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燕飛[寧波大學, 浙江 寧波 315211]
《北鳶》是葛亮書寫近代歷史、家國興衰的“南北書”之“北篇”。小說以民國時期家族先輩的真實經歷為創作背景,不僅追求歷史敘述的整體性,還試圖使歷史漩渦中的個人成為個人,以“個人”的細筆勾描,使小說逐漸呈現出民國的眾生相,無論是像文笙、仁楨、克俞、思悅這樣的知識分子,還是像小湘琴、郁掌柜、小順這樣的邊緣人物,每個人身上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性格特點,這些特點也影響著書中人物自身命運的走向,對悲劇的發生,起到了借鑒啟示的積極作用。
如對書中的主人公盧文笙嬰孩時的外貌描寫,就已表現出不凡的特點。“他的脾性溫和,能夠體會人們的善意并有回應。回應的方式,就是微笑。一個嬰兒的微笑,是很動人的。這微笑的原因與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無一般嬰童的乖張與放縱……然而,人們又發現,他的微笑另含有種意味,那就是一視同仁。”這種神諭式的描寫,恰如其分地隱喻了文笙出眾的德性,圣化的形象和神秘化的命運。文笙雖是以經商為業的世家弟子,卻從小通讀四書五經,有著知識分子的理想追求,在特定的歷史環境和家庭背景下,盡管他擁有了參與工人夜校、投筆從戎的經歷,但也依然具有懦弱知識分子的性格特點。他開始選擇接替家業、結婚,甚至勸阻仁楨參與游行,都體現了他不敢向命運真正抗爭,選擇妥協于命運,隨遇而安的悲情。毛克俞、小說后段的仁楨身上,也與文笙的性格有著相似之處,實如紙鳶飄于空中,雖然順勢而為,卻也只是一聲嘆息。
相較于他們,小說中的其他女性,性格特點則顯得更加鮮明。邵德一生毫不起眼,卻能因丈夫的逝去裝瘋賣傻,敢于露出衰朽的乳房,哼起不著調的肅穆悲曲,用干枯的身軀挽救一家人的生命,了卻自己無可牽掛的一生,還給妹妹一個驚天動地的恩情;仁鈺深受新式教育影響,在家中我行我素,倔強而隱忍,勇敢而閃耀,時代和性格必然決定她的命運,為了家人、摯友、信仰,在日軍看守所中,吞下繡花針,以慘烈而悲壯的方式告別一切;言秋凰美得不可方物,靜若處子,顧盼生姿,受盡屈辱承擔著一名隱忍得體的臥底責任,不問革命,便能以名伶之聲報殺女之仇,也正是這樣一種柔中帶剛,悲戚清冽的性格,才能做出這樣的舉動,稱得上為壯美。
恰是個體所具有的內在的性格差異,促使他們在面對生存困境時,做出不同的抉擇,由此產生了性格悲劇。有的人在生活的壓力下身心俱疲,有的人為追求更好的生活迅速做出改變,有的人甘于犧牲自我,有的人向命運妥協……
個體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葉扁舟,身不由己。時勢造英雄,但英雄是少數人享有的美譽。在社會動蕩的條件下,無論是商賈貴族還是邊緣小人物,都難以避免時代的悲劇,被環境的大浪淹沒,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即使僥幸存生,也是遍體鱗傷。
時代的劇變,意味著新生力量脆弱而易受到破壞,老派勢力逐漸沒落卻也依然頑固。人如蜉蝣,夾于其中,命運又能有什么其他的出路呢?《北鳶》中的馮家二小姐仁鈺受新式教育的影響,樹立了倔強有主見的性格特點,敢于反對封建老舊思想,在家庭祭祀時公然頂撞她的長輩。誠然,這種反抗是不被老一輩人所允許的,必然遭受指責,為仁鈺的悲劇埋下了伏筆。舊勢力固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新興力量暗流涌動,時代動蕩、外敵入侵、國難當頭,為實現民族解放貢獻力量的青年人必須將個人情感置之一邊,用生命追求自己的理想。為信仰殉命的仁鈺也好,戰死沙場的弄潮兒凌佐也罷,盡管在時代更迭中,新生的力量還很弱小,但他們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放棄抵抗,不懈努力,超越自我。
縱然新興力量還僅僅是星星之火,頑固的舊勢力卻也無法避免地受到沉重乃至致命的打擊。《北鳶》中盧文笙的姨丈石玉璞,就是時代下的被淘汰者。軍閥混戰期間,戰事此起彼伏,他占山為王,后下山加入張宗昌的隊伍,按一貫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方式管理部隊,導致紀律紊亂。因而當軍校出身,受過正統軍事教育的連長柳珍年出現時,即對石玉璞的帶兵方式極為不滿,機緣巧合之下竟自成一派,處處與石玉璞為敵。而受舊勢力影響,石玉璞的思想依然冥頑不化、不思改進,對身邊之人指鹿為馬,納妾享樂不斷,所以在戰爭中會被柳珍年精心培養的精銳部隊打得落花流水,甚至失去首級,可謂英雄末路,輝煌不再。同樣,昔日威風凜凜的老爺明耀,見了日本人也不得不戰戰兢兢,無法維護自己的女兒,更不敢出一言“不”字;從前盛極一時的“錫昶園”,也頗有《紅樓夢》中最后“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之感。
時代下的大多數,都沒有推進歷史變革的力量,被歷史裹挾著前進。小人物的命運,也更加顯得耐人尋味。在亂世之中一改純真、順勢牟利的葉雅各布,被時代旋渦卷入深淵之中的姚永安一家,抑或是為完成女兒心愿、保全革命戰士將自己推向風口浪尖的言秋凰,等等,其個體人物的悲劇命運,無疑離不開時代的洪流。
葛亮善于將人物命運與城市的更迭有機結合,人城相生,互為映照。《北鳶》一書,就是將民國的動蕩史寄寓襄城盧馮兩大家族的命運沉浮中,結合北洋政府時期,寓公居多的天津租借,以自由、智性、不拘一格的靜幽之筆,勾勒出激越的時代風華。以“北鳶”為名,在連接小說線索之時,也表現了一種人生狀態和處事之道,營造渲染了一種壓抑不安的氛圍和困頓飄搖的無助情緒,更增添了命如紙鳶,結局悲余手中線之感。
歷史裹挾下的時代悲劇是宿命式的,且歷史不能倒退。如《北鳶》中一生坎坷嫁給年過半百、不解風情的石玉璞作為五姨太的小湘琴,因和戲子徐漢臣萌生情愫而被殺,體現了男性權威壓制下的女性悲劇命運;想重新做英雄、掌握大權的石玉璞,逆流而行,也固然喪命。這些都是被注定的不可逃脫的宿命感。這種宿命如一個殼,籠罩于殼之下的,是自然、宇宙、世界等非人意志與人的意志的對立。且不說面對敵寇侵略,人在戰爭、時代、舊有勢力下的脆弱,即便是經濟繁榮,形似和平的都市上海,也無法逃脫宿命的追逐。生意人姚永安游走于燈紅酒綠之間,在暴力的誘惑下走向墮落,最終破產自殺,即是無法戰勝自我的欲望而導致的悲劇。人無法放下自身的欲望、貪念,誤入歧途,從而陷入悲苦境地,即是小說中悲劇意義的一部分。
但宿命的悲劇,導致的不僅僅是悲觀。看透了悲傷的人,需以知足常樂,順勢而為的心態來消解悲劇所帶來的悲情。因而,人需要滿懷慈悲之心,直面悲劇的現實,對自我價值進行尋覓,對現實困境進行反抗和超越,對生命價值不懈追求。這是小說中悲劇意義的另一方面。
人要在反抗中實現自我。《北鳶》中的才女吳思悅,本決定大學畢業后與丈夫出國的她,由于清楚自己的理想和責任,毅然留在國內,直面國家的罹難,心系民眾,為革命事業獻出生命的熱情;文笙的母親孟昭如,面對瘟疫中突然離世的丈夫和繼女,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獨自帶著家業和兒子,不僅在兒子的教育上下苦功,還有條不紊地為繼女辦理冥婚,照顧失去心智的姐姐,用行動反駁世人的流言蜚語,在人心惶惶的亂世中,一個人撐起了一個家。這便是面對悲劇時,人的生命對自我價值的實現和對自我的救贖。
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的文笙,盡管寡言少語,卻抱樸守拙、善良謙和。面對動蕩亂世,他選擇順勢而為,這種順勢的處事態度,在后期表現得尤為明顯,他以不變應萬變,不為商場暴利所誘,對風月場上的秀芬依然以禮相待;他堅守仁心,在姚永安死后照顧其妻兒等。這種面對不認同的思想和行為,不加以反駁,仍堅持自己原則看法的行為準則,恰與其“風箏哲學”相適應,即“放風箏,其實就是順勢而為,總不能擰著他的性子”,“順勢的勢力還要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自己的主心骨”。這即是經歷人生悲劇體驗之后,心靈上所達到的超脫與通達,不僅是對精神的救贖,更是對悲劇的超越。
《北鳶》借以悲劇關注現實人們的困境,書寫人生百態,凈化心靈,引發啟迪。有助于讀者了解生命的深刻內涵,從而在認清現實的基礎上,發揮主觀能動性,順勢而為,實現對悲劇人生的超越,證明自我存在的價值。
(感謝周春英老師的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