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耀芳[天津農學院, 天津 300384]
在第七屆羅馬電影節上,由劉震云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改編,馮小剛導演的電影《一九四二》榮獲青年評審團最佳影片金蝴蝶獎。獲獎理由是“這部具有歷史見證意義的電影,讓我們了解到世界歷史中悲劇的一幕”。馮導表示,這個題材能讓外國觀眾接受,表明“人性都是共通的”①。在物質充足的今天,這部作品引導人們對于生命極限中的人性進行反思。
首先,為了推動這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滑向絕望的深淵,作品安排了一系列的情節將他們導入“彈盡糧絕”的境地。糧食沒有了,馬車沒有了,親人沒有了。遭遇日機轟炸、搶劫、疾病、饑餓、死亡……在災難突如其來時與經過長時期艱難困苦的折磨后,人性的表現是不一樣的。當剛剛面臨饑餓時,人能考慮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尊嚴教養,比如道德廉恥。但是在漫長的折磨虐待下,在死神的腳步一步步逼近,生還的希望渺茫的時候,對死亡的恐懼感甚至超過了死亡本身的威懾力。什么是人不能放棄的?什么是人堅持到最后的?是生命,是愛,是良知,還是尊嚴?在強大的壓力下,人們做著艱難的選擇。作品要展現的就是在生命極限的壓榨下人性的迸發。
星星是青年知識分子的代表,有著清高的優越感。可這一點清高和優越感與她最終淪落為妓的命運形成強烈的反差。知識分子也要吃飯。為了不被餓死,她的清高和優越感被殘酷地扼殺了。
在逃荒之初,星星還表現著年輕女知識分子的嬌氣和任性,跟她爹鬧別扭。后來,在糧食短缺的情況下,也能堅持一些溫飽以外的追求,如一路帶著她心愛的貓,甚至可以讓貓吃她那一份口糧,自己不吃。但是,隨著逃荒路程的一步步艱難,人開始舍掉生命之外的東西。先是嫂子生產,侄兒沒有奶吃,她獻出了貓。為了活下去,她還表示“我也要喝貓湯”,并且將象征著知識和理想的書本撕了當柴火。舍掉愛物,星星離舍掉自己只有一步之遙,后來為了五斗小米賣身為妓,“給你們(家人)一條活路,也給我一條活路”。作品展露了青年知識分子,在生命極限中,對自己一點一點的剝離。舍掉了愛畜,舍掉了理想,甚至舍掉了自己的身體和人格,只為了一個目標:讓生命能得以延續。
星星與別人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她念過書,會認字。這一點,在她剛踏上逃荒之路,要回學校去找同學時就已經體現出來了。在拴柱對她的愛里,也包含了普通勞動者對知識的景仰和向往。當逃荒逃到絕境,逃生的希望渺茫時,拴柱要用兩塊珍貴的餅干來換性的體驗,愿意給星星,卻不愿意給農婦花枝,盡管星星不肯而花枝很主動。花枝一針見血地指出星星的不同之處:“喝了墨水……”有文化,是她的驕傲;有文化,是她的價值,這一點,星星自己是很清楚的。所以到后來在賣身求活時她毛遂自薦的理由也是“我念過書,識得字”。念過書的人更懂得禮義廉恥,“念過書”還成為人賣身為妓的砝碼。星星的賣身,較之其他人更有悲劇色彩。正如圍觀者的驚嘆:“這可是財主的閨女!”在妓院,星星因為吃得太飽而蹲不下去,一路的餓與這一頓的飽形成了落差。如果說,這里營造了一個幽默,也是充滿辛酸的。為了吃飽,星星以“學生”的身份接客。這個結局,對教育之于人的意義,是具有諷刺意味的。魯迅先生說過:“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花枝是普通農婦的形象。花枝的出場是在少東家企圖以借糧為誘餌霸占她的一出戲里面。在這出戲里頭,花枝全力反抗,表現著正常人對廉恥的維護。可在逃荒途中,她也走上了出賣身體的道路。一個良家婦女,為了兩塊餅干主動提出跟人(拴柱)睡覺。她前后的行為可謂判若兩人矣!這么大的反差表現了人在絕境中強烈的求生欲望。作品給花枝安排了一件紅底白花的棉襖做道具。這件漂亮棉襖,是花枝結婚時做的。在作品整體的藍黑色調中,格外醒目。在影片中,這件棉襖一共出現了三次:一次是在準備出門逃荒之時,一次是在排隊等待賣身時,還有一次是在將自己賣給驢販子時。每一次都帶著對未知前途的美好期望和祈禱,代表著強烈的生的愿望。這件棉襖艷麗的顏色與主人慘淡的人生形成鮮明對照,凸顯著極限中生的艱難,嘲弄著主人悲慘的境遇。
其他老東家為幾斗小米賣女兒,瞎鹿為一頭驢被打到開水鍋里,人們為了糧食互相打斗……《一九四二》一邊用大量的死亡向人們展示,生命是多么的不值錢,是多么的不堪一擊,同時也展示了生命極限中的人像溺水時拼命去抓稻草一樣竭力去抓住生命。求生的欲望是多么強大,道德、榮辱、貞潔、子女等都可以出賣。“千古艱難唯一死”。
作品還借老馬之流,展現了對人性更深層次的對比與思考。從一開始的想發國難財,到后來為日本人效命,老馬應驗了日本人的那句話:“他們首先是人。”把“人”從“中國人”中剝離,正表現了作品對人性本質的探索與思考。把人從層層疊疊的身份中剝離出來之后,人,還能剩下的,究竟是什么。
作品一面展示著生命的難以舍棄,一面又竭力向人們暗示:當生命被剝離到最原始、最本質狀態時,還能剩下些什么。這是作品力圖引導人去思考的問題。
星星在死亡的邊緣,在賣身為妓的絕境里,卻拒絕了拴柱的求愛,同時也拒絕了象征著生的希望的兩塊餅干。這與作品所表現的強烈的求生本能是相沖突的。她為什么要拒絕?是因為兩塊餅干不值嗎?可是作品馬上讓花枝出場,為這兩塊餅干主動獻身。當拴柱不愿交換時,她又拿出瞎鹿的死來要挾:“你們得賠我!”并且強調“兩塊餅干,一條命,值!”那么,在那種特殊境遇下,兩塊餅干無疑是可以為之獻身的。何況星星為了生,可以舍掉親密伙伴黑貓,甚至在洛陽城中也舍掉了自己。那么是拴柱不配嗎?拴柱年輕力壯,是他們一家人逃荒途中的依靠。從逃荒一開始星星爹對拴柱的挽留就表現了拴柱的重要性。拴柱對星星也一往情深,呵護有加,可以說,他是為了星星才加入逃荒大軍的。因為拴柱娘當年就餓死在逃難路上,所以拴柱本身并不愿意加入逃荒大軍。而且拴柱并不濫情,他想要性的體驗,但不是誰都可以。花枝為餅干主動獻身他也不為所動。應該說,這是一個難得的好男人。如果說他們兩人之間有差距,也就是家世門戶和教育問題那點事。星星是大戶財主家的女兒,受過教育,而拴柱只是他們家的長工,沒什么文化。可這一點差距在生死考驗面前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再說妓院的軍需官比起拴柱來與星星之間的差距要大得多了,那么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貞潔觀念嗎?也不是。因為在洛陽城下,星星自愿賣身為妓,并且心甘情愿地伺候可以當自己爹的男人。饑餓以及死亡的恐懼已經超越了讓人出賣貞潔的難堪。那么她為什么要拒絕餅干,拒絕拴柱呢?作品顯然是極具匠心的。這一次拒絕,是對本能的超越。這一細節旨在表達人雖然為了追求生幾近瘋狂,但是仍有比生更高的需要,這一需要只能用“愛”來解讀。星星對拴柱的拒絕,并非因為“不愛”,而恰恰是因為“愛”。——自愛和對拴柱的愛。拴柱愛她,這一點很明顯。而拴柱對她的愛多多少少是建立在她“大小姐”的身份上和她受過教育的仰慕上。在他眼里她的確與眾不同。如果她為了兩塊餅干屈從了,那她與一般人,與花枝,還有何異?所以她說:“等災過了……”她對拴柱的拒絕,就像沒有發生饑荒一樣,在瘋狂的時期,反而顯得不正常了。說明她在意自己在拴柱面前的形象,超過了求生的欲望,這是她最后的驕傲。知識分子絕不愿在愛人面前失掉自尊自愛。她寧愿去面對餓死的危險,甚至寧愿去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去伺候完全陌生的男人。在陌生的環境中,她卑微得如地上的塵土,因為沒人知道她的過去,這是知識分子對自己最后的堅守。這里顯示出教育是有力量的。作品最后交代,二十年后,星星不愿回鄉,不愿見熟人。這種自苦,與二十年前是一脈相承。盡管“零落成泥碾作塵”,也要“香如故”!
還有花枝。她為什么要賣身?當然是為了活下去。可是她不僅僅是自己活下去,還有兒女們也要活下去。當洛陽城來人買年輕女人時,她穿著紅棉襖,在一群蓬頭垢面的女災民中格外出挑,她一眼就被相中了,應該說很“幸運”。可因為她要帶上一雙兒女,所以失掉了被買的資格。追溯到在逃難過程中,當她的男人瞎鹿要把女兒賣掉換糧食時,她堅決不肯,甚至寧愿把女兒打死也不許賣走。花枝強烈的母愛和強硬的個性展現得有些驚心動魄。再往后,當她為了有資格把自己賣掉換糧食,不得不留下兒女時,她主動跟了拴柱。為的是——給孩子們一個“家”,有個“爸”!一個鄉下村婦,能有這番心思,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求生是人的本能,母愛是女人的本能。在兩難之際,她竟然都做到了。她臨走時,留給拴柱的是一句:“賣了我,就餓死也不要賣孩子了。”同時留下的,還有她自己那條“囫圇一些(好一點)”的褲子。她和拴柱在荒草叢中互換褲子,這種男女露天換褲的搞笑行為由于潛藏在其后的生活艱難而顯得令人窒息,廣袤的荒草地又襯托了這種悲壯蒼涼的氣氛。作品在述說著女人為了孩子,留下了一切可以留下的東西。
再就是拴柱了。應該說,他是災民中較少受到饑餓威脅的人之一。不是因為他有糧食,而是因為他有健壯的身體。如果不是死于日本人的刀下,他應該也是能挺過災荒的人,可他有比對糧食更迫切的堅持。首先是對愛的渴望。他愛星星,為了她可以說是出生入死,可是星星不愿意與他茍合。當載著星星的車駛進洛陽城,他幾乎崩潰。這時花枝沖上來抱住他:“我跟你!讓你餓死前有個媳婦!”拴柱剛剛被動地卸下主動保護星星的責任,又落入了花枝設計的保護孩子們的責任中。他與花枝僅有一夜之情,卻把花枝的孩子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在深夜冒險趴火車的人流中,他能返回去找女孩鈴鐺跌落的風車。當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孩子們已在睡夢中被擠下火車后,他發出的悲嚎一如失去星星之時。為了找回孩子們,他放棄了跟著火車到已近在咫尺的陜西找活路的機會,甚至遺失了花枝賣身換來的半袋小米,冒險跳下了火車。拴柱重情重義的個性展露無遺。可他在找孩子們的路上被日本人抓住。當日本軍官對他手里的風車感興趣時,更慘烈的矛盾展開了。軍官提出用大白饅頭換風車,這可是性命一般的誘惑啊!——拴柱竟然拒絕了!風車是鈴鐺生父瞎鹿親手做的,花枝曾說過把它當成“對爹的一點念想”。對于拴柱,風車就是鈴鐺的象征,在遺失鈴鐺的情況下,握住風車,就像握住了一絲希望。拴柱拒絕用風車換饅頭,可見他有多重視這風車!他有多重視孩子!他有多重視對花枝無言的承諾!軍官被激怒了,把風車扔進了火堆里,并用刺刀插起饅頭逼迫拴柱吃下去。在這緊張的沖突中,矛盾已不僅僅停留在承諾與糧食之間,而是上升到了人格尊嚴的層面。生命有難以承受之重。拴柱選擇了絕不低頭,也選擇了血染軍刀。他喉間噴射而出的鮮血演繹了一個熱血男兒的形象。作品在這里用老馬的卑躬屈膝,忍辱偷生與栓住形成了一個鮮明對照。拴柱是作品中安排的民族脊梁,在卑微的災民之中,卻如此剛強高尚。總有些什么,是比生命更為重要的。在這一點上,他與星星不謀而合。
還有老東家。他千辛萬苦逃往陜西,并自信十年后還能成為財主。可是到陜西后他發現:所有的親人都沒了。因此,他放棄了逃荒,打道回府,想死得離家近一些!
歌德曾說:“人類憑著聰明,畫出了一條條界限,最后用愛,把它們全部推倒。”《一九四二》說的是:“人類為了生存,推倒了一條條界限,最后因為愛,把生存決然放棄。”
① 馬利娟: 《一九四二》羅馬獲獎 被授予最佳攝影獎[EB/ OL].福州晚報http://news.k618.cn/yl_37061/201211/ t20121119_2627736.html,2015-07-27
參考文獻:
[1]中國日報網,《一九四二》羅馬獲金蝴蝶獎和最攝影獎,http : //www.chinadaily.com.cn/hqzx/2012-11/19content_15941871.htm,2012-11-19
[2]呂永林.我們離苦難很近,離善良很遠——溫故《溫故一九四二》及其他[J].名作欣賞,2007,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