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珠[首都師范大學 , 北京 100048]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中蘇兩國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兩國關系迅速升溫。一時間中國成為蘇聯最熱門的研究對象,中國文學研究在蘇聯異常火熱。在短短的十年中,蘇聯學界就建立起一支近千人的中國文學研究隊伍,其中費德林和利希查是茅盾的主要研究者。他們積極地將同時代作家茅盾介紹到蘇聯,為茅盾文學的域外研究增添了濃重筆墨。
尼古拉·特羅菲莫維奇·費德林(Николай Трофимович Федоренко, 1912-2000),是蘇聯著名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之一,是研究中國文學頗具聲望的學者、語言學博士、教授、蘇聯科學院通訊院士。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國文學中的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兩個方向。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主要研究者之一,他發表了多篇學術文章,如《論中國的新興文學》《高爾基的文學遺產和蘇聯文學在中國》《現代中國文學概論》《中國札記》《中國文學遺產與現實生活》《蘇聯研究中國文學的任務》《列寧和東方文學》《中國文學研究諸問題》和《外交紀事》,等等。同時,費德林又與魯迅、茅盾、老舍和趙樹理等人交往密切,較早地研究了這些作家及其創作。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將茅盾在俄羅斯予以全面介紹的第一人。1956年莫斯科的《知識》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由他編纂的小冊子《論茅盾》,在這僅31頁的小冊子中,費德林從不同角度對作家進行了介紹,有茅盾的童年生活、家庭教育,有作家與革命結緣并一生為革命奮斗的具體經過,有作家文學主張不斷變化的軌跡,有作家多部作品的介紹和評價,有作家與俄羅斯結下不解之緣的經歷,等等,林林總總,包羅萬象。這本小冊子是系統介紹茅盾的最早俄文資料。除此之外,費德林還發表了文章《相見中國作家——茅盾》(1954年)和《茅盾——記作家六十歲壽辰》(1957年),并在1955年和1956年編輯出版了《茅盾文集》和三卷本的《茅盾選集》。費德林多次來訪中國,與茅盾交流密切,并通過對茅盾作品俄文版的選編熟知其創作,他本人對茅盾的態度顯露在研究的字里行間,可以說他對茅盾的接受是切實深刻的,對茅盾的評價是客觀公正的,這些也是我們對他的研究進行系統分析的原因。
無獨有偶,利希查(Б. Я. Лисица,生卒不詳)同為這一時期茅盾的主要研究者。與費德林不同的是,利希查的努力是默默無聞的,我們在各種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資料中都未曾找到過關于他更為詳細的資料,不過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蘇聯雜志上,他的名字——Б. Я. Лисица經常是與茅盾聯系在一起的。1956年的《論茅盾》、1958年的《茅盾的早期創作》、1959年的《茅盾的創作道路》和1968年的《茅盾和二三十年代中國小說中的現實主義問題》,這四篇文章呈現了利希查在不同時期對茅盾的不同體會,從一般意義上的認識茅盾,到個別問題的深入研究,見證了這位學者研究的系統化和專業化。
費德林和利希查共處于蘇聯中國文學研究氛圍之下,因而對茅盾的看法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但卻各自有著不同的研究角度和考察方法。綜觀這兩位學者的研究成果,不難發現:他們都關注了茅盾及其作品的時代性問題,但不同之處在于,費德林關注的是其題材和主題的時代性,而利希查則是將關注點集中于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時代特征;在研究手法上,費德林更偏重于凸現人格精神的宏觀評述,而利希查則選用了從作品出發的微觀品評。
從《相見中國作家——茅盾》我們得知:費德林與茅盾多次見面,二人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茅盾向他講述了當時中國的形勢、自己的創作和構想,而費德林則多次為茅盾寄送蘇聯最新的書籍,并有了為茅盾寫傳的想法。顯然,費德林在認識和了解了茅盾之后才開始研究他的,即“知其人”,而后“閱其文”。而后,費德林又發表了幾篇關于茅盾的文章,但其中并沒有茅盾作品的詳細介紹,而是更多觀照于作家人格的個性層面,即在不同時期影響作家品格形成的不同因素。他仿佛進入了作家的內心世界,試圖描述其心路歷程。作為一個異域研究者, 他訴求于“茅盾是什么樣子的”和“他為什么是這個樣子的”,他立足于自己的情感,找尋作家的本質。因而,在費德林的“論茅盾”中充滿了他對作家的真實態度和思想體驗,既有感性的認同,又有理性的論證。
《論茅盾》等多篇文章均是從作家的家庭環境談起,同時貫穿著環境對茅盾之后文學創作的影響。“環境”在此處有兩層含義:一方面是狹義上的,茅盾的周邊;而另一方面則是廣義的社會大環境,即時代的變遷。費德林將狹義上的環境對茅盾的影響分為家庭環境(主要來自母親)、魯迅及其作品、俄國古典及蘇聯文學,并認為這些都影響著茅盾作家人格特性的形成。
“茅盾的母親使他從小便愛讀、愛背詩文名篇。他之所以成為作家,全是靠著母親。” 在母親的影響下茅盾在十歲前就讀了很多文學和歷史著作,豐富的閱讀與他的年齡是很不相稱的,這對于培養他的審美趣味和對祖國文學的熱愛有很大益處。與其他研究者的文章不同,費德林沒有用大量筆墨介紹茅盾維新派父親,而是認為茅盾是在母親的影響下,受到了古典文學的熏陶,為他的文學創作打下了基礎。
在走入社會、從事編輯工作之后,工作的便利使茅盾獲得了接觸先進文學的機會,“魯迅的作品給茅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魯迅及其他中國作家作品的熱情關注,在茅盾的創作發展中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就在這時,他熱愛自由、熱愛祖國的思想得到發展,他的社會政治觀點和文藝觀點也形成了” 。費德林認為:作為我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力軍,魯迅的文字為茅盾指明了文學前進的方向。誠然,初登文學殿堂的茅盾是迷茫的,當時的他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魯迅指引了作家人格的正確方向是毋庸置疑的。
除此之外,身為蘇聯中國文學研究者的費德林非常看重俄國文學對茅盾創作的影響,“同俄國古典文學的接觸,同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等作家作品的接觸,使茅盾產生了對俄國人民、對它的自由斗爭、對俄國文學藝術的深厚感情”,“在自己的全部創作過程中,茅盾孜孜不倦地學習俄羅斯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和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大師們的作品,他是在列夫·托爾斯泰、安東·契訶夫、馬·高爾基的影響下成為一個現實主義作家的”。我們知道,茅盾在文學道路的選擇上并非一帆風順,他曾錯誤認識自然主義和寫實主義,但最終成為現實主義作家,俄國文學對他的巨大影響是不能忽視的。
費德林在《論茅盾》中著力介紹了這三方面對茅盾的影響,看似簡單陳述,卻用意深遠:來自母親的古典主義文學熏陶和積淀使茅盾具備了作家的情懷,魯迅本人和他的作品為茅盾指明了走新文學道路的創作基調,俄國和蘇聯文學傳統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最終確立了茅盾的作家品格——現實主義。
除了展現茅盾作家品格形成的原因,費德林也特別關注茅盾作品的時代性。作家是反射環境的鏡子,環境經常是以一個全新的方式轉投到創作當中,這個環境當然也包括時代。費德林認為當時中國瞬息萬變的時代給作家們刻上了印記,而茅盾和他的作品正是這一時代最具代表性的發言人。從作家創作題材的選擇入手,費德林宏觀評述了其作品中濃濃的時代性。
費德林如是評價茅盾的創作:“茅盾的作品是本世紀中國20年代和30年代初期社會生活的獨特的百科全書。大概沒有一個中國作家,像茅盾的作品一樣,展現了中國當代社會的如此廣闊的畫面,描繪了如此眾多的現實人物群像,提出了這么多的社會問題。”并清晰地指明了茅盾創作的分期是與我國現代史發展的階段一致的:“1919年的五四反帝愛國運動,1924年至1927年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1927年至1936年的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1937年至1945年的抗日戰爭,中國現代史發展的這幾個基本階段,也是茅盾思想成長和創作道路的幾個主要階段。”學者認為,綜合起來的茅盾創作正是五四前后到新中國成立前夕現代中國的社會風貌及其變化的圖景。費德林的觀點極為正確。眾所周知,茅盾的創作十分重視題材的選擇,他充滿著盡可能全面真實展示中國社會現實的藝術情懷,竭力主張選取代表時代的重大事件,用一生的創作繪制成了時代的巨幅畫卷。在研究中,費德林具體分析了不同時期茅盾彰顯時代性的作品。
作為蘇聯杰出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和茅盾的主要評介者,費德林的研究符合茅盾創作的客觀實際,并能夠深層體味中國作家的品格魅力,具有敏銳把握和宏觀概括作家創作取向的能力,在蘇聯及后期的俄羅斯茅盾研究中意義非凡。
較之于費德林評述的恢弘,利希查的研究則更側重于文本分析的具體。茅盾的作品是時代的縮影,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利希查認為這是通過作家筆下生動的各式各樣的人物來體現的。他的細致闡述可分為兩部分:其一是茅盾筆下的人物形象具有鮮明的時代性格;其二是時代賦予了他們悲慘的命運。這是利希查基于熟知中國國情而得出的結論:處于動蕩的社會環境之中的不同階級,無論是資產階級、新型女性還是新農民,他們經歷了當時中國社會的不同發展階段,時代的特性也深深的在他們性格形成的過程中留下了烙印。同時,時代的局限性決定了他們不夠強大,悲劇性的結局在劫難逃。
首先,在利希查的研究中頻繁出現的詞語是“представители мелкобуржуазной интеллигенции (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代表)”。是的,在當時的中國文學史上這無疑是一個新興的群體。自創作進入成熟階段以后,茅盾塑造了一系列民族資本家的形象,如吳蓀甫、朱吟秋、孫吉人、王和甫,等等。盡管塑造這些人物形象并非是作家創作的重點,只是為了突出主題而存在,但利希查卻透過復雜的社會現象,清晰地體會到了形象群中所特有的光彩。其中《子夜》的中心人物吳蓀甫無疑是這位研究者最為關注的人物之一。
利希查高度評價《子夜》中出現的以吳蓀甫為代表的一系列人物形象,認為吳蓀甫是目前為止(1956年)中國現代文學中在說服力和生動性上都無與倫比的人物。首先他從吳蓀甫的能力和性格談起。“《子夜》中的吳蓀甫是不凡的,他是中國民族資產階級陣營的代表, 作家賦予了吳蓀甫高于同階層人民的才能,吳蓀甫是民族工業資本家。”利希查認為“塑造民族資產階級商人形象曾是當時中國文學的新任務,正如這一階層對于當時的中國一樣。但是茅盾卻做到了”。利希查看到了茅盾描寫的吳蓀甫與其他人物的區別——他是商界中的佼佼者,游歷過歐美,受過西方現代價值觀念和科學知識的熏陶,希望中國也能走上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他樂意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有力地推動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與此同時,利希查還深入分析了人物身上的時代特征,他說:“《子夜》中的吳蓀甫是作為民族資本家的代表,他擺脫了對封建階級得依附性,他的成功是自己爭取來的。因而,他不再顯示出對封建勢力的軟弱和妥協,而且有時還會表露出對封建地主的鄙薄和輕視”。在這點上,筆者認為研究者的觀察是非常細致的,因為茅盾在這一點上寫得非常隱蔽,我們僅僅從那段吳蓀甫根本就不把他的舅父——曾滄海放在眼里的描寫中就能體會得到,在這段文字中茅盾用細膩犀利的語言刻畫了這位年輕實業家對曾滄海的鄙夷,表明了在中國新形勢下,封建階級已經幾近消亡,資產階級試圖以經濟實力去充當社會的主宰。
對于吳蓀甫的結局,研究者認為是悲劇性的,這種悲劇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和階級的悲劇,也是同時代與命運緊密相關的社會性悲劇。利希查首先分析了他失敗的個人原因:“吳蓀甫這類民族資本家,他們擁有主宰一切的強烈愿望和剛愎自用的性格,他們敢于冒險爭取,卻不注意觀察社會發展的方向,他們沒有察覺周圍變動著的時代現實——民族資本主義在當時的中國沒有存活的土壤,以上種種最終使他走向悲劇的命運。”當然,吳蓀甫的自私、無情和殘暴等自身缺陷是他失敗的一部分原因,但利希查評價的潛臺詞指明,人物所處的社會和時代才是造成他悲劇命運的主導因素,社會和時代無情地扼殺了他。
利希查對吳蓀甫這個人物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他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俄國中國文學研究的立場和態度,即時代賦予了《子夜》中心人物吳蓀甫試圖推翻舊制度的能力,但同時也是時代讓他走向了失敗。
其次,新型女性形象的塑造。新型女性是茅盾整個創作活動中較為完整的形象系列,這在同時代作家中是少見的。筆者發現,利希查在分析三部曲《蝕》和長篇小說《虹》時,對作品中出現的女性形象都作了一番考察,主要觀點是:時代賦予了她們沖破封建舊制度下婦女悲慘命運的能力,但時代也讓她們體會到了困惑、痛苦和無奈,她們心中留有時代的傷疤。
利希查說:“《幻滅》中的慧、《動搖》中的孫舞陽、《追求》中的章秋柳等人物,是與中國傳統女性不同的新型女性。她們熱情地歡迎革命的到來,但同時革命失敗的挫折又使她們極度悲觀痛苦……慧、孫舞陽性格開朗,工作努力,身上具有時代賦予她們的革命性。”一言以蔽之,茅盾筆下的女性形象已不滿足于僅在自己的家庭中扮演好妻子和好母親的角色,而是想到了投身社會,成為社會革命中的活躍分子。利希查同時分析了三部曲中各位女性瑣碎的個人行為。靜和慧參加了聲勢浩大的武漢第二次北伐誓師;孫舞陽——婦女協會的成員,她經歷了革命高潮中的群眾大會和革命失敗后反革命武裝的血腥屠殺;梅行素的一句“我也有一個理想,我不肯做俘虜’的話,道出了當時中國所有女性的共同心聲:擺脫封建勢力,要做在社會中有用的人。利希查陳述道:她們每個人都與時代緊緊地粘連在一起。事實也恰恰如此,茅盾筆下的女性形象是時代的一部分,作家試圖用她們來表現自己想改變命運的主張。
與此同時,利希查又寫道:“革命受到挫折后,章秋柳感到非常悲哀,整日在掙扎苦悶當中……革命的失敗讓她們迷失了前進的方向,她們開始悲哀、頹廢,這無疑也是革命、時代帶給她們的。”他看到了茅盾對當時社會的失望:時代沒有賦予這些新女性足夠的力量。這符合當時中國的客觀實際,大革命失敗后中國社會開始巨大變化,五四運動以后的自由民主慢慢減少,革命的失敗帶走了人們所有的希望。作品中剛剛覺醒的新女性開始苦悶和迷惘,而這無疑是時代動蕩的產物。
茅盾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位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在畢生的文學活動中,他不斷探索實踐,創作了多部彰顯時代特性的作品。閱讀茅盾的作品,可以感受到強烈的時代氣息。與此同時,人物與時代是密切相關的,正如茅盾自己反復強調的一樣:“人是時代舞臺的主角。我們應當從各種各樣的人的活動中去表現時代的面目”。他的創作是最大限度地描寫人物與時代的關系,并通過人物的命運,展現時代對人造成的影響,這也是茅盾作品的社會意義之所在。因而我們認為,利希查抓住了茅盾創作中的核心要義之一——人物形象與時代的關系。
韋勒克認為:“一部文學作品的最明顯的起因,就是它的創造者,即作者。因此,從作者的個性和生平方面來解釋,是一種最古老和最有基礎的文學研究方法。”費德林和利希查就是用了最古老最有基礎的研究方法,關注到了茅盾作品中的時代性,不同之處在于,費德林關注的是選材的時代性,利希查則是關注人物形象的時代性。費德林更偏重于凸現人格精神的宏觀評述,而利希查則選用了從作品出發的微觀品評。雖然研究方法側重不同,但他們都向我們呈現了對作家創作活動及思想的整體認識和深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