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輝[中華女子學院, 北京 100101]
⊙張 華[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 北京 100176]
《開花》是抒情詩杰作,《潘家園舊貨市場玄思錄》 (發表于2014年5月《星星》上旬刊,也收入《鑒史四十章及其他》,下文簡稱《潘》 詩) 是思辨詩杰作,兩者都是“偉大”級別的作品。偉大的詩歌常常是寂寞的,寂寞如曠野,如群山,《潘》詩發表后也不見有解讀或評論出現。
《開花》1800余字,《潘》 詩4200余字,兩者都夠長,但都詩意充沛,如烈度白酒。《開花》 已經驚世駭俗,《潘》 詩是雙倍的驚世駭俗。因為它不僅挑戰了普通讀者對于詩的閱讀期待和閱讀習慣,還在于它也挑戰了專業讀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這是一首“難”詩,有難度的詩。首先難在需要閱讀者有思辨興趣、思辨習慣并且有一定的思辨力。所以有一定年齡、有一定人生經驗并且發展出思辨力的讀者可能會比年齡小、經驗少、思辨大門尚未徹底打開的讀者更容易接受這首詩,而且這首詩有點挑讀者,就像魯迅的文章也傾向于挑讀者一樣。其次,理解這首詩需有比較廣博的知識,如文學的、歷史的、哲學的、現實的,等等。戰國時惠施的哲學思辨、顧頡剛的歷史觀、曹雪芹的真假說、濟慈與席勒的真善美論、海德格爾詩意的棲居說、西漢古文經學大師劉歆與《左傳》的關系、《史記·伯夷列傳》 中的觀點、潘家園鬼市的由來,等等,這些知識未必是解讀此詩的關鍵,但了解這些知識肯定對把握此詩會有積極作用。
也就是說,《潘》詩有一個明顯特點,即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或說以思辨為詩,以學問為詩。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詩當然是好詩,但《潘》 詩可以證明,涉及理路、落于言筌的詩也可以是好詩。
這里需要破除一個廣為流傳的誤解,即詩歌或文學只是或主要是以再現客觀現實、傳達生命感受、表現主觀情感為主要目標的。這種觀點把現實世界和感性世界給予了詩歌或文學,卻把理性世界從詩歌或文學疆域里無情奪走,這是不公平的。理性世界并不只屬于學術與哲學,理性世界也可以屬于詩歌或文學。這種觀點是符合生命成長歷史的。一個人從童年、少年到青年,其感受與情感不斷豐富、壯大,而臨近中年,感性力量漸漸趨于減弱,理性力量漸漸趨于加強,即經驗豐富、學問增加等,使中年人的議論、思辨能力得到充分發展,所以中年人容易形成觀點、思想直至信仰。思想、思辨可以形諸學術與哲學,以抽象邏輯形式;也可以形諸于詩歌或文學,以藝術邏輯形式;魯迅的《野草》是典型例證,它是詩歌也是哲學,它是詩歌因為其中情感如巖漿,它是哲學因為其中充滿思辨。“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是生命感受的精確傳達。“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這是激情與思辨渾融一體的過程。魯迅所向披靡的短論或雜文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熠熠閃光的存在,它更是感受、情感與思辨的結晶,而以思辨為其骨骼。
沒有明敏的思辨就不會建立起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而思辨一旦以有趣的、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就近于詩歌或文學了。當然,詩歌或文學里的思辨有可能是“偽思辨”,因為這種思辨里有可能加入藝術的夢幻思維或“胡說八道”。
《潘》詩是以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含義和關系作為思辨對象的。凡是思考過這個問題的人都知道,這是個難題。首先難在概念的界定非常困難,人言人殊;比如“真”的概念,是哪個層面的“真”?真實層面?真情層面?真理層面?然后難在真、善、美、假、惡、丑這六個概念在現實生活里錯綜復雜的交叉關系。用學術語言把這六個概念的關系弄清楚會困難重重,何況用詩歌語言。但西川心中似乎充滿排山倒海般的思辨激情,他居然想靠詩歌把它們的含義與關系弄清楚。這得有點“瘋”勁兒,才能寫出這種的“瘋”詩。
思辨的起點是起疑。此詩開篇就提出兩個疑問(下面引文中的黑體字均為原文自帶效果):“美麗的假古董是美麗的嗎?美麗的假人倒可以是美麗的但那是假人。∕假人荒著靈魂。即使假人人山人海也聚不來山海一般的靈魂!∕那么美麗是可以自靈魂抽身的嗎?”這是思考美與假的關系:假的可不可以是美的?美麗的假古董成為有趣的發問樞機。這也是在思考美與真的關系,即美可不可以脫離真獨立存在?脫離了真的美還是不是美?潘家園舊貨市場的現實是假的可以是美的,真的可以是丑的(像垃圾一樣),但只有真的才是真正有價值的。如果說真假是衡量古董的第一標準,那么“古”就是衡量古董的第二標準。在第二標準里,一般是越古越好;越古,越是承載古代歷史、文化、社會等稀缺信息,于是越有價值。但是,越古,越像垃圾,越不美,越是考驗觀者的思辨力、判斷力。真和美在此是分離狀態。但是,從“承載古代歷史、文化、社會等稀缺信息”方面看,二百年前的真古董就未必不比兩千年前的真古董更是真古董,這個二百年前的真古董在某些方面可能更有價值。
那么,“二十年前假造的古董到今日還是造假嗎?”應該說隨著時間的推移,原來的“假古董”慢慢具有了“真古董”的性質,當然那個“假古董”的“假”的方面依然存在,假和真就雜糅一起。從微觀角度看,“假”剛產生,“真”幾乎同時產生,即方假方真。這就與惠子的“日方中方睨”具有了同等性質。如果說惠子在為相的宮廷、打仗后的曠野并沒有妨礙他的玄學思考,那么,潘家園舊貨市場的嘈雜當然也不會妨礙詩人的哲學思辨。這是詩人的思辨邏輯。詩人由古董的真實性想到上古歷史的真實性。真古董會由于太真而顯得不真,上古歷史會不會也有其不真實性?“顧頡剛疑古是對的嗎?”顧頡剛的疑古主義歷史觀是一個復雜的學術問題,詩人在此不必判定其是非,但“疑古”是可以的。
《潘》詩把人類分為三種類型:居于兩端的是騙子和道德模范,居于兩者之間的是“推動世界運轉的半神”“關心下一代健康成長的半人”“(20世紀) 80年代初既已閑逛土堆上的潘家園鬼市且一直鬧嚷至今天的半鬼”。詩人把這些半神、半人、半鬼叫做“半真半假或亦真亦假”之人。他們是否也有其做人的權利?他們“無情毀壞了濟慈或席勒的‘真、善、美’”。詩人認為懂得“亦真亦假”的曹雪芹并不懂得半真半假的物質、道德、政治世界。“半真半假的人追求半真半假的幸福,∕談半真半假的戀愛,對著半真半假的古董發呆;對正義的要求也是半真半假。∕他們在半真半假的世界上玩出亦真亦假的感覺可謂境界!”
這些半真半假的人來到潘家園舊貨市場,“遛彎,淘寶,夢想撿漏”。他們“與執法犯法的警察稱兄道弟”,他們有的真假貨通吃,有的只買假古董,有的金盆洗手后過來閑逛。所以潘家園舊貨市場是個交易之地,是個不道德的地方,是個騙人的地方,是個虛張聲勢的法律睜只眼閉只眼的地方,是長對的知識和不對的知識的地方,是有錢人偶爾光顧的地方,是被政府管理的地方,“這也是城市與鄉村、鄉村與外國、現在與古代、現在與現在結合的地方。∕所以它不是現在,不是古代,不是外國,不是鄉村,也不是城市。”很明顯,這個地方是個隱喻。這是一個不文明的地方,但卻被以文明的方式管理著,并以文明的方式運行著。半真半假之人中的多數都是“正派人”,他們是小販、小偷、盜墓銷贓者、騙子。這些造假的鄉親們、盜墓的鄉親們笑嘻嘻地致富,笑嘻嘻地聊到別人掙的錢好像那是他們掙的錢,笑嘻嘻地聊到別人娶的媳婦好像那是他們娶的媳婦。“其實每一個人都夢想著‘詩意的棲居’。”“你看,售假者只收真錢為了‘詩意的棲居’。∕假錢有可能數在真貨販子之手,因為玩假錢的也在追求‘詩意的棲居’。∕他們從未聽說過海德格爾就像海德格爾從未聽說過潘家園。”這無疑是從“夢想”角度肯定了這些半真半假之人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的合情也即合理性。此處情即理。西川在此以略帶溫情的目光凝視這些假人或半真半假的人。
潘家園人說鬼者寥寥,因為一說可能就說到了自己。但也有說鬼的。“但潘家園也是蔑視死亡的地方,∕也是無神論者沒啥高深題目卻高談闊論的地方,∕也是有神論者祈求神明原諒的地方。∥佛、菩薩、基督、天使、土地爺、財神爺、關公、文曲星漫步在潘家園。∕他們的木像石像銅像或坐或立在遮陽傘下不吭一聲。”這是一個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同臺高談闊論、胡說八道的地方。詩中還提及半真半假之人的瀕死感覺。“倒騰假貨的人把自己倒騰成假人,∕倒騰死人物件的人倒騰到自己的死。”他們的恐懼感千真萬確,萬事皆空,他們眺望星空時的崇高感也是千真萬確。這里的萬事皆空還有另外一重可笑的循環模式:皇帝怕盜墓賊,盜墓賊怕公安局,公安局怕國家主席,國家主席在古代就是皇帝。歷史似乎在拿現實開玩笑,現實似乎也在拿歷史開玩笑;于是現實和歷史似乎都變成了玩笑。玩笑具有歸零的作用,而歸零后就是虛無,虛無具有令人恐懼的性質。
古董的真假美丑,人的真假善惡美丑,現實與歷史上的真假善惡美丑,它們錯綜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此詩眾聲喧嘩、秘響旁通而歧義叢生的意義叢林。
戴望舒《雨巷》中的寂寞像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的雨巷,是柔弱之情,不是激情。但《潘》詩最后寫到的寂寞卻是龐大、厚重的被過濾的激情。因為這種寂寞是被一種無所不在、無遠弗屆的現實與歷史力量激發起來的,被激發起來之后,呈現為像曠野、像群山一樣的感情力量,不表現為激情洋溢而表現為靜如淵默。這就是本詩里的寂寞感。
《潘》詩這樣描述寂寞,即司馬遷的寂寞就是五伯、七雄的寂寞,就是古戰場和帝王陵墓的寂寞,就是當今烏煙瘴氣的市場的寂寞,就是慈禧太后、曹操的寂寞。而真與假,也是“寂寞的物件”。“半真半假的物件同樣享受寂寞的風雨、日光和星光。∥而偶見人骨和獸骨的曠野,還有大音希聲的群山乃是寂寞本身。”
這里的寂寞同于曠野、群山。曠野是什么氣象?“虎兕向來甘曠野”,“靈物棲曠野”,“曠野看人小,長空共鳥齊”,“天低垂曠野,風壯撼高城”。群山是什么氣象?“群山萬壑引長風”,“崢嶸群山云,交會未斷絕”,“冷疊群山闊,清涵萬象殊”。由此可見,曠野、群山的視角是虎兕、靈物或巨人的視角,具體到這首詩里的寂寞就是巨人或圣賢高遠永恒的視角。因為“古來圣賢皆寂寞”,因為“舉眼風光長寂寞”,因為“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沒有這種曠野、群山巨大空間尺度與悠久時間尺度的觀照,沒有這種充塞天地之間的寂寞感,人,有著文明追求的人,很容易迷失于迷人的潘家園舊貨市場,很容易變成假人或半真半假之人而不自知自省。這就是“寂寞道為貴”了。《潘》詩的前八節用近鏡頭切入,最后一節突然用曠野、群山的遠鏡頭,時空陡然轉換,令人錯愕、震撼。
從群山、曠野,甚至風雨、日光、星光的角度看潘家園舊貨市場,看英雄豪杰,看戰場陵墓,看真人、假人、半真半假之人、善人、惡人、半善半惡之人、美人、丑人、半美半丑之人……除了感到寂寞,還能感到什么?這是時空拉遠的效果,即用自然之道、天道觀察人道、歷史之道的效果。
時光走到現當代,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并未消失。叢林世界的核心要素是爭奪食物,巧取豪奪、爾虞我詐、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是叢林世界的常態。人類世界也是一個叢林世界。
人類中的智者發明了“文明”,試圖以“文明”使人類超越于鳥獸蟲魚、豺狼虎豹。“真、假、善、惡、美、丑”就是“文明”的發明。智者們試圖以這些概念規訓茹毛飲血的人類,以這些概念使人類世界超越于叢林世界。這是進化之路,向上之路。于是人類歡欣鼓舞歡喜雀躍進化到文明社會。文明社會的人是聰明人,就像潘家園舊貨市場上的人們;他們把真善美假惡丑掛在嘴邊,宣稱自己就是真人善人美人。“陜西小販說‘我不掙小錢’所以要價350萬售賣盜墓所得的西周盨。”“天津小販賭咒發誓:‘這當然是老瑪瑙不是玻璃噠;要玻璃噠我吃啦!’”騙子、盜賊、半真半假之人們把真、假這些物件掛在嘴邊,他們何嘗與這些文明物件有多少關系?他們只有“對掙錢的執著”,對“吃”的執著,哪怕是“吃人”,而且是笑嘻嘻地“吃人”。“文明”對于他們只是“物件”,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只是利用工具而已。他們用文明原則偽裝叢林原則。
所以,真、善、美、假、惡、丑這些文明的物件對潘家園舊貨市場上的人們來說還真是寂寞的。而我們知道,潘家園舊貨市場“不是現在,不是古代,不是外國,不是鄉村,也不是城市”;它是個符號,是烏有之鄉,是烏托邦,是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是任何一個地方。它是個隱喻。
潘家園舊貨市場其實是一個文明外衣下的叢林世界。“文明”在此備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