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夢林[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 長沙 410006]
作為20世紀原蘇聯最重要的文論家和思想家之一,巴赫金的一生可謂是多災多難。但這些并沒有阻礙巴赫金從事研究創作,他堅持不懈地寫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等理論著作,其最主要的理論成果便是對“復調小說”的理論研究。本文擬選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理論—復調理論,對巴赫金的思想進行探究。
“ 復調小說”理論是巴赫金在研究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基礎上提出來的。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中指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巴赫金借“復調”一詞來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的基本特征,卻在隱喻的意義上使用了復調的概念:復調原為音樂術語,起源于希臘語,它通常是由兩段或兩段以上的各自獨立又相關的旋律,通過藝術加工與處理之后,和諧地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良好的整體。
因此,復調小說是一種由不同的體裁、風格、情調、表現手法、各自獨立的思想意識、人物心理結構組成的多聲部小說。在這類小說中,各類人物的聲音并不是由一個統一的旋律來支配。他們各自發聲,最終使作品成為一種多聲部和唱的審美現象。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復調小說的開創者。他的小說以復調思維,實現了對于多元世界和多元意識共生交流與對話的藝術認知。
巴赫金在《論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書的改寫》中曾宣稱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小說藝術有三大發現,并將其作為自己研究的對象,因此,本文將以三大發現為線索,串聯起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的基本特征。
巴赫金的復調理論是針對“獨白”而提出的。這類小說中只存在作者自己的聲音,而陀氏打破了傳統小說由作者統領全局的局面,使其小說無論是成分還是要素之間,無不存在著一種對話關系。在陀氏的小說中,主人公不再是“作者言論的客體”,也不再作為作家的傳聲筒而存在。相反,人物以自己對世界的議論對世界產生影響,他與作家的議論具有同等價值,從而消解了作家的主導地位。
巴赫金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一獨創,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擁有卓越的天賦,聽得出自己時代的對話,或者更確切地說,聽得見自己的時代是一場偉大的對話,不但捉得住其中各個單個的聲音,而且首先恰是各聲音間的對話關系,它們的對話性相互作用。”因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主人公大多是直抒己見的主體,里面充滿了多種不同聲音的對話和爭辯。
在談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對話形式時,巴赫金認為,陀氏小說多采用人物內心的對話。尤以陀氏小說《罪與罰》的開頭最為典型: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內心痛苦不堪,他在心里這樣說道:“這里的中心人物不是別人,就是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拉斯柯爾尼科夫。他不是嗎?他可以得到幸福,可以繼續上大學……”然后話鋒一轉,又引進了索尼雅這個人物。“你們可充分地估量過這種犧牲,這種犧牲嗎?……你們到底想使我成為怎樣的人呢?杜涅奇卡,我不要你們的犧牲!我不要,媽媽!”在這一段話里,柯爾尼科夫的內心獨白便自由地轉為對話和辯論,這些構成整個人物內心的對白。通過這種復調似的對話,整個作品中充斥著互相獨立又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
在作者與主人公的對話關系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再賦予作者“全知全能式”的視角,因此,在這個話語活動中,作者的思想只是大型對話中一個平等的參與者,作者的身份發生了很大的轉換,他從作品中無所不知的上帝,轉變為通過與他者的交流對話不斷地探討思想、認知世界的參與者。
因此,在作者與人物的對話關系活動中,作者雖然是對話的主要組織者,但更是對話的積極參與者。
巴赫金在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特點后指出,在陀氏的小說藝術世界中,主人公都是擁有獨立意識的思想家。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是冥思苦想的人,每個人都有種‘偉大的卻沒有解決的思想’。”這一類人物以拉斯柯爾尼科夫、地下室人、梅思金公爵、卡拉馬佐夫兄弟為主要代表。這些主人公擁有充分的話語權,每個人物都因自己的思想而閃耀光芒。因此,巴赫金強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人物的意義在于他們所表達、所擁護的“思想”。在他的小說文本里,人物是為“思想”而存在的人物,他們可以拋棄所有,就是不能舍棄獨屬于自己的思想意識。
巴赫金還專門指出,在陀氏的小說里,并不停留于對日常生活和客觀環境的描寫。陀氏之所以這樣處理,是因為在復調小說中,“作者作為本人思想的載體,不與任何一個物件發生直接的接觸,他只接觸人們”。換句話說,人物形象都是有著自我意識的主體,描繪人物,就等于把“思想”作為了主要的描寫對象。
在陀氏的作品中,所謂“思想”并不是指某個人單一孤立的思想,它通常積極地與其他思想發生碰撞爭辯,從而促進真正思想的產生。這一點,是復調小說優于獨白小說的至關重要的因素。在這類小說中,人物形象不再受作者的控制,他們的形象是通過各自的對話與思想體現出來的,人物維護的是自己的思想本身。因此,可以說,復調理論的基本細胞就是主人公的獨立性,而這獨立性集中表現在獨特的思想意識上。
根據前文已經提過的,巴赫金將小說分為獨白小說與復調小說兩種。在傳統的小說類型中,所描繪的人物形象只是作者思想的載體,因此,在獨白型小說中,主人公成為無生命的客體,作者所構造的世界,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客觀世界。而復調小說則不同,作者與主人公的立場屬于復調性的藝術思維,因而,在敘述過程中,人物視角是不斷游移、轉換的,這一點,在我們前文提到過的《罪與罰》的開頭就已經提過,在此不再贅述。
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小說人物,不再是按照作者的觀念所設定的客體,而是一躍成為直抒己見的主體。那么,同樣,主人公所發的議論也不再是作者本人的某種觀念的體現。相反,他是表現自我意識的主體,是具有獨立性、主體性、創造性的自由人,他們能夠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因此,復調小說塑造了全新的人物形象,在這里,人物獲得了與主人公平起平坐的地位。作者也并不比其筆下的人物高明,他只是這層關系中的眾多參與者中的一員。主人公的主體意識進一步被激發出來,人物天性被釋放出來,地位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因此,綜合來說,主人公在復調小說中獲得了無上的勝利。
陀氏的復調小說創作,其實很大程度上與他的經歷息息相關:青年時代,曾一度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可以說,這種坎坷的人生經歷,對他的復調小說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開始思考與社會和生命有關的問題,致使其小說中充滿了復雜性、層次性以及不確定性。
無獨有偶,巴赫金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擁有類似的人生經歷。而相似性,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巴赫金能夠把陀氏的復調小說里的藝術世界和自己的思想和理念融為一體,最終提出了一個全新的理論—復調理論。其理論流傳到歐美,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當然,與任何一種學說一樣,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不可避免存在一些缺陷。比如巴赫金過分強調了復調結構,反而給人一種否定其他創作體裁的感覺,不免走向偏頗。其次,復調小說理論只是眾多文學體裁和詩學理論中的一種,雖然有無可倫比的優點,但始終并非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對待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我們要持辯證的態度,充分汲取其中的精髓,克服其錯誤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