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亮[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南方翻譯學院, 重慶 401120 ]
一
毫無疑問,復仇現象一直伴隨在人類的左右,復仇心理的根源似乎更是可以追溯到人類的原始自然本能。法國的保爾·拉法格在其《思想起源論》一書中曾指出:“報復是人類精神的最古老的情欲之一,它的根子是扎在自衛的本能里,扎在推動動物和人進行抵抗的需要中,當他們受到打擊時就會不自覺地予以回擊。”①英國的德斯蒙德·莫利斯在其《人類動物園》一書中也曾指出:“從生物意義上來說,人類天生便會保衛三種東西:他自己、他的家庭以及他的部落。作為一種喜結偶的、定居的、群居的靈長目動物,他必然會這樣做,而且不得不這樣做。如果他自己、他的家庭或者他的部落遭到暴力的威脅,那么很自然地,他便會以暴力來反抗暴力。只要能夠排除外來的威脅,采取一切可行的手段便是他生物意義上的職責。對于其他動物來說,情況同樣如此。”②在人類社會早期,復仇多以被害者特別是被害者的親屬(即復仇者)直接面對施害者(仇人)的形式而存在,而人類由原始蒙昧時代進入文明理性時代之后,一方面,隨著社會法律體系的逐步建立,復仇行為也逐步被納入到法律體系之中而成為一種制度,另一方面,當以法律體系為支撐的復仇制度不足以幫助復仇者完成其復仇心愿,或者法律體系尚未延伸到一些較為偏僻的地區,古老的復仇者直面仇人的復仇形式可能會再次成為人類的本能選擇,即便復仇者知道自己的復仇行為可能有損法律的權威,但內在的復仇本能以及被害者的不幸與仇人的逍遙法外都會促使復仇者毅然選擇直面仇人,哪怕最后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而與復仇行為相關聯的一個問題是,導致復仇行為發生的導火索是什么,換言之,是什么行為或事件激發了人的復仇本能?人類歷史的發展告訴我們,激發復仇本能的導火索可能有很多種,但其中必然包括由于他殺導致的人與復仇者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足以促使復仇者甘愿冒生命危險替其復仇的關系的死亡。由此,人的他殺性質的死亡促成了復仇行為的發生,導致了復仇者身份的最終確立。人類的歷史已經演繹了無數由于他殺性質的死亡事件導致的復仇行為的發生,而文學世界對于其關注與表現似乎也從未輸給過歷史的本然面貌。無論是西方文學中的復仇行為重視對仇人的“精神摧殘”,還是中國文學中的復仇行為重視對仇人的“肉體毀滅”③,我們都可以從中發現他殺性質的死亡事件與復仇行為的發生之間的順承性結構關系。
二
余華小說的復仇主題在其中篇小說《現實一種》與短篇小說《鮮血梅花》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兩部小說均以他殺性質的死亡事件為開端,逐步演繹了數曲頗為驚心動魄的復仇傳奇,塑造了幾位頗具個性的復仇者形象。但不同的是,基于被害者與復仇者之間的父子關系,我們發現,《現實一種》的復仇主題屬于典型的父替子復仇的“父輩”復仇模式,而《鮮血梅花》的復仇主題屬于典型的子替父復仇的“子輩”復仇模式。比較而言,子替父復仇的“子輩”復仇模式似乎要更為常見一些,如威廉·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紀君祥的雜劇《趙氏孤兒》等就是這一類主題模式的作品,在余華創作《鮮血梅花》之前的中國新文學發展過程中,也已經出現了如魯迅的《鑄劍》與汪曾祺的《復仇》等同類主題模式的作品,可以說《鮮血梅花》是對這一主題模式的進一步豐富與發展。而《現實一種》中的父替子的“父輩”復仇模式卻較為罕見,并且因為小說中受害者、復仇者與復仇對象之間存在著直接的血緣關系,且共同生活于同一個家庭內部,使得小說的“父輩”復仇主題更顯復雜,小說的藝術探索與思想主題也因此更顯深刻。
三
無論是小說所表現的具體內容,還是小說的敘述方式,《現實一種》與余華的其他小說,如《難逃劫數》與《世事如煙》等都顯示出了內在的一致性,仍然較多地表現出余華對于暴力與死亡的一以貫之的迷戀,而小說的復仇主題也因此更顯驚心動魄。小說“顯示出一種刻意的對稱性:山崗的兒子皮皮殺死了山峰的兒子,山峰殺死了皮皮,山崗殺死了山峰……”④于是,由皮皮意外將自己尚在搖籃中的堂弟摔死所形成的意外他殺事件開始,其父輩替子復仇的行動也便接踵而至,而在替子復仇的行動過程中,“父輩”復仇者的形象也就逐步得以確立,“父輩”復仇的主題也漸趨明朗。
在小說中,山峰的復仇行動在自己的兒子死后不久便發生了。山崗的兒子皮皮在一個雨后初晴的上午將自己尚在搖籃中的堂弟抱到院子里,隨后不久,他的雙手因覺得沉重便松開了,于是“一種沉悶一種清脆”⑤的聲音隨即傳來,堂弟舒展著四肢死在了血泊中。下班回到家的山峰,在了解到兒子死亡的真相以后便開始了其瘋狂的替子復仇的行動。他先是多次狠擊山崗,然后又拒絕了山崗的五千塊錢賠償,最后用欺騙山崗的方式說只要皮皮用舌頭舔干凈自己兒子留在院子里的那攤血,他們之間的仇也就算了。而當皮皮趴在那里開始舔時,“山峰飛起一腳踢進了皮皮的跨里”⑥,于是皮皮留下了和自己的堂弟一樣的“死相”——舒展著四肢死去了。山峰最終成功地替自己尚在搖籃中便不幸意外死去的兒子報了仇,盡了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能盡的最后一點責任與義務,而其替子復仇的“父輩”復仇者形象也就在其屠戮仇人——自己的侄子皮皮的過程中毫無懸念地呈現了出來,小說“父輩”復仇的主題得以初步彰顯。
隨著山峰的成功復仇,替子——皮皮復仇的計劃在山崗的心中也悄悄產生,并且很快付諸了實施。皮皮死了以后,山崗替子復仇的心理較之于山峰而言表現出了更多的冷靜與從容。他先是冷靜、從容地拒絕了山峰的種種挑釁,隨后他又幫山峰在袖管上戴上了黑紗,并且和山峰一起將已經死去的兩個孩子送進了火葬場。第二天一早,當山峰還未完全清醒時,山崗同樣用欺騙的方式將山峰綁在了窗外的那棵樹下,然后將已經燉糊了的肉骨頭湯涂在了山峰的腳上,于是頭一天來到家里的那只流浪狗終于等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大餐”,它“貪婪地用舌頭舔著山峰赤裸的腳底”⑦,而山峰也瘋了似的“笑”得無以自拔,甚至讓一旁正沉溺于復仇快感中的山崗也頗為“嫉妒”。四十分鐘后,山峰永遠地“睡”去了,山崗回到了屋中的餐桌旁……皮皮死后的第二天,他的父親就冷靜、從容并且輕而易舉地替他報了仇。由此,與山峰一樣,山崗同樣在其兒子死后不久便盡了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能盡的最后一點責任與義務,其“父輩”復仇者形象也便得到了確立,小說“父輩”復仇的主題得以進一步凸顯。
學者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一書中指出,“余華的貢獻在于取消了故事的起因,將這種仇殺設計為一種盲目的沖動,同時他將互相仇殺的對象設計為傳統五倫關系中的兄弟一倫,使這種仇殺的故事表現得觸目驚心……”⑧顯而易見的是,余華在小說中“取消了故事的起因”這一說法是不盡合理的,故事的起因——或者說得具體一點就是所謂的導致“父輩”復仇行為發生的起因——在小說中其實是相當清晰的,那就是皮皮的意外舉動導致了自己堂弟的死亡,由此,作為父輩的山峰和山崗依次開始替子復仇。而無論是山峰喪子后的激情復仇,還是山崗喪子后的冷靜從容復仇,他們的復仇行為都表現出了濃厚的非理性色彩,是他們在喪子后的“盲目沖動”的復仇本能驅使下的激烈行為。他們的復仇行為不是原始社會的氏族與氏族之間、部落與部落之間的復仇,也不是后來的所謂家族與家族之間的復仇,他們的復仇行為發生于某一特定的家族內部,甚至發生于擁有同一生母的兄弟之間,但究其本質而言,他們替“子”復仇的行為仍然未能脫離傳統血親復仇的范疇。由此,我們不難發現,他們的復仇行為其實是一種典型的家族內部的血親復仇,相對于家族間的血親復仇而言,它更像是一種狹義的血親復仇。從這一意義上來說,余華試圖以兄弟間殘忍復仇的行為突破傳統的家族間血親復仇的范疇,但因父替子復仇的行為仍屬于典型的傳統血親復仇的范疇,由此,余華的所謂兄弟間分別替子復仇實質上并未能真正脫離既有的(血親)復仇文學的傳統。
四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由于這種復仇行為是發生在家族內部的父親替自己死去的兒子的復仇,即我們所謂的狹義的血親復仇,所以,對于山崗與山峰的復仇行為的理解,我們可以據此進一步探究其得以發生的深層次動因。我們認為,山崗與山峰替子復仇行為過程中表現出來的非理性化與盲目化的傾向,究其本質而言,正是他們的“生存本能”的極端化張揚。這種“生存本能”不同于余華的小說《世事如煙》中人物的以主體自身的生存為核心的生存本能,恰恰相反,山崗與山峰的“生存本能”是建立在主體自身之外的“他者”身上的,即是以他們各自的兒子為核心,而這種以子為核心的“生存本能”正體現為人類對于有限的個體生命在時空層面上永恒延續的變相追求。一旦這種對個體生命永恒延續的變相追求遭遇外部力量的干涉而夭折,他們在自身“生存本能”的作用下必然會采取某種極端化的手段予以回擊(在山崗與山峰那里就表現為以極端化的手段替子復仇),即便自身可能同樣將走向毀滅也無法阻擋他們這種內在的“生存本能”。另一方面,由于山崗與山峰之間特殊的兄弟關系,他們的由同源同流的家族內部的替子復仇的行為所表現出的“生存本能”同樣也就更加“個體化”了,這種“個體化”具體表現為對于以子為核心的有限個體生命在時空層面上永恒延續的極端化追求,換言之,這種延續必須是基于主體自身一脈相承的延續,必須是從主體自身那里擴散開去的延續,即以父子關系的模式代代延續(不僅僅是傳統的具有整體性意味的家族血緣的延續),即便是同源同流的兄弟之間都無法替代彼此作為個體的這種“生存本能”。
五
從山崗殺死自己的弟弟山峰成功替子復仇以后,自己同樣也未能逃脫法律制裁的事實來看,山崗與山峰兄弟倆之間的殺子之仇本來似乎可以在某種特定的法律框架之下予以解決,但他們各自的以子為核心的“生存本能”對于生存的極端“個體化”追求最終使他們枉顧于擁有同一生母的血緣事實與兄弟情感而放縱了自己的非理性,在面對各自的兒子不幸過早夭折的事實時,毅然盲目地選擇踏上替子復仇的道路,各自盡了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能盡的最后一點責任與義務,最終兄弟倆無一例外都成為了典型的“父輩”復仇者形象,小說“父輩”復仇的主題最終得以確定,從而進一步豐富了傳統復仇文學的內涵。
①〔法〕拉法格著,王子野譯:《思想起源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67頁。
②〔英〕D·莫里斯著,邦憲譯,陳維正校:《人類動物園》,貴州人民出版杜1987年版,第89—90頁。
③ 關于中西方復仇文學中復仇手段方式的比較,具體可參見王立《精神摧殘與肉體毀滅——中西方復仇文學中手段方式及目的比較》,載《沈陽師范學院(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 5期。
④⑧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頁,第302頁。
⑤⑥⑦ 余華:《現實一種》,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第19頁,第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