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楊向鵬
〔摘要〕 在西方社會學理論研究中,對涂爾干存在著截然不同的解讀,既有主觀主義的功能主義、建構論的評論,也有客觀主義的結構主義、機械論的批評,可以概括為實在性與建構性這樣一個問題,或稱“涂爾干問題”。作為古典社會學的奠基者之一,涂爾干對其時代的現代性巨變以及隨之而來的現代社會作了深入思考,形成了社會學理論的獨特表達,即使是他的理論“剩余”和思想“殘篇”,也展現出奠基者思想源頭的豐富性。隨著現代進程的繼續,社會的自然系統與人文系統仍在進行新的重組和深入互構,特別是當代科學技術創新推動的技術化、智能化,使得社會世界的實在性與建構性再度顯示出重要意義。這些都賦予了“涂爾干問題”新的含義。
〔關鍵詞〕 “涂爾干問題”;實在性;建構性;因果分析;功能分析
〔中圖分類號〕C9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1-0119-09
在西方社會學理論研究中,對于涂爾干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與評論。事實上,涂爾干在世時,有關其社會學思想的劇烈爭論已經存在,正如其本人所言:“本書剛一問世,就引起了激烈的爭論。”“關于應當把社會事實視為物這個命題,是我的方法的基礎,它引起了最大的爭論。”〔1〕筆者稱之為“涂爾干問題”。如果說,社會科學研究面對的由社會實在構成的社會世界,是心智世界與物理世界的結合,這也就是社會世界的二重性。那么顯然,“涂爾干問題”是社會學及社會科學對社會進行研究和解釋過程所繞不開的一個問題。
一、關于涂爾干的兩種解析與批評
按照伊曼努爾·沃勒斯坦對三大古典社會學家——涂爾干、馬克思和韋伯——思想的分析,他們提出的三項基本命題“意味著研究社會現實的一根條理連貫的最低限度的基線”,沃勒斯坦認為這是社會學界反復強調這三人為經典社會學代表的緣故。〔2〕其中,涂爾干是以“社會事實之實在性”這一命題入選的。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沃勒斯坦強調的是社會事實的實在性這個方面。然而,如果按照馬克西姆·沃特斯的看法,涂爾干的社會事實是一種心理獨立存在,在他歸結的四種理論建構類型中,也將涂爾干的功能主義理論及方法歸于主觀主義維度。根據沃特斯的分類,客觀主義維度的理論類型有批判結構主義和功利主義,主觀主義維度的理論類型有建構主義和功能主義。其中,建構主義是主觀的個體論,功能主義是主觀的整體論。參見〔澳〕馬克西姆·沃特斯《現代社會學理論》,楊善華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6頁。此外,皮埃爾·布迪厄和喬納森·特納對涂爾干的分析和評論更是站在了兩種不同的理論立場上。
(一)布迪厄對涂爾干的評析
布迪厄對涂爾干的分析是從社會的實在性這個本體論層面展開的,或者說社會科學研究者怎樣理解社會的存在方式——社會的實在性是客觀存在的還是主觀建構的——這一問題是他的直接切入點。布迪厄認為,社會科學研究是與社會的存在方式相聯系的。在他看來,社會宇宙的各種結構就像“過著一種雙重生活”,以兩種存在方式存在著:首先是存在于“初級的客觀性”(objectivity of the first order)中,其次是存在于次級的客觀性(objectivity of the second order)之中。〔3〕我們進而發現,布迪厄對社會科學研究的解析和評論,就運用了他所說的對社會的“雙重解讀”方式,因為他指出,社會科學對于社會有“雙重解讀”方式,一種是客觀主義或結構主義的,另一種是主觀主義或建構主義的。
按照布迪厄的看法,第一種即客觀主義或結構主義的研究立場,是用社會物理學(social physics)的方式透視社會,將社會看作一種客觀的結構,可以從外部加以把握,可以無視居于其間的人們的各自看法而從物質上觀察、測量和勾畫這種結構的關聯接合,借助統計學、民族志描述或形態學等方法,外在的觀察者可以對社會進行破譯和解釋,從而可以確定這些行動者所遵從的那些客觀規律。他認為,涂爾干是這一客觀主義、結構主義立場的始作俑者。〔4〕布迪厄進而指出了這種客觀主義立場的主要危險是,容易從模式滑向現實,將自己構建的各種結構看作自主實體,從而使抽象的結構概念物化了,而這只不過是對分析者建構的模式的執行操作而已,具有實踐經驗的行動者——個人或群體——被看成了被動消極的承受者。他主張,社會確實具有一個客觀的結構,但同樣千真萬確的是,社會在根本上也是由——用叔本華那句名言來說——“表象和意志”構成的。〔5〕在他看來,與自然科學不同,社會科學研究涉及每個人的實踐知識及意義體驗,而不是僅限于對客觀關系的建構。與重視社會個體的經驗研究、定性方法、人類學方法相比,那種把握社會結構的理論分析、定量手段、統計記錄“只不過是為唯理論主義那些空洞無物而又言之鑿鑿的抽象概括和實證主義虛有其表的嚴格觀察提供了一個正當理由”。〔6〕
布迪厄所說的第二種即主觀主義或建構主義的研究立場,也即社會現象學的方式,與結構主義的客觀主義正相反,按照這種研究立場,社會行動者通過“日常生活有組織的、富于技巧的實踐”持續不斷地建構他們的社會世界,而社會現實就是這些“持續不斷的權益行為所成就的”。這一研究方式顯示了世俗知識、主觀意義和實踐能力的重要性,強調個人的能動作用,重視人們賦予“生活世界”的意義。不過布迪厄也認為,這種研究立場的問題在于,將社會結構理解為只是個人策略和分類行為的聚合,無法解釋現實的社會生產過程本身的緣由及其所遵循的原則。在他看來,薩特的存在主義、互動論、常人方法學,屬于這種主觀主義或建構主義的研究立場。〔7〕
正是基于對社會科學兩種研究立場的批評,布迪厄表述了他的學術抱負,這就是既要摒棄機械結構主義,也要杜絕目的論個人主義,超越社會物理學與社會現象學、結構必然性和個人能動性的對立,同時又綜合了“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兩者的途徑,建立一種關于社會的總體性科學,也就是布迪厄所說的社會實踐理論(social praxeology)。〔8〕總的說來,布迪厄所批評的社會物理學研究方式,或者說客觀主義或結構主義的研究立場,涂爾干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范例。endprint
(二)特納對涂爾干的評析
與布迪厄不同,喬納森·特納對涂爾干的評析不是在本體論層面,而主要是研究方法的技術層面,在他看來,涂爾干功能主義的因果關系研究的最大問題,是其中包含的目的論及循環論證。盡管如此,功能分析與因果分析在根本上仍然離不開“社會的實在性是客觀存在的還是主觀建構的”這一問題,如前文所述,馬克西姆·沃特斯將涂爾干的功能主義理論及方法歸于主觀主義維度,由這一理論邏輯可以確定,特納對涂爾干的評析基本上站在了布迪厄的另一面。
作為孔德、斯賓塞社會學理論的繼承者,涂爾干吸取了他們的社會有機體、功能主義等思想。孔德借鑒了生物學的有機體概念,進一步采用了社會有機體概念,并分解為家庭、階級、種族、城市、社區等不同組成部分。斯賓塞提出了社會超有機體概念,以生物學來類比社會,并發展了社會有機體理論和功能分析方法,指出社會各組成部分之所以是必要的,在于它們具備一種必要的前提條件,即滿足整體的需要,他主張,滿足這些基本必要條件的功能過程不僅提供了系統的重要動因,也反映出有機體的適應程度。可以看出,孔德、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思想與功能主義方法有著內在的邏輯關系。特納曾援引雷德克列夫-布朗的觀點:“運用于人類社會的功能概念是建立在對社會生活和有機界進行類比的基礎上”〔9〕,也說明社會有機體思想與功能主義方法的密切關系。在特納看來,功能主義最嚴重的問題莫過于分析中的目的論傾向和循環論證。從早期功能主義的發展看,功能分析方法往往模糊了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的區分,甚至從“因—果”關系最終轉化出某種目的論。孔德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告誡社會學不應根據結果來分析過程,不要過分注重因果模型,也不要過分重視功能分析。〔10〕此外,如雷德克列夫-布朗認為,涂爾干“第一次用系統的功能主義思想對社會進行嚴格的科學研究”〔11〕,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特納格外重視涂爾干社會學思想中的目的論和循環論證傾向。
事實上,功能主義的先驅人物對這一方法中的問題已有警醒并力圖修正。譬如,雷德克列夫-布朗為了避免功能分析的目的論嫌疑,提出用“存在的必要條件”去替代“需要”一詞,但特納認為他沒有詳細說明評價“存在必要條件”的分析標準和對這種假設的檢驗步驟,因此并未避免“因為社會系統存在和維持著,所以現存系統實現了最低限度的整合和生存”這種目的論和循環論證的推理模式。〔12〕在特納看來,馬林諾夫斯基的理論框架區分了三個系統層次——生物的、社會結構的和符號的,并提出了對結構系統進行制度分析的普遍要素——人事、規章、規范、物化機構、活動、功能。〔13〕這就說明了每一層次系統的獨特必要條件和需要滿足過程,從而為功能分析提供了一種新的途徑。不過特納并沒有肯定馬林諾夫斯基解決了“因為社會系統存在和維持著,所以社會系統實現了整合和生存”的目的論和循環論證,而是說“馬林諾夫斯基勾畫出現代社會學中的功能主義的基本輪廓”。
在特納看來,上述問題也存在于涂爾干的功能分析中。涂爾干的有機體基本假定是:(1)社會是一個實體,區別于并且不可歸之于各組成部分,對社會整體的分析具有優先性;(2)社會系統的組成部分具有完成整體的基本功能,是滿足整體需要的必要條件;(3)社會系統分為“常態”和“病態”,避免“病態”須滿足社會系統的功能需要;(4)社會系統存在某些平衡點,正常功能圍繞這些點而產生。〔14〕在上述假定中可以推導出目的論和循環論證,比如,社會系統的組成部分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它們能夠滿足整體的需要,等等。涂爾干對此是有所認識的:“他清楚地意識到目的論分析的危險——目的論認為,某一事件未來的后果引起了此一事件的發生。為此,他告誡人們要將某一現象的原因和它達到的目的分開。”〔15〕涂爾干強調:“說明一個事實有何效用,并不等于說明這個事實是怎樣產生的和為何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因為事實產生的效用雖然要以事實的特有屬性為前提,但效用本身并不能產生事實。”〔16〕不過特納指出,盡管涂爾干意識到“斷定所有系統都是有‘目的,維持系統整體的需要導致系統的各個組成部分的存在是危險的”,但他堅持考察系統的某一部分對社會系統整體的功能“使得他和他的許多追隨者陷入一種成問題的目的論的推論中”。
特納主要是從研究技術而不是本體論和方法論對涂爾干的功能分析問題進行思考,但是,因果關系的討論在理論邏輯上最終會涉及哲學的本體論問題,筆者的觀點是:“哲學本體論一般都具有較為嚴謹的形而上學特征,涉及到自然事物(及社會事物)的根本性、‘元級層面的探究。有關世界萬物的最初來由或根源,也稱為始因、本源(原)或實體等進行的形而上學思考,形成了哲學本體論的理論系統及討論方式。”〔17〕在因果分析中,結果是需要得到解釋的,如果研究者把結果的出現理解為一種必然性,就難以避免墜入目的論和循環論證的泥沼。特納也認識到,功能分析問題最終是形而上學的本體論問題,他引用了這樣一段話:“功能解釋因而是因果理論的復雜形式,它們涉及到變量間的因果聯系,在總的解釋中活動的結果具有特別的因果優先權。主要由于理論家缺乏關于實現各種相反的因果過程(該過程能夠根據它們的結果選擇行為或結構)的想象,因此,對這種解釋常常會發生許多哲學上的混亂。”〔18〕這里,“功能解釋是因果理論的復雜形式”意味著功能分析與因果分析是難以分開的,所以關鍵的問題在于,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究竟有怎樣的聯系和區別?特納在這方面并沒有作進一步的討論。
二、“涂爾干問題”:社會事實的二重性
1895年,涂爾干在《社會學方法的準則》一著中,從基礎理論方面論述了他的社會學主要思想,如社會事實的界定和社會事實特性的說明、觀察社會事實的準則、劃分社會類型的準則、解釋社會事實的準則等,同時闡述了功能分析和因果分析的思想。此著引起了激烈爭論,可以說,這些爭論一開始就聚焦在本文筆者所說的“涂爾干問題”的核心——社會事實的實在性與建構性。涂爾干本人曾這樣寫道:“我反復聲明,我認為意識,無論是個人的意識還是社會的意識,都決非實體的東西,只不過是一種特殊現象的或多或少系統化了的總體,但人們硬說我的這種觀點是實在論和本體論。我明確指出,并再三說明,社會生活完全是由它的一切表象構成的、但人們卻指責我從社會學中排除了精神要素。”“關于應當把社會事實視為物這個命題,是我的方法的基礎,它引起了最大的爭論……實際上,我不是說社會事實是物質之物,而是說社會事實是與物質之物具有同等地位但表現形式不同的物。”〔19〕顯然,涂爾干將社會事實視為物,這被認為是實在論觀點;同時他也認為,社會事實與物質之物,由個體結合而成的集體意識,是一種心理獨立存在,似乎又力圖論證自己的非實在論立場。應當確認,涂爾干清楚地意識到社會事實具有兩種不同的特性,即物理特性與心理特性,他對這兩種屬性都有論述。同時也要看到,涂爾干關于社會事實心理特性的思考,其清晰度遠不及對社會事實物理特性的把握,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這是導致“涂爾干問題”的癥結所在。endprint
(一)涂爾干關于社會事實的物理特性的思想
如前所述,沃勒斯坦歸納的古典社會學三大家的三項基本命題中,“社會事實之實在性”是涂爾干的核心思想。涂爾干明確闡述了法國思想遺產對于這一思想的淵源意義,譬如,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一著為社會學這門新科學設定了原則,他把社會現象當作一個整體來處理,試圖通過找到社會現象的基礎,尋求這些現象的起源,發現物質和道德上的根源;他要處理的是社會現象,而不是個體的心理。〔20〕在涂爾干看來,孟德斯鳩假設社會是“事物”或“事實”就如同物理物質構成的事物或事實。〔21〕涂爾干對社會事實作了這樣的闡述:“我的方法并無任何革命的內容,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在本質上甚至是保守的,因為它把社會事實作為物來考察,而這個物的性質,盡管十分柔韌和可塑,但不能隨意改變。那種認為社會事實只是心靈的產物的理論該有多么危險,因為稍加邏輯推理,這個產物便立即土崩瓦解了。”他強調“關于應當把社會事實視為物這個命題,是我的方法的基礎,它引起了最大的爭論。反對者認為,我把社會世界的現實和外部世界的現實同等看待是荒謬的,是奇談怪論。”他因之試圖說明社會事實與物理事實的區別:社會事實只是具有類似于物質的客觀實在性,“實際上,我不是說社會事實是物質之物,而是說社會事實是與物質之物具有同等地位但表現形式不同的物。”〔22〕同時,涂爾干也極力明確社會事實與心理事實的區別:社會事實外在于個體,要通過科學研究或經驗研究來確定;社會事實具有實在性,對個人形成制約;社會事實獨立于個體,是超越個體的集體表現。涂爾干主張,必須始終在社會的層面上來說明社會事實,當人類形成群體的時候,會通過各種“集體表現”來集體性地表達自身,這些集體表現包括宗教、法律、道德、習俗、政治制度、教育實踐等,這些集體表現就是種種集體生活形式。
總之,涂爾干明確了社會事實的基礎來自于自然物質構成的物理世界,因而具有客觀實在性,盡管這種實在性與物理事實的實在性不盡相同,但不能歸結為個體層面的心理事實。在確認社會事實的客觀實在性基礎上,涂爾干闡述了觀察社會事實的準則:“第一條也是最基本的規則是:要把社會事實作為物來考察。”“把社會現象作為物來研究,就是把社會現象作為構成社會學研究的出發點的實物論據來研究。社會現象無可爭辯地具有這種特性。”〔23〕在涂爾干看來,社會現象是物,應該把它們作為物來研究,確認社會現象是社會學家的唯一實物論據就足以證明這一命題,這也決定了對社會事實的觀察原則的經驗性、可觀察性以及實證性,而這種方法“取決于事物的本性”,“因為事物的外在特性是通過感覺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所以我們就可以總結說:科學要想成為客觀的,其出發點就不應該是非科學地形成的概念,而應該是感覺。科學在最初所下的一些定義,應當直接取材于感性資料。”〔24〕由此,對于各種社會事實如血緣關系、法律聯系、家庭、婚姻、財產、犯罪等,社會學能夠展開更為具體的研究。可見,涂爾干的“社會事實之實在性”命題是以他對于社會事實的物理特性的思想為基礎的。
(二)涂爾干關于社會事實的心理特性的思想
涂爾干的社會事實心理特性的觀點同樣可以看到法國社會思想的源頭。在社會事實的實證研究方法方面,孟德斯鳩主張,引導社會科學的應當是“事實”和“數據”,而非哲學推測。涂爾干也吸取了孔德關于“社會事實”的設想,如孔德認為社會組織的法則能夠被認識,這些法則并不像等級較低的科學那樣是“剛性的”或“決定論的”,但它們與物理的、化學的、生物的法則一樣,為現象的理解留有余地。〔25〕這里的問題是,認為社會事實法則具有客觀實在性,又不像自然現象法則那樣是“剛性的”或“決定論的”,那么它究竟是怎樣的?開創者的答案遠不夠清晰,這也為后繼者留下了繼續思考的空間。
涂爾干對社會事實的心理特性作了開創性的論述。在他看來,社會團結或社會整合滿足了維系社會系統的需要,他認為“社會團結源于何處”或者“是什么社會事實能夠滿足這種需要”,是需要回答的一個問題,同時他指出,滿足社會團結或社會整合的過程表明,社會事實與個體事實是不同的。在涂爾干看來,伴隨著現代性而來的劇烈社會變遷,傳統社會秩序的不斷瓦解與現代社會秩序的興起,提出了社會團結或社會整合的問題,這一問題必須從人的社會性、集體性和心理性尋找答案。按照涂爾干的解釋,傳統社會的規模和動力密度水平較低,社會被分割成一個個彼此孤立的較小群體(部落、宗族或村莊),成員在其中分享著共同的傳統和經驗,每一個社會成員之間有高度的相似性,這種機械團結足以促成社會整合。現代社會的規模和動力密度由低變高,以往孤立存在的各個部分形成了經濟、政治等聯結紐帶,勞動分工增長、專業化程度提高使社會個體成員之間的相似性降低,而社會各部分的相互依賴也使社會變得更為統一,這種有機團結成為社會整合的新機制。但無論是機械團結還是有機團結,都是以集體共識為基礎的。當個體的思維通過混合和融合形成了群體,產生了一個存在物,也可以說是一種心理存在,但這是一種與個體心理不同的心理存在。而且,這種心理存在既是規范性的也是道德性的,它不僅強加給個人一些習俗和法律,還強調對共同體的認同。涂爾干將這種新型的社會性心理存在稱為集體良知或集體意識:“一個社會的一般公民所共有的信念和情感的總體,形成了一個決定性的系統,它有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稱之為集體良知或共同良知。”〔26〕
涂爾干進一步闡釋了社會事實的基本特性:第一,外在性,社會事實是具有存在于個人意識之外的這種明顯屬性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第二,先在性,社會事實是一種預先給定的東西,先于個體而存在。第三,強制性,社會事實(如宗教信仰和儀式、語言符號系統、貨幣制度、職業慣例、法律等)存在于個人之身外,但又是對個人具有強制力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第四,整體性,社會事實是以社會為基礎的集體現象,因為是集體現象所以也是普遍現象。第五,精神性,構成社會事實的是團體的信仰、傾向和習俗這類東西,不能與社會事實在個人身上的具體表現混為一談。〔27〕總之,涂爾干一再強調,作為社會事實的集體良知或集體意識,這種獨立的心理存在也具有客觀實在性,習俗、道德、法律、信仰等這類社會事實,不是僅僅存在于個體頭腦中的東西,而是先于個體存在的、預先給定的事物,它不是任由個體來創造、建構或選擇的,人們通過自己的經驗可以感受到這種客觀實在性,而且,這種集體的心理的客觀實在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能夠不斷地自我生產和再生產。endprint
三、“涂爾干問題”的核心與深層
“涂爾干問題”的核心,或者說涂爾干社會學思想中很核心的一個問題,是“社會事實的存在方式是實在的還是建構的”這一問題。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的糾葛以及功能分析方法存在的問題,也離不開“涂爾干問題”的核心。
(一)“涂爾干問題”的核心:實在性與建構性
由于社會事實具有二重性——物理特性與心理特性,涂爾干必須闡明兩個區別:一是社會事實與個體事實的區別,二是社會事實與心理事實的區別。他指出:“社會事實與心理事實不僅有質的不同,而且它們的基質也不同,兩者在不同的環境下演變,也不取決于同樣的條件。”這并不是說社會事實不具有任何心理性質,因為它畢竟表現為思想或行為的方式,涂爾干強調:“但是,集體意識的狀態與個人意識的狀態有質的不同,有其獨自的表象。集體的心態并不等于個人的心態,它有其固有的規律:因此,盡管心理學與社會學在某些方面有一些關系,但兩者終究截然不同。”〔28〕社會事實與心理事實之所以有質的不同,因為社會事實是以群體或集體組成為基礎的,心理事實僅僅是個人的心理或意識狀態,兩者具有不同的基質,也就是有不同的原因。因此,“為了理解社會對自身和其周圍世界的表象方式,我們必須考察的是社會的性質,而不是個人的性質。社會自己想象的象征,隨社會是什么社會而變化。”〔29〕涂爾干反復論述了作為社會事實的集體意識個體心理的不同,對社會事實進行研究必須牢記這種不同:“即使這兩種規律之間有相似之處,那它們之間的差異也一定十分明顯……全體共有的集體思想,不論它是什么形式還是什么內容,在研究它的存在本身和目的時,都必須通過人們對它持有的特殊感情來進行,而且下一步不要忘記去研究它和個人思想相似到什么程度。”〔30〕
在涂爾干看來,不同社會由不同的群體或集體組成,表現出不同的社會事實,這也是社會事實與個體心理和觀念的區別所在。他以原始宗教演變說明,群體以某一動物作為自己的圖騰,特定動物的神格化改變了氏族的性質,隨著這種神格化向宗教演化,逐漸成為統一的基本社會感情,并與社會結構形成密切關聯。因此,神話、民間傳說、各種宗教觀念、道德信仰等,反映著不同于個人實在的另外一種社會實在,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形成,并像個人的感覺、想象或觀念那樣,互相關聯地發生作用。他指出:“社會自己想象的象征,隨社會是什么社會而變化。”〔31〕不過,當時的涂爾干對于社會實在與個人實在的區別是甚不清晰的,亦如他本人坦言:“嚴格地說,在我們的知識的現狀下,方才提出的問題不會得到明確的解決。實際上,一方面,我們對于個人觀念的相互結合的方式所知道的一切,歸納起來不外是一些很一般的而且十分含糊的原理,人們通常稱這些原理為聯想規律;而另一方面,對于集體觀念的形成規律至今仍是全然無知。”〔32〕顯然,涂爾干力圖闡明集體觀念與個人觀念有著不同的基質,但對于個人觀念如何結合成為集體觀念,涂爾干并沒有給出足夠清晰和確定的答案。
我們需要從中尋找深刻的啟發。涂爾干所言社會事實的二重性也就是兩種客觀實在性,一個是社會事實的物理客觀實在性,另一個是社會事實的心理客觀實在性。涂爾干主要是從發生學意義上說明這兩種客觀實在性的區別,即兩者形成的基礎是不同的,個人觀念源于個人心理狀態,集體觀念則是個人觀念的結合,這種結合一旦形成就使得集體觀念與個人觀念有了質的不同,不能再還原為個人觀念。在這里,比集體觀念與個人觀念具有質的不同更實質的問題是:個人觀念是如何結合成為集體觀念的?顯然,這不是用“聯想規律”就可以解釋的。可以說,涂爾干提出了這一問題,但沒有回答這一問題。
我們繼續依循涂爾干本人的理論邏輯,對兩個問題進一步聚焦和明確。第一個問題:關于物理特性社會事實與心理特性社會事實的區別。涂爾干對社會事實特性的論述是,物理特性的社會事實具有外在性、先在性、強制性和整體性,不具有精神性(或心理性);心理特性社會事實具有外在性、先在性、強制性、整體性、精神性(或心理性)。所以,第二個問題:是否具有或涉及精神特性(或者說心理特性),是社會事實兩種客觀實在性的關鍵不同所在。因此,物理特性社會事實與心理特性社會事實的區別,不在于是否具有客觀實在性(因為它們都是一種客觀實在性),而在于心理特性社會事實的客觀實在性是與人的意識、心理、情感、價值等主觀因素相關的,也就是說,心理特性的社會事實具有建構的性質。由此可見,社會事實的實在性與建構性是“涂爾干問題”的核心所在。
(二)“涂爾干問題”的深層:因果分析與功能分析
在更深層次上,“涂爾干問題”進一步延伸為功能分析與因果分析的糾葛。就其實質而言,這一對矛盾也離不開實在性與建構性這樣一個問題。如前所述,特納對涂爾干的功能分析方法提出了頗多批評,指出其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的混淆并包含了目的論和循環論證問題。這也意味著,要區分這兩種不同的分析方法,前提在于厘清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的聯系和區別。對于這一問題,特納的回答是“功能解釋是因果理論的復雜形式”,“它們涉及到變量間的因果聯系”。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功能分析是因果分析的一種形式”,“功能分析涉及到因果分析”。顯然,無論是特納還是涂爾干本人,對上述問題都沒有提供清晰的答案。
作為古典社會學的一個重要奠基人,處于社會學初創時期的涂爾干認識到,社會學必須與生物學、心理學等學科相區別,建立一套獨立的知識體系和學科制度,并采用獨特的研究方法對社會事實以及社會結構、社會制度、社會過程等各種現象進行解釋。對于涂爾干,功能分析方法是至關重要的,沃特斯對此曾這樣評論:“要搞清楚一樁社會事實可能具有怎樣的功能,就要看‘它滿足了什么樣的需要。社會事實和系統需要之間的關系,類似于一個有機體各部分的運作和作為一個整體的有機體之間的關系。”〔33〕這其中貫穿的邏輯是:要明確某一社會事實的功能,就要確定它滿足了什么樣的系統需要,而這就使得對某一社會事實的功能分析指向了它與某種社會目標的關系,暗含了某種目的論的結果。涂爾干意識到,功能分析需要排除與目的論的瓜葛,不能根據個體的意向、情感、欲望、價值來解釋社會事實的功能,他因此對區分社會正常現象和病態現象的準則作了特別闡述:“我稱那些具有最普遍形態的事實為正常現象,稱其他事實為病態現象或病理現象。如果把以最常見的形態最平凡地出現于同一種內的屬性歸納為一個整體,即歸納為一種抽象的個性,將由此得到的假設的存在稱為平均類型,那么,就可以說這個平均類型是正常類型,而一切不符合健康標準的現象都是病態現象。”〔34〕涂爾干力圖劃清功能與目的的界分:對于一個健康的機體,每一個器官都發揮著有用的職能,每一種內部狀態都反映出某一外部條件,從而保證有機體的平衡;另一方面,某些生理構造并不直接發揮任何作用,而是作為有機體總體條件的一部分存在。也就是說,將功能分析的結論表達為具體的普遍性、平均數、機會、概率等,社會正常現象或病態現象通過不同的經驗數據呈現出來,可以避開目的論和循環論證的問題。endprint
然而,只要功能分析與因果分析之間存在著相關性,目的論和循環論證就是難以排除的,涂爾干顯然明白這一點,他反復重申,社會事實的功能并不等同于具有這種功能的原因,因為,某一社會事實的功能是以其特有屬性為前提的,但不能反過來說這一功能產生了社會事實本身。他這樣強調社會事實的研究方法準則:“因為構成正常現象的外部特征的普遍性本身是一種可以解釋的現象,所以通過觀察使這種性質直接得到確認后,我們就必須設法對它作出解釋。當然,我們可以事先肯定,這種普遍性之存在并非沒有原因,但確切知道這是一種什么原因尤為重要。”〔35〕但是,從這些闡釋看不出功能分析撇清了與目的論的關系。
涂爾干進一步強調:“要想把原因查明,只知道我們希望什么是不夠的,還必須知道我們為什么有這種希望。”〔36〕正是在這里,當涂爾干把社會現象的原因與人的主觀希望聯系在一起考察時,他終于觸及到了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的區別,也就是說,社會事實的功能與人的主觀需求是密切相關的,人的意向、情感、欲望、期待、價值等參與到了改變社會事實的過程中,促使社會事實產生出滿足自身需要的功能。如涂爾干所言:“我并不想說人的意向、需求和欲望從不積極地介入社會的進化。相反,它們肯定會作用于社會事實賴以存在的條件,而促進或阻礙社會的發展。但是,它們不僅不能在任何情況下從無中創造出任何東西,而且它們對于社會進化的介入本身,不管帶來什么結果,都只能根據其動因而產生。”〔37〕盡管社會事實的功能不能歸結為人的主觀需求,也不能以人的主觀需求來解釋社會事實及其功能的原因,但人的主觀意向的確會以滿足某種需求作為目標,這促使人的意向、情感、欲望、期待、價值等對客觀過程的積極介入,將能動的建構意圖作用于既有的社會事實,達到主觀預期的目的。
至此,我們的結論應該比較清晰了:功能關系與因果關系的糾葛以及功能分析與目的論的難解難分,均來自于社會事實的二重性,來自于社會事實的存在方式既是實在的也是建構的這一本質。
四、余論:“涂爾干問題”的當代價值
“涂爾干問題”有著深邃的內涵。一定意義上說,涂爾干社會學思想中的不甚清晰之處是奠基者思想源頭豐富性的一種展現,其理論“剩余”和思想“殘篇”的價值也為后人預留了繼往開來的基礎。
第一,“涂爾干問題”也是“社會學本體論”問題。
社會事實的二重性或“心-物”關系貫穿在對人類社會兩大系統的認識和解釋之中。這里所說的兩大系統即社會的自然系統與社會的人文系統。我們曾指出:社會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是人類生活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涉及到兩類要素系統,即社會的自然基礎與社會的人文環境,“任何具體的和現實的社會,都不外是社會的自然系統與社會的人文系統交互關系的總和。”“社會不是孤立的自然系統或人文系統的產物,而是以其自然性和人文性的統一為基本特征的,這也就是社會構成的關系二重性。”〔38〕對于社會學而言,無論是社會心理、社會行為、社會秩序、社會結構、社會過程、社會運行等等研究,社會事實的“心-物”二重性是貫穿其中的基本脈理,筆者因而也稱之為“社會學本體論”問題。
從社會學研究的角度說,“社會學本體論”問題也可以表述為,面對社會事實的“心-物”兩種實在性,研究者以怎樣的方式對這種實在性進行觀察、把握和解釋。一方面,社會世界具有物理實在性,這是獨立于并外在于人類的實在性;另一方面,社會世界還具有人文實在性,這是存在于人文世界并內在于人類心智中的實在性。毫無疑問,這兩種實在性也是兩種客觀性——物理世界的客觀性與心智世界的客觀性,依賴于人類心智的客觀性也是一種客觀性,因為它畢竟不同于個人心理而且不能歸結為個人心理。
進一步說,人類社會兩大系統即社會的自然系統與社會的人文系統分別體現了社會的兩種實在性和客觀性,其一,物理世界的實在性和客觀性,是獨立于人類并外在于人類的心靈、意識、情感、欲望的客觀實在性,這種客觀實在性是非建構性的;其二,人文世界的實在性和客觀性,是依賴于并內在于人類心智的實在性和客觀性,與人類的心靈、意識、情感、欲望、價值取向等密切相關,這種客觀實在性是建構性的。因此,社會事實或社會世界的實在性與建構性,是“涂爾干問題”或“社會學本體論”問題的核心所在。
第二,“涂爾干問題”凸顯了人類對社會實在的建構。
社會事實的“心-物”二重性影響了人類對社會世界及其實在性和客觀性的認識方式和呈現方式。一方面,社會的自然系統作為無精神性、無智能性的物質現象,具有不依賴于人類的實在性和客觀性,規定了人類對其認識的真實性和呈現的客觀性,即認識必須符合自然事物及其規律性,并以不受主觀性影響的方式呈現出來。另一方面,社會的人文系統是在自然系統基礎上形成的,與人類的精神現象和心智結構密切相關,人類對其認識必然帶有這樣那樣的主觀因素,并采取不同的主觀形式將認識結果呈現出來,這一過程產生的社會實在具有明顯的建構性。由此可見,社會世界中的一部分現象與人們的意識、思想、情感高度相關,盡管它們也是一種客觀性,但其中包含了人賦予的主觀內容,是人的主觀意義的外化形成的社會世界,人們的思想、觀念、知識、信念以及興趣、情緒、感受、期待、評價等參與其中,人們的認可、同意、相信是其得以存在的重要前提。也可以說,人類精神和心智重構了社會的實在性和客觀性,建構甚至創造出了一個社會世界。
相比于原有社會事實的“心-物”二重性,這部分建構或創造出的社會世界既非單一的物性也非單一的心性,已不是物性與心性的簡單集合,有其獨特的實在性、客觀性和規律性。作為“由社會行為主體(人和人的組群)的行動建構起來的,是社會行為主體之間的互構關系的產物”〔39〕,這類事物不能歸結為或等同于自然的物理現象,也不能還原為個人的心理現象,社會世界中的語言、貨幣、財產、政府、銀行、婚姻、制度以及文化現象等,就屬于這類事物。它們來自于人的社會生活實踐,它們的存在不僅與人的思想、觀念、意向、價值等有著密切關系,甚至是由于人們的認可、同意、相信才成為了社會事實。正如約翰·塞爾所言:“實在世界的一些部分,世界中的一些客觀事實,只是由人們的同意才成為事實。在某種意義上說,存在著一些只是因為我們相信其存在才存在的事物。”〔40〕endprint
第三,“涂爾干問題”內含了人類對社會實在建構的目的性。
如前文指出的,涂爾干已經看到了人類思維對社會實在的建構性,有些類別的社會事實依賴于集體意識,如家庭、契約、刑罰、國家、制度甚至社會本身等,是通過人們的觀念才具有實在性的,人們的同意和共享使其具有了社會效果。但這里也是涂爾干思考的不清晰所在,人們建構或創造的這類社會事物,它的獨特實在性、客觀性和規律性究竟是什么?在我們看來,以往的傳統是被發明和重構,現實一部分實在世界也是被發明和重構的,或者說社會世界本身就是不斷被發明和重構的過程。這就意味著,人們對社會世界進行建構和創造既是認識和呈現過程,更是行動和實踐過程,是認知與實踐亦即“知-行”能動地融合為一體的過程。人們不僅對自己的意圖、愿望、期待進行描述和表達,而且通過自己的行動實踐使之成為現實的存在。因此,這類社會事物融入了人們的意向性和目的性,它們也因之具有與自然系統不同的實在性、客觀性和規律性。正是在此過程中,因果關系與功能關系形成了密不可分的聯系。在人類重構了的這類社會實在中,因果關系與功能關系是“互緣”的聯帶關系,或者如特納所說“功能解釋是因果理論的復雜形式”,作為因果分析的一種形式,功能分析當然會涉及因果關系。可以理解,為了撇清功能分析與因果關系及目的論的關聯,涂爾干作了大量的闡述,最終卻是徒勞無功的。
事實上,人類對社會世界的不斷發明和重構是各門社會科學的一個基礎性問題,在19世紀和20世紀前期的古典社會學理論中,“涂爾干問題”可以說是這一問題的經典形式。在當代社會科學研究中,有關社會的實在性與建構性構成了非常重要的學理脈絡。譬如,歷史學研究中存在的歷史的敘事化、歷史敘事與社會及文化的關聯;在經濟學中,通過發明和描述新的需求,并將陳述變為現實,實現對市場的引導和塑造;在法學領域,重視對社會意識、文化系統的因素和變量分析,以及人們的思想、觀念、知識、心理對法律和司法的影響;在民族學研究中,既有對民族和族群的實在性、現實性分析,也有對其歷史發展的敘事化、建構性解釋;在邊疆學領域,邊疆是實存的、確定的并發揮控制、司法、財政等功能的邊界,還是由政治共同體活動或治理的理念、意志、需要形成的不確定邊緣區域,反映出了邊疆實在論與建構論的爭論。
在當代技術發展推動的重要趨向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知-行”關系新變化,筆者稱之為“知-行”自覺性到“述-行”自覺性。一方面,社會科學的理論分析技術取得了長足進步,并應用于不同的研究領域。如市場社會學分析從行動的技術分析視角,通過“行動-技術”結構去尋找市場的功能,以使市場按照經濟理論、模型所描述的方式運行,實現市場對社會的建構。而話語技術分析則以“話語-制度”結構為視角,借助對話、交流和互動過程的語言行為、符號表現、話語方式等分析,揭示人們的陳述、解釋、聲明中促成的集體同意、相信和共享價值,正是這類過程實現了對貨幣、財產、政府、銀行、婚姻、制度等社會事實的建構。另一方面,當代科學技術如信息技術、互聯網技術、數據技術的發展與聚合,實現了普遍接入,形成了數據化和大數據化趨勢,無數移動終端的連接“無時不有”“無所不在”,不僅實現了信息和數據的即時通訊、瞬間傳輸、聚集、處理、存儲和轉變,并以多種多樣的形式(文本、圖片、音頻、視頻、位置等等)進行傳送和處理,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社會交往、職業場所形成了全覆蓋。
隨著當代技術的時空重構將異時異空匯聚為同一個場域,網絡化、數據化、智能化實現了一種空前整合的全納體系,人類的“知-行”“述-行”對社會世界的建構也更為自覺和深入。在這個全新的水平上,對于人類有意識地構建一種需要和滿足需要的功能、有意識地追求一種結果和目的,我們可能將不再抱有諸如因果關系、功能關系、目的論的疑問,這也許更能夠顯示出“涂爾干問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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