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人文學院214000)
王國維對中國文藝美學研究的重要貢獻之一,在于他在中國美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悲劇”這一概念。中國古典戲曲理論論著中,關于悲、喜劇的論述很少,曲家更多關注曲律問題,真正具有現代意義的悲劇思想始自王國維。王國維悲劇美學思想中存在兩個基本命題,本文擬從這兩個命題入手,對王國維悲劇美學思想的現代性做一分析。
《紅樓夢評論》開篇第一章,王國維就引出了關于“生”與“欲”的討論。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伯,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籍,終不可得也。……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1
王國維以 “生活之欲”來解釋悲劇產生的原因,悲劇的本質在于“生活之欲”分化之后產生的矛盾沖突以及痛苦。接下來王國維這樣談到: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系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藑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2
王國維將《紅樓夢》看作一出徹頭徹尾的大悲劇,而其產生的原因在于先天存在的眾人之欲。王國維“生存之欲”悲劇觀受到了哲學家叔本華的影響,后人多將王國維的“生活之欲”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相比較。
其實,如果我們將視野放開,把叔本華的悲劇觀念置于西方美學史的發展流變中考察,我們會發現其特有意義及王國維對之接受的真正價值所在。西方悲劇美學觀念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重要階段,分別是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時期、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古典美學時期、以叔本華、尼采哲學為代表的現代悲劇時期。現代悲劇觀與傳統悲劇觀念的不同之處在于:現代悲劇觀是建立在現代哲學體系基礎上的。康德之后,叔本華、尼采感受到科技理性對人的壓抑,公開批判科學主義,強調以非理性對抗理性。現代悲劇觀受到這種哲學思潮的影響,將悲劇擴大到人的生存領域,甚至得出生活本身就是悲劇的結論。叔本華說:“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卻是需要、缺陷,也是痛苦;所以,人從來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質就是摟在痛苦的手心里的。”3
叔本華將人類的生命存在看作是悲劇性的,這是西方現代戲劇所描繪的“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產生的哲學源頭。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王國維很早就接觸到了叔本華,并因其敏感的氣質,深切的人生體驗很自然地接受了叔本華的觀念。應該注意到,“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觀念的產生雖然受到叔本華、尼采等哲學思想的影響,但也是社會發展,政治體制進步等綜合影響的產物。首先是西方政治體制的變化,使得人人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因此,傳統悲劇中帝王將相主人公所具有的“拯救意義”“普遍性”開始向個體轉移。另外,社會的發展,人類思想意識的進步,都使得我們越來越將視線投向人類自身境遇。因此,“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觀念從誕生之日起就具有一種現代性特征。在此基礎上,王國維對叔本華悲劇思想的吸收,擯棄了叔本華形而上“宗教”層面的思考,體現出“人生本體論”傾向。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始終圍繞“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不得不如是”展開,始終將作品中人物因為身份、地位原因而不得不苦苦相逼,人人陷入苦境,作為分析的著力點,從而體現了鮮明的現代意識。王國維對紅樓夢的評論,對中國傳統戲曲、中國文學作品大團圓結局的批評,正是在這種思路中展開。
王國維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思想文化的大變動時期,前有“洋務運動”“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后有“戊戌變法”。面對這一時期的紛繁蕪雜,王國維拋棄了器物層面對國家前途的思考,從文學、藝術、文化思維的角度,延續了對該問題的探索。王國維認為:“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4“ 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5前者指向為何中國傳統文化難于孕育出悲劇意識,這是對傳統文化在現代語境中的反思,后者肯定了“主人翁之意志”,這是對人生價值、自我意志的肯定。這兩者與后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題相吻合,體現出對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新舊交錯時期文化走向一種現代思考。
關于悲劇作用,王國維認為其最終目的在于給人以“解脫”,在《紅樓夢評論》中他這樣談到:
“嗚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于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6
王國維的“解脫說”深受叔本華的影響。叔本華認為世界的本質在于“意志”,意志外化為各種盲目的、永無止境的欲望,一個欲望滿足,下一個欲望接著出現,欲望帶來痛苦,人生就是一場永不停息的悲劇。叔本華的悲劇學說建立在西方基督教“原罪”觀的基礎之上,因此,要想得到解脫,第一種方法是“滅欲涅槃”,第二種方法是求諸藝術,在藝術審美的純粹直觀中暫時忘卻欲望。叔本華的理論以理性見長,但也表現出高高在上、俯視人群的冷酷。與之相比,王國維總是以凡人之眼看世界,以凡人之心感受世界,是悲天憫人、哀人而自哀的,正如潘知常先生指出:“王國維‘人生之問題’的核心是‘憂生’,”他思考的個體生命如何存在的問題。
王國維在評價《桃花扇》時說:“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7所謂“他律”是指《桃花扇》中侯、李二人是在張道士點撥下悟道出世,再非憑自覺。所謂“自律”是指賈寶玉在自己經歷過諸多苦痛閱歷之后自悟。可以看出,王國維的“解脫說”是以尊重個體的“主體性精神”為前提的。王國維在比較惜春、紫鵑的解脫與賈寶玉的解脫之間的區別時說:“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后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8此中可以看出王國維提供的解脫路徑與叔本華的不同,王國維更推崇的是自然地、人類的、美術的解脫,而不是宗教的、神秘的。這種解脫需要張揚人的主體性精神,懷著深切的此岸感,在對現世生活充分的審美性體認之后,才可以達成。劉小楓在分析現代性的審美性時將其概括為三項基本訴求:“一、為感性正名,重設感性的生存論和價值論地位,奪取超感性過去所占據的主體論位置;二、藝術代替傳統的宗教形式,以至成為一種新的宗教和倫理,賦予藝術以解救的宗教功能;三、游戲式的人生心態,即對世界的所謂審美態度。”9王國維的“審美—解脫”說可以看作是審美現代性的一種表達。
注釋:
1.2.5.6.7.8.引自王國維著.《紅樓夢評論》.
3.[德]叔本華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427.
4.王國維著.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86.9.劉小楓著.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M].上海:三聯書店,1998: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