俗習慣等不同角度對林耀華的這部著作進行了討論和分析。筆者在研究這部作品的過程中發現,對林耀華先生這部描述中國近代經濟發展和鄉村家族制度變遷的作品,可以運用實踐人類學的理論觀點對當時的社會進行分析,以期從一個新的視角來解讀這部經典人類學作品,賦予這部著作新的時代內涵和意義。
實踐人類學的創立者是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他的著作《實踐理論大綱》為其實踐人類學的奠基之作。布迪厄借鑒馬克思主義中主客觀相統一的實踐觀點,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實踐人類學理論體系,其中最核心的概念是場域、慣習和資本。本文就從這三方面對《金翼》進行梳理和分析。
場域是各種關系所構建的立體空間,同時也是表達某種特定關系的系統。根據布厄迪對場域的解釋和分析,可以把作品中的場域分為三個層次:歷史背景(大場域)、故事發生地黃村周圍的環境(中場域)以及黃村內部的環境(小場域),這三個場域相互區別又密切聯系。下文從這三個層次展開分析,并試圖以從宏觀到微觀的順序、層層遞進地闡述中國社會變遷的圖畫。
《金翼》中的“大場域”是一段中國歷史上的大變革階段,主要是從民國初期到抗日戰爭這一段特殊歷史時期的中國社會。對外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與外國商品的大量涌入,致使中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破產,隨之商品經濟逐漸發展起來,中國被迫卷入世界資本主義的洪流之中。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并大量屠殺城市居民,福州城也難逃厄運。書中提到:“死亡每時每刻都會降臨,財富將毀于一旦,社會秩序也到了崩潰的邊緣……內陸是他們黃家的發祥地,現在這里的人們試圖戰勝他們命運中的嚴重災難。”[1]205在日本入侵的過程中,1944年一度收復的福州再次被占領,甚至深入到內陸農村,致使“沒有信函能從沿海省份傳遞送到內陸地區”[1]206。這種割裂的狀況一直持續到1945年福州被完全收復。可以說,故事發生地福州的發展歷史,就是中國近代社會結構變遷的縮影。
《金翼》的“中場域”是位于華南地區的福建古田縣黃田鎮,文章中化名為“湖口鎮”。它也不可避免地被中國近代的歷史大變遷所影響。書中提到:“人們從四面八方,從本地和外鄉涌進湖口鎮。新開張的店鋪有如雨后春筍。在湖口鎮同福州城之間,閩江的航運日益繁忙。在這一時期,互通往來的西路比一度繁榮的南路更加便利。”[1]6由此可知,湖口鎮傳統的經營模式隨著商品經濟在社會大背景下的發展,以及手工業者和農民的破產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在經受著重大變革的湖口鎮場域中,同樣存在著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爭斗。例如,書中提及老師運用罰站的方式處罰學生,這種方式是“在孔夫子圣龕前‘跪香’的變更形式”[1]49;學生上課朗誦課本則仍然采取搖頭晃腦的舊時背書方式等。
《金翼》的“小場域”是作者生活的嶺尾村,作品中稱之為“黃村”,它位于金雞山山麓的低坡上。這里的村民世代以耕種土地為生,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這樣安寧的黃村場域,也受到了歷史大場域的影響,農村傳統經營結構和家族成員的關系開始發生變化。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所建立起來的農業經濟體系在外來勢力的滲透下逐漸被打破,血緣關系的紐帶作用隨著經濟結構的變遷逐漸瓦解。在場域中原有的穩定的傳統人際關系也就此打破,人與人的交流面逐漸擴大,血緣關系的控制力逐漸減弱,傳統的農村結構逐漸開始向開放模式轉變,這種轉變也影響到了婚姻、習俗等因素的變化。
由上可知,《金翼》故事發生的古田縣與黃村社會結構的變化、傳統經濟生活的變遷等都是以社會歷史大場域的變化為前提的。正如布迪厄所說:“作為包含各種隱而未發的力量和正在活動的力量的空間,場域同時也是一個爭奪的空間,這些爭奪旨在繼續或變更場域中這些力量的構型。”[2]139布迪厄認為場域中存在著不同的斗爭力量,它們之間進行著不斷“較量”。這種“較量”不僅存在于單個場域內部,同時也普遍存在于場域和場域間。大的國家場域結構的變化層層遞進,最終會影響到黃村場域結構的變遷和家族成員間關系的變化。傳統經濟模式與近代商品經濟模式的對立斗爭,是上述幾個場域結構發生變化的根本原因。
慣習是人的性情、思維方法和做事方式。特定場域中個體的行為趨向受慣習的驅使,同時它也是決定場域中的競爭能否勝利的根本因素,并且能夠塑造場域成為更有意義的世界。
在《金翼》這部作品中,東林和芬洲的青年時代都經受了貧窮和饑餓,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二人相遇并在湖口開店,命運從此開始發生改變。他們在生意成功后都開始蓋新房為兒子張羅婚事,但命運并非一帆風順,黃家和張家分別遇到了麻煩和不幸。張芬洲的命運開始惡化后,他因自己所遭遇的不公悲痛萬分,但他不積極應對生活而是抱怨命運,并將原因歸結為風水不好。芬洲的晚年終日沉浸在郁郁寡歡之中,文中這樣寫道:“他得到了錢和財富,但它們卻沒有給他帶來什么益處。他感到孤獨,無論在家或在店鋪里都不得其所。”[1]117最終這種不良的情緒與心理致使他失去了生命。而此時,東林也遭遇到了因林木事件被陷害入獄、因商業斗爭險些喪命、因抗日戰爭喪失家園等災難,但他沒有被眼前的困難所打敗。他處于混亂嘈雜的環境中,仍然能夠保持積極樂觀的情緒,并善于與朋友、家人合作,共同對抗所遭遇的一切生活變故,并最終獲得了成功。二人對待生活截然不同的態度,使兩個家族分別走向了兩種差距很大的結局,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一個家庭的興衰是通過“一個人選擇善或惡、聰明或愚笨,確實不取決于興之所至或偶然的機遇”[1]1,而個體選擇的善與惡、聰明與愚笨,都是慣習的具體表現。因此通過慣習的不同,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兩家的家長東林和他的姻兄弟芬洲是如何繁榮和衰敗的。
資本是將場域和個體聯系在一起的重要紐帶,也是將場域研究擴大到社會領域研究的重要理念。布迪厄將資本分為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符號資本,各種資本均不能離開特定的場域而發生作用。只有將資本與具體場域相關聯,才有其發生的意義。
首先,經濟資本對場域中斗爭關系的影響。所謂經濟資本,就是經濟學通常所說的那部分資本,是可以兌換成貨幣的資本類型。在《金翼》的第三章,黃東林因為木材之事與歐家發生沖突,在沖突無法調和的情況下黃東林選擇打官司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在司法訴訟場域中,歐家人以阿水是族長的名義在他們的宗族家庭中籌集資金,“歐家所有的男人聚在一起,發誓團結一致,堅持到底以保護族長。他們從以阿水為族長的四房人中聚斂錢財,試圖使官司有新的改變”[1]27。他們動用了全族人的經濟資本來獲得競爭中的階段性勝利,其結果便是法官釋放歐阿水并且立即逮捕黃東林。黃東林被捕入獄后,黃姓家族內部發生分歧,有兩房人與歐家有親戚關系,因此無法為黃東林籌集保釋出獄的錢財。黃東林所掌握的經濟資本遠遠比不上歐家所掌握的,這種狀況使黃東林在場域中處于相對劣勢的位置。在一般訴訟場域下,地方官在終審之前是沒有權利逮捕其入獄的,而在古田縣法院,地方官用被捕入獄的方式勒索錢財。因此在這個法庭訴訟場域下,經濟資本在其中起到了尤為重要的作用。
其次,社會資本對場域斗爭關系的影響。社會資本實質上是一種隱藏的關系資本,它是社會間有聯系的個體自覺或不自覺地在交往過程中所形成的資本。黃家擁有一個穩定而持久的關系資本,在家族宗法制度中,黃東林和他的兒子們通過血緣建立起來的就是這樣的關系。這種自然的不可改變的聯系是豐富的社會資本,這種資本在很大程度上幫助黃東林度過困境,為其發跡不斷積蓄力量。在本書中,當黃東林店里的伙計李寬被成清的父親陷害與土匪有染,在牢獄被嚴刑逼供時,東林請三哥的結拜兄弟香凱、一個中校長官幫忙,立即擺平了這件事。湖口駐軍首領和成清的父親對此都感到震驚,感嘆黃東林的影響力和辦事能力。黃東林在此事上沒有任何損失,反而大大提高了聲譽。黃東林借助兒子的社會資本來解決自身所面臨的問題,并且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善于運用社會資本,使黃家人再次轉危為安并向前繼續邁進。
上述資本通常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共同作用于某一特定場域,并在關系的空間中相互促進和不斷轉化。《金翼》描述的農村宗族社會的發展變遷歷史為其理論的合理性作了現實印證。
運用實踐人類學理論方法分析作品《金翼》,不僅為分析民族學作品提供了新的視角,同時也對運用該理論分析觀察當下農村發展做了新嘗試,賦予了該理論更重要的現實意義。
其一,運用場域理論分析作品的社會關系,能夠更好地梳理故事的發展脈絡,同時也為分析作品的民族學內涵找到了適當的切入點。本文從不同層次的場域逐漸深入,為梳理作品內容作了重要鋪墊,也為分析民族學作品提供了有益視角;其二,資本對于場域中斗爭雙方地位的變化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是家族結構變化的重要因素。實踐人類學理論對資本的內涵做出分類,闡述了不同種類的資本在不同環境下發揮的作用。這種更具合理性與層次性的分類為深入分析民族學著作提供了重要工具;其三,慣習的演變過程與方向,也對場域間斗爭各方能否適應時代發展而生存產生重要影響。布厄迪的實踐人類學理論為梳理民族學著作的基本脈絡、概括作者的寫作目的與作品內涵提供了層次分明、結構清晰的分析方法,也為分析當代農村發展變化提供了理論工具。
實踐人類學理論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其實踐性,在中國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下,實地調查研究的重要性與現實性意義也更加突出。
首先,根據布厄迪的觀點,場域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空間,要維護正常的場域斗爭秩序,促進農村經濟發展,就要積極建構適合農村經濟發展的社會大場域。國家需要加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完善“產——供——銷”一體化的產業鏈,積極推進農村經濟體制改革,給予農民較大的優惠,讓農民搭上經濟改革的“順風車”,從而加快農村的建設和發展;村社干部要起好先進帶頭作用,積極貫徹和執行國家對農村地區發展的相應政策。
其次,在慣習方面,要改變原有農村落后的思維方式和觀念,建立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思維方法,從而更好地指導農村地區的實踐活動。隨著社會不斷向前發展,新的場域和慣習與原來慣習被內化的場域會產生不相適應的現象,從而阻礙農村社會的進步與發展。當下農村由于經濟落后,位置偏遠,仍保留著許許多多舊習,對待這些傳統的習慣我們要一分為二:適合新農村場域發展的慣習保留下來,例如農民根深蒂固的土地思想和生態環保思想;將阻礙新農村場域建設的小農思想和安土重遷思想剔除,并宣傳和發揚社會主義新思想,從而使傳統文化和當代中國主流價值統一于新農村場域的建設之中。
最后,在農村的建設與發展中,要注重資本在農村場域中的積累。場域中斗爭雙方力量的變化,歸根結底都是資本在起作用。不同資本在不同時期也發揮著不同的作用。當下農村經濟在改革開放的環境下不斷
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平穩步提高,資本的作用,尤其是文化資本的作用越來越明顯,所以應當把文化資本的積累作為觀察農村場域和慣習變化的指向燈。國家應該投入大量的資金來發展農村地區的教育事業,創造更優惠的就業條件以吸引優質的師資力量開展教學工作;農村地區自身也要重視科學文化知識,尤其是對于學齡兒童,農村家庭更要注重教育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