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俏 張之燕[華東理工大學, 上海 200237]
“創傷”一詞起源于希臘語,指外力給人造成的物理性損傷。同時,“創傷”也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重要概念。他從病因、心理結構和治療等方面都對創傷有所闡釋,并從心理學角度提出了精神創傷是由創傷情景作用于創傷主體,經由條件過濾選擇而形成的一種持久的痛苦反映。①之后,凱茜·卡魯斯又將“創傷”定義為:“對于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的一種無法回避的經歷,其中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復出現。”鑒于創傷的延遲性和不可控性,遭受創傷的人無法提前和正確認知,創傷往往會通過某種方式延遲再現出來,例如閃回、噩夢以及幻覺。②這些會給受創者心理造成不可逆轉的負面干擾,從而加重受創者的心理痛苦。在《推銷員之死》 中,威利心中的深刻創傷無法愈合,而事后創傷修復的失敗,將其推上了自殺的不歸路。
米勒在《推銷員之死》一書中以主人公威利所遭受的諸多創傷為出發點,小說中四重事件的接踵而至導致主人公的創傷不斷累加,其日益累積的消極情緒最終將其推入了灰暗的深淵,極大的心理壓力壓垮了家庭頂梁柱。
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的經歷就像影子一樣徘徊在人性左右,在適當的時機里內心被壓抑的意識會像地雷一樣爆炸。③作者在劇中沒有大篇幅地著墨威利的童年生活或者原生家庭背景,讀者也只能從威利和本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在威利幼童時期,為生活計,父兄皆離家,留下威利和母親相依為命,而后母親過世。在第一幕威利的幻覺中,他和哥哥本有這樣的對話:
本: 媽媽跟你們住在一起嗎?
威利:沒有。她早就去世了。
本: 可惜,她當初是個好樣兒的媽媽。
……
本: 媽媽哪年去世的?
威利:好多年了。從一開始你就不會打牌。
……
威利:(不耐煩地把本從琳達身邊拉開)爸爸在哪兒?你不是跟他走的嗎?你們是怎么開頭的?
本: 怎么說呢?我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
威利:那,當然了,我還小呢,三四歲吧——
本: 三歲零十一個月。
威利:真叫好記性,本!
……
威利:別走,本!…… 請你說說爸爸的事。我要孩子們聽。我要他們知道咱們家的根底不簡單,我光記得他是個大胡子,我坐在媽媽懷里,圍著火,還有一種尖叫的音樂。
本: 他的笛子,他吹笛子。
威利:沒錯兒,笛子,對極了!
……
威利的童年可謂充滿辛酸,他對父親所有的印象只剩下“大胡子”和“一種尖叫的音樂”。對于母親,也用“她早就去世了”這樣的話一筆帶過。至于哥哥本,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自己,長大以后衣錦還鄉,和自己的境況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理論中,童年時期的記憶對人格的塑造和發展非常重要,往往掩埋在人的心靈深處,對其一生影響至深。如同隱藏在人潛意識里的一座冰山,雖不引人注意,卻不動聲色地對其未來人格和人性發展暗中施壓,對人的生活和心理產生巨大影響。文本中威利對母親的碎片式回憶是其創傷后閃回的例證,作者雖然對威利童年的心理創傷描寫著墨不多,但其影響卻不容忽視。而面對著成年后自己唯一還活在世上的親人——本,威利的內心其實是矛盾的:他既想面對他卻又不想面對他。想面對的原因是自己從小沒有父親的關愛,母親又早逝,他想從哥哥這里體會到原生家庭的關愛和溫暖,來彌補自己多年的缺失;同時,他又不想面對本,面對本就意味著他要直面自己的心理創傷——他被父親遺棄,從而再也沒有體會到父愛;本得到了父親的呵護,并在事業上取得了成功;他在推銷員的崗位上打拼了這么多年,依舊還是一無所有、庸庸碌碌。因此,本一次次出現威利在對過去的閃回中,這不僅僅是他黯淡生活的一縷陽光,更是對其心靈的二次創傷。
威利偷情被比夫撞見是他人生中的第二道創傷。威利因為自己從小缺乏父愛,便對兩個兒子格外寵愛。雖然大兒子比夫在事業上一直沒有作為,但威利在任何時候都毫不掩飾他對這個兒子的喜愛。他把比夫視為是自己生命的傳承與延續,給予他足夠的鼓勵與關愛,甚至到了扭曲的地步。即使比夫有偷竊的惡習,在父親眼里卻是“膽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孩子”。而比夫也一直敬愛威利,時刻牢記著父親的處世哲學。即使知道威利有時候在母親面前吹牛皮夸大自己的業績,但是比夫忠誠于威利,從不戳破謊言。而劇中第二幕,在威利對過去的閃回中,他被比夫撞見了和情人共處一室的場景。
比夫:(忍不住哭出聲來)爸……
威利:(被他感染)哦,孩子……
比夫:爸……
威利:我對她沒感情,比夫。我就是寂寞,寂寞得要死。
比夫:你——你把媽媽的襪子送給她了!(眼淚涌出,站起來要走)……
比夫:你兩面派!你是虛偽、卑鄙的兩面派!(控制不住自己,他放聲痛哭,拿起手提箱,轉身急下。剩下威利一人跪在地上。)
這對于威利來說,是他為人父形象的一個巨大打擊,一次不可逆轉的失敗。在比夫心里,他由一個高大偉岸的父親變成了一個騙子、一個虛偽卑鄙的兩面派!這對父子的關系一開始是融洽的。在威利眼里,大兒子比夫是一個擁有好人緣的英俊男子,未來會干成一番大事業。同時,比夫對父親也存在一定的敬仰與崇拜,在比夫心里,父親威利算得上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因此將父親的夢想當作自己一生都要追求的夢想。然而當比夫發現威利竟然在波士頓與一個女人存在不正當關系的時候,后者在前者心中的偉大形象轟然倒塌,此后,比夫無論是情感還是態度都發生了改變。這件事讓威利背負上了沉重的自恥感和自責感,也正是比夫對威利印象的強烈反差使得父子二人都陷入了消極情緒中,比夫的一蹶不振給威利增添了第二重難以自我原諒的創傷。
精神分析學認為,個體在遭受突如其來的精神創傷后需有及時而恰當的疏解方式,文本中威利遭受解雇時的難以置信、歇斯底里及遭受霍華德的冷遇,使諸多負面情緒未能得到合理發泄,從而創傷累積。④威利一直認為推銷員的工作是神圣而有前途的,他一生都在朝著成為下一個辛格曼的目標而努力。對于已經六十歲的威利來說,這份工作是他能夠讓自己走向成功的最后一根稻草。隨著第二幕中威利被霍華德解雇,劇中首次迎來了人物沖突的小高潮。
霍華德:(站起身來)實在對不起,威利,我約好了得見客人。控制一下自己嘛。(朝外走)我一會就回來。
威利:控制一下自己!我他媽的對他說什么來著?老天爺,我沖他大喊大叫啦!怎么可以呢!
……
威利:霍華德,你難道要開除我?
霍華德:我覺得你該好好休息一陣子了,威利。
威利:霍華德——
……
威利:噢,本,你是怎么干的?訣竅在哪?你在阿拉斯加的買賣已經談妥了?
本:只要你心里有數……
威利在霍華德的家族公司干了一輩子,和老霍華德是同事,連現任老板霍華德的名字都是他起的。然而,面對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霍華德家族的威利時,霍華德自私、冷血,以實實在在的資本家的剝削嘴臉吐出了那句“親是親,財是財”親財兩看的冷言。可以說,這件事在年邁的威利心里留下了重創。作為一個推銷員,他一直以來信奉的 “人品”“尊敬”“義氣”“有恩必報”以及“交情”,在心中如信仰存在的處世哲學,瞬間土崩瓦解。
當然,被解雇這件事本身對威利來說絕不僅僅是他為人處世秘訣的崩塌,更是他“美國夢”的破滅。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家老小幾乎全靠他一個人供養,失去了工作等于是把他逼向絕境。事實上,威利一直生活在追逐“美國夢”的幻境里,可以說他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奔波了一生。他和其他美國人一樣,認為自己不管做什么,只要足夠努力,上帝就會幫助他,他就會成功,就會發財,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這種信念已經成為美國當時社會文化的一部分。“金錢至上”的美國夢成了威利心中的唯一價值追求,在這一價值追求遭遇幻滅之后,威利未能有效疏通其內心郁結,造成了創傷后應激障礙。
在這一場景中,父子三人本來約好一起慶祝比夫向奧利弗借錢成功,以為此后就能拿著錢去佛羅里達做大事業了。可事與愿違,比夫沒有借到錢,他連奧利弗的面都沒有見到。威利自己沒了工作,一心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但是兒子也處處碰壁。不僅如此,比夫還坦白了以前向父親和家人吹噓的自己給奧利弗當過助手的謊言,說出自己只是一名普通記貨員的事實。他坦誠地告訴威利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難成大業,請父親丟掉幻想,讓他踏踏實實地去做他真正喜歡的牧場工作。對比夫虛幻美好夢想的破滅讓威利此時的思維瞬間閃回到了波士頓旅館事件當時,他開始歇斯底里地喊叫,否認自己在房間里。而這場爭吵,也以兄弟兩個離去,留威利一個人在飯館里而告終。威利在幻滅后無法正視現實,而現實卻讓其愈發痛苦,第四重創傷累積至深,不可扭轉。
受創后應激障礙是指“異乎尋常的威脅性或災難性應激事件或情景的延遲或延長的反應,或一個人經歷了異乎尋常的、幾乎對所有人都帶來明顯痛苦的事件后,所發生的精神障礙”。其特征為情感麻木,記憶混亂;方向知覺的喪失和混亂,無法集中精力;不必要的空想——創傷時的記憶會不斷地侵入每一天的生活和夢中,完全不受控制;不可避免的回顧,插入式的回憶——和正常的回憶不同,這種回憶會帶來壓力和焦慮;分裂的經驗,包括分裂的閃回記憶;突然間哭泣、憤怒和恐慌;逃避;自殺欲望;作為生還者的內疚等。劇中,威利承認:“我開不下去了,車總是往公路邊上甩。”“接著我又開車,過了五分鐘我又出神了,我又差點兒。”這是威利受創后應激反應癥狀中方向直覺的喪失和混亂,他也無法集中精力去開車,差點兒出了事故。此外,威利記不清母親去世的具體時間,動不動就向琳達發火;在被霍華德解雇的時候明明想認真和他談一談,卻無法控制得歇斯底里;不受控制地回憶起本,并和過去的本穿越時空對話;在飯館里記憶閃回,到被比夫當場捉奸;等等,這些都是威利受創后心理應激障礙癥狀的體現。
卡魯斯提出,創傷具有兩個主要特性,即延遲性和不可控性,對受創傷者來說,他們無法提前認知創傷,沒有辦法預防,受創后也沒有從心理上正確地認識和正視創傷的存在。不止創傷本身具有延遲性和不可控性,創傷的表現形式也具有延遲性和不可控性。⑤當創傷記憶闖入受創者的生活后,他們原本的生活狀態將被打破,不得不在過去和現在的幻覺以及現實之間進行痛苦的掙扎。創傷記憶與正常記憶本質上無法融合,導致創傷受害者具有“雙重思維”,即身體和靈魂處于分離狀態。也就是說,受害者在受到創傷后,即使身體存活了下來,但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創傷卻永遠存在。建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是創傷復原的基礎,創傷幸存者必須了解自己的創傷,將創傷記憶由潛意識上升到意識,由內在記憶轉化為外在現實,擺脫可怕的記憶,進而康復。威利卻相反,他不僅沒有找到外界出口來修復創傷,在現實生活中一旦出現讓自己心里無法承受的事情時,他的修復方式便是對過去的事情閃回,隨后就不可遏制地出現近似于瘋癲的歇斯底里。他的自我修復反應其實是內心對面前現實的逃避,但是這種逃避方式只會讓自己身陷在過往的創傷中無法自拔。根據弗洛伊德對創傷的描述,受創者每一次對過去創傷的閃回,對他們自己來說,都是形成二次創傷的過程。這些埋藏在威利心里的傷痛,漸漸地成為他心中無法越過的鴻溝,最終使其無法承受,以結束生命的方式來換取能讓其他家庭成員活下去的保險賠償。
從劇本來看,以自殺來換取保險公司賠償的方式是下下策,為什么威利不接受鄰居查利主動提供給他的工作呢?從創傷理論視角來看,這恰恰是他內心自我修復失敗的體現。創傷理論中,以凱羅琳·格蘭多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一旦人經受過嚴重的創傷,他將無法完全擺脫由創傷引起的內心世界的痛苦和扭曲,最終由于世界的未知預測性而經歷生活方式上的崩潰,信念上的瓦解。⑥這就是說,沒有人能夠完全地擺脫創傷帶給他們的影響,而每個人對待創傷的態度又各有不同。有些人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完全封閉,有些人無法信賴自我,時時活在自我懷疑之中,還有些人出于一系列復雜的內在因素,會熱衷于不惜一切地搜尋冒險刺激的事情。當查利提出要給威利一份工作來供養家庭時,他拒絕了,他拒絕直面自己被解雇的事實,因為此時解雇已經成為他的心理創傷。面對查利的好意,他歇斯底里地拒絕了查利:“我,我就是不在你手底下干,查利!” 同時,他還告訴查利:“人死了結果比后者值錢。”面對查利的勸說——誰死了也一文不值,他根本聽不進去。對威利來說,他始終無法正視自己內心的創傷,他每一次的歇斯底里其實都是內心不安的表現,他的逃避以及自我封閉是心理受到創傷后的應激障礙表現。帶著心中無法治愈的累累創傷,威利最終選擇走向死亡。
《推銷員之死》通過講述主人公威利·洛曼一生所遭受的種種創傷,諷刺了19世紀中期美國夢的背景下,普通人奮斗一生無法實現其自身夢想的悲劇。通過對創傷事件的累加描寫,刻畫了威利備受煎熬的心路歷程、受創后的應激障礙、創傷修復失敗以及其最終選擇死亡的原因。創傷理論為解讀威利·洛曼的心理發展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方便讀者多方面看待事物,從而更好地把握作品主題。
①④ Sigmund Freud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New York. Bantam Books. 1959,p207,p167.
②⑤ Caruth, Cathy:Trauma: Exploration in Memory.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p53,p 116.
③ Helen Block Lewis :Freud and Modern Psychology.Volume 2: The Emotional Basis of Human Behavior, 1983,p45.
⑥ Garland, Caroline :Understanding Trauma—A Psychoanalytical Approach.London Duchworth, 1998,p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