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工學院215500)
花鳥畫白描(或稱線描),是工筆花鳥畫的基本造型手法,即以精準概括的線條造型方法,將自然形態的花鳥轉化為線描藝術形象。同時,花鳥畫白描作品因創作者用筆的不同、造型理念的差異而形成了風格各異的形式美感,也逐漸成為獨立的藝術樣式進而形成了自身的審美價值。
花鳥畫白描,較之人物畫白描而言,受客觀物象的制約性更大。其原因在于:自然界中花鳥形態種類繁多,形態差異較大,過于程式化的線條組合形式,無法勝任細致入微的花鳥結構和形態的刻畫。人物畫白描則不同,傳統人物畫白描中有十八描,看似有著極為豐富的線條表現樣式,但實際上無論是動態和衣紋組合,都有萬變不離其宗的程式化造型手法,因為人物畫的刻畫對象永遠只是不同時空、不同情節中的人,且大多數情況之下其衣著也是少有大的變化。花鳥畫中的客觀物象歷經千百年,并無大的變化,邊鸞筆下的孔雀,應與現代的孔雀無異,而宋畫中大量出線的花草蟲魚也依然能在現實生活中隨處可見。
從萌芽時期的抽象化、圖案化,到成為獨立畫科時具備較為完善的勾線技巧,再到宋畫中勾線賦彩達到的完美融合,這一階段正是花鳥畫白描技法對客觀花鳥形態真實描繪的萌芽、發展、成熟的過程。而在隨后的文人畫影響遍及所有畫科的元明清,擔當工筆花鳥畫最基本造型任務的白描,并未因寫意花鳥畫的沖擊陷于停滯狀態,明代院體花鳥畫家邊景昭、林良、孫隆、呂紀,明末陳洪綬,清末的海上畫派諸家,都在花鳥畫白描藝術上進行了各自的探索。
中國乃至世界其他人類文明發源地早期的繪畫活動中,線是最為常用的表現手段之一,因為它最易于表現人們對于外部世界和環境的模擬與反應。早期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彩陶紋樣,就是勞動人民熟練掌握的裝飾性線條,它以重復、秩序、對稱等形式美的法則,表現出人們在自然形態中美的感悟與再創造。夏商周時期的青銅紋樣同樣以線的裝飾美特性,體現出這一時代特有的審美趣味及對于美的形態的執著探索。
從戰國時期的人物帛畫,到漢畫像石、磚以及漢墓出土的帛畫,線的造型特性逐步擺脫圖案的范疇,表明人們對于線造型的敘事性功能和表現性功能有了更深的認識。魏晉時期士族文人階層的發展促進了文藝的多元發展,對于繪畫創作的方法論逐步出現并開始在文人階層產生其深遠的影響。雖沒有關于線的系統論述,但從反映當時繪畫特色的諸多后世摹本以及當時的論畫著述中,我們可以肯定,這時期線描已逐漸成為中國傳統繪畫最基本也最能體現畫家個人面貌的造型元素。
由于中國古代繪畫中人物畫、山水畫的發展要早于花鳥畫科,因此人物畫中線條的風格化較早形成。魏晉顧愷之中的“春蠶吐絲”描細勁悠揚,曹仲達的“出水描”綿密規整,唐代吳道子的“莼菜條”能生發滿壁風動,宋代李公麟白描人物的精微傳神,宋代馬和之的“柳葉描”使人物形象更具瀟灑靈動之感。可見,線的形制,既是體現繪畫形象的基礎,也是展現作品獨特藝術意蘊的根本。人物畫如此,山水畫也無例外,作為山水畫骨肉的山石表現技法,尤其是山水畫畫家無法繞開的勾皴,雖然各家技法不同,但歸根結底都是對各種用筆及線跡、筆墨的綜合運用,線條依然是其根本。
傳統花鳥畫,作為對花草鳥蟲這類為人們喜聞樂見的物象進行藝術表現的畫科,它運用著與傳統山水畫與人物畫相似的概括、程式化的造型手法,同時又注重表達動植物在自然環境中的生動姿態以及其中所蘊含的人文情感。
五代兩宋的花鳥畫可謂細筆花鳥畫發展的高峰,期間涌現了大量杰出的花鳥畫家,其創作的題材、意境又極為多樣,在寫實物象與詩意內蘊的融合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為我們留下了大量藝術珍品,成為后世花鳥畫發展過程中,清除因文人戲墨過于概念、粗率流弊的正始之音。這一時期,白描花鳥畫雖然沒有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得以流傳,但是作為當時占主導地位的工筆花鳥畫筆墨語言最重要的造型元素之一,已經形成了完備而成熟的技法。大量的花鳥畫作品都顯現出以下的特征:白描筆法精細洗練,狀物寫生能力強,用筆柔和中兼勁拔,形簡而意全,線條富于質感和變化。
雖然線描還只是當時花鳥畫創作過程中擬物象形、賦色填彩的造型元素之一,但是從當時流傳至今的一些單色花鳥畫作品,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從唐宋風靡一時的工整細筆濃墨重彩一路的工筆花鳥畫到有文人畫特質的純水墨花鳥畫的出現和發展,吻合中國繪畫整體發展的潮流和規律,預示著單色白描花鳥畫必然會擺脫色彩束縛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抑或在畫面中占主導地位,成為展現畫家獨特審美趣味的重要環節。如宋趙孟堅的《水仙圖卷》,以白描為骨略施水墨,繁而不亂,生意盎然,清雅飄逸,以富有激情的勁健的筆墨,傳達出了蘊涵在花葉中蓬勃的生命力,體現出宋元文人花鳥畫淡雅蘊藉的藝術風尚。
盛行于元代的文人水墨花鳥畫,更為接近書法寫的境界,常能寓豐富的墨色變化和點畫筆跡于一體,工細中透露出淡雅明潔。花鳥畫發展到明清蔚為壯觀的寫意一路,線條的運用從單一的填色渲染,到勾花點葉、再到潑墨大寫意,似乎在三種畫科里對于線的脫離最為徹底,這其實是花鳥畫藝術的最為獨特的地方。尤其是在明清兩代書畫商品經濟較為發達的背景下,民間繪畫的發展催生出了眾多個性十足的意筆花鳥畫風格。與此同時細筆雙勾一路的花鳥畫并沒有消退,衰弱,而是以不同的方式繼承和發展著唐宋花鳥畫發展的優良傳統。
明代延續勾線染色的花鳥畫創作方法的代表人物是陳洪綬,其花鳥畫造型古拙,富于裝飾性,陳洪綬的花鳥畫白描造型不以逼肖見長,與其人物畫相似,而是在裝飾性的變形中融入了古雅、奇崛的形式美感,以極為精煉的線形展現花鳥形象的明凈、典雅。尤其是他晚年筆下的花卉,特重形象的提煉,花瓣枝葉精致飽滿、風姿綽約,筆跡勁爽賦予張力,生活中平常的靜物被賦予了一種超然物外的高雅格調。
近代海上畫派的花鳥畫技法繁多,其藝術延續了吳門、浙地、揚州及常州等地諸家的花鳥畫傳統,勾、
染、粗、細諸法兼備,多姿多彩。其中,師法陳洪綬自成面貌的任淇,任薰、任頤等人都花鳥畫創作中發展了前輩的勾染之法,尤其是其釘頭鼠尾描設色相結合的工寫結合的技法最具特色。任頤的花鳥畫白描技法,揮灑中不失精微,豐富中不失整飭,充分體現了其對于自然花鳥形態的深入研究和對于線的深刻領悟。
近現代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涌現了眾多卓有成就的工筆花鳥畫家。他們著眼于中華民族優秀文化藝術傳統地繼承與創新,在吸收傳統藝術滋養同時,發掘和表現生活中美的物象和瞬間,擺脫了狹隘的門戶偏見,借尋常花卉鳥蟲表現人間之大美和生命的力量,形成了新的氣象,創作了大量為人民喜愛的作品,其藝術成就的取得都源于對古今經典的悉心研習和深入自然觀察寫生。
于非闇,早年醉心于趙佶、趙孟堅、陳洪綬等古代名家的筆墨技法,后又潛心于素描寫生,最終形成了極具個性的形神俱佳的筆墨造型面貌。他的花鳥畫白描,注重以線的硬軟、波磔、粗細、頓挫等手法表現花鳥的動靜、厚薄、凹凸等,善于將觀察、比較和分析所得的結果與藝術形象進行有效地融合。陳子奮,著有《陳子奮白描花卉冊》。他的白描花卉造型嚴謹,物象的細節刻畫準確到位,線條富于節奏變化,其白描花卉常以豐富勁暢的線條展現花葉的俯仰翻飛,特別是畫面中較為夸張的波折線的運用和釘頭鼠尾描法的運用,形成了鮮明的個人風格,其作品善于在毫厘之間展現不同花卉優美動人的形態。
現代畫家蘇百鈞的白描花鳥畫作品,則完全突破了傳統花鳥線描技法的束縛,其作品題材極為豐富,不僅局限于繁花似錦、枝繁葉茂的花卉形態,更善于發掘表現隱藏于普通自然形態中的形式元素,粗糙晦暗的老干粗枝、了無生意的殘花敗葉等等,都以獨特的視角和構圖呈現出讓人耳目一新的花鳥意境。其作品中主要有兩種線的類型:一類為中鋒用筆為主的勻順而富于節奏感的線型,物象因此而更為飽滿豐潤,姿態萬千;另一類,則呈現出枯筆的中側鋒并用,其豐富的筆墨效果一改花鳥畫白描的細膩特性,而是融入了一定的山水畫的勾皴擦染技法,筆墨的多種呈現方法在作者的白描花鳥畫作品中得到了合理恰當的運用。
綜觀花鳥畫發展的歷史,花鳥畫的線描形式作為一種重要的表現語言,自其確立之日起就未曾消失過,尤其是在細筆花鳥畫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呈現方式,有時隱秘于墨色之中,有時以不同線型特有的造型趣味凸顯自身的形式美感,但無論是何種方式,都離不開白描技法的本質——以線造型。對于花鳥畫學習者來說,學習花鳥白描技法不僅是了解學習工筆花鳥畫的造型基礎,也是進一步深入學習寫意花鳥畫的必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