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向榮 [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871 ]
1934年,年僅二十三歲的蕭紅寫出成名之作——《生死場》,魯迅作序稱贊:“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①蕭紅用她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寫出鄉村中形形色色人物生活的悲喜劇,揭示了鄉土社會生態的總體狀況,展現了野蠻的文明對于人的摧殘。雖然是寫鄉土,與稍后的《呼蘭河傳》偶爾透露些微田園牧歌美好的筆觸不同,《生死場》中的鄉里村落乃是一個有田園卻沒有牧歌,有自然卻缺少詩意的場域,在生死場中絲毫看不到人情或者是自然的淳樸,這仿佛是一方有毒的土地。但是生活在這方歷史惰性場域中的人們始終無知無覺地困守于其間,掙扎在毫無生機和未來的生存環境中,“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河水靜靜的在流,山坡隨著季節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②。在這樣令人絕望的無意義的輪回中,女性的苦難也在不斷地循環往復著,蕭紅在作品中揭露出女性“從來如此”的生死痛苦是這輪回中最殘忍的獻祭。當這樣的歷史惰性輪回終于被打破,也就“年盤轉動了”,卻是外來的戰爭的暴力推動了年盤的轉動,文本后半部分的時代性逐漸增強,蕭紅書寫《生死場》的年代正值中國的亂世,中國現代文學的“亂世主題”中的主旋律是家與國,而蕭紅在《生死場》中呈現的是交織著女性、戰爭和民族國家的多主題的變奏。法國女性主義作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談到戰爭是男權暴力集團的沖突,而女性則是“財產”的一部分,女性是戰爭的被動承受者。以這樣的視角去觀照《生死場》則同樣可以發現女性在戰爭中的“在場”和“缺席”,蕭紅把抗日戰爭中東北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以獨特而越軌的筆觸呈現出來。在鄉村的歷史化空間場景中蕭紅著重書寫了關于女性軀體的磨難,蕭紅的“生死場”相類于另一個現代文學中的重要意象——魯迅的“鐵屋子吃人”,表現出一種對人的動物性的、非人性的生存狀態的悲憫和對在男權的家和日常生活場景中最底層的女人的同情。
蕭紅在完成《生死場》時只有二十四歲,但她的生活與寫作已經有著超出常人的經驗,可以說她一生的坎坷遭遇便是一部小說。按照蕭紅在回憶錄和她的傳記中提到的,她出生于東北鄉村的封建地主家庭,父母有著濃重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她因為是女兒而受到冷落和粗暴的對待,“女孩”的身份像是一種原罪在幼女時代就烙印在蕭紅的心中。她不曾感覺到絲毫來自父親或母親的溫情,唯一帶給蕭紅溫暖的只有年邁的祖父,但來自祖父的關懷并不能撫平蕭紅心中親情缺失的創傷。這些情感的缺失和親情的創傷無疑使蕭紅有著超越她年齡的敏感洞察力,使得她對于封建父權加之于女性的傷害有著更深的體會。“父親的家”的巨大陰影對少女時代的蕭紅構成了嚴重的傷害,繼母的辱罵和囚禁、無奈的逃婚、汪姓未婚夫的欺騙與拋棄,這一系列事件過后,蕭紅所面對的不僅有著封建家庭對于女兒的排斥和冷落,還有社會對于一個不在男權標準內行事女性的懲罰,甚至還有作為女性在生育和死亡中經歷的苦痛。作為一個寫作與自己的生命體驗有著顯著同構關系的作者,蕭紅自覺地將這些她自己生活中的經驗和情緒化用到作品中。可以說寫作《生死場》時蕭紅固然只有二十二三歲,但由特定的經歷形成的敏銳洞察力使得蕭紅在創作中給作品注入了獨特的藝術構思。胡風評論過,《生死場》最重要的意義是揭示生殖與死亡的真相,“糊糊涂涂的生殖,亂七八糟的死亡,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和兩只腳的暴君的威力下面”③,正是在胡風的建議下蕭紅將初稿《麥場》改名為《生死場》。如同這個名字所昭示的那樣,融合了蕭紅獨特的思想姿態和書寫方式的《生死場》構建出一方沾滿女性血污的永劫之苦的生死輪回的場域。
如果說《生死場》的主題是生殖與死亡,那么文本中主題的呈現是通過女性的軀體來承擔的。蕭紅在《生死場》中對女性之軀的表現總是與流血、傷殘、變形與死亡密切相關,不論是由于生育、被毆、疾病還是自盡。小說開篇第一章《麥場》就有王婆對于幼女的死亡觸目驚心地描述“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軋死一樣”④。小孩跌在鐵犁上橫死,如同小狗給車碾軋死了是一樣的,人和動物的對舉從這里開始貫穿整部作品。“在鄉村,人和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這是蕭紅對于生命的深刻悲慨。在這片人和動物沒有差別、死亡和生育同樣頻繁的鄉村土地上,從她的作品視界所能看到的東北鄉村的歷史進程,幾乎便是無歷史進程,祖祖輩輩生死輪回的人群毫無變化地生活著,勞作、生育、吃、睡,人們如同動物一般生活,而動物是談不上有歷史進程的。人們冷漠而麻木,這里看不到生活的意義和目的,看不到歷史的過去和未來。蕭紅在文本中有著密集的關于死亡的書寫,與死亡書寫相對應的是人們對于死亡的冷漠態度。蕭紅在《生死場》中悲嘆,在作為歷史惰性場的鄉村,人們彼此間冷若冰霜,永遠感受不到倫理親情的存在,人們只是動物似的受著本能的驅使,毫無“靈魂”地存在著,毫無生機地生活著。在這樣的場域里,“生”和“死”都麻木著,而對于女性的生育和死亡這種態度更為冷酷。《生死場》開篇寫道:“兩只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這具有象喻色彩的場景仿佛預示著女性那如蝴蝶一般脆弱的軀體被無端的暴力所毀損、所殘害。
“為人類寫作”是蕭紅一直以來的寫作目標,《生死場》展現出的是一方荒涼的土地, 從村邊的亂墳崗到村民間的人情倫理,都是浸滿了血污和殘忍。蕭紅寫出了鄉土社會真實而殘酷的歷史。在文本中時時透露出“透骨的寒意”與“殘忍的冷酷”的同時,卻也包含了蕭紅對人類的大愛、大恨和大痛。《生死場》中最重要的主題是“生”與“死”,文本中有各種意象承載著生死的主題。貫穿文本的意象如懷孕、生育等與女性生命相關的經驗。在鄉村,女性有著旺盛的生殖能力,二里半的媳婦、金枝、五姑姑、麻面婆以及無數隨著夏季到來而成產婦的女人們都經歷著生育帶來的苦難或者可以直接視為純粹加之于女性肉體的苦難。生育成了一種被動的、機械的、空洞的肉體程序,而通過生育帶來的生命,幾乎也不能算作生命,而是無始無終的一個功能、一種角色。波伏娃的女性主義著作《第二性》在開篇就提道:“在古希臘,人們對女人的定義就是子宮。”⑤在封建男權的社會家庭中,女性等同于生育,生育功能既是女性的家庭價值也是她存在的哲學依據。而蕭紅則在《生死場》中將女性的生育稱為“刑罰的日子”,在第六章蕭紅對女性的生產進行了令人戰栗的描寫。五姑姑的姐姐、麻面婆、李二嬸子幾乎同時遭到了刑罰,而這種刑罰不僅僅是肉體上生育的痛苦,還有來自鄉間迷信禁忌以及丈夫的折磨。五姑姑的姐姐,為著生產時“壓柴”不能發財的忌諱,只有在揚著灰塵的土炕上生產,“和一條魚似的”。而丈夫又痛恨著她的生產,“用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尸”,用冷水潑,用言語咒罵。然而經過這樣慘烈的生育過程,孩子卻一生下來就死了,產婦橫在血光中,奄奄一息。女人們在一輪輪血肉模糊無法忍受的痛苦中煎熬著,而這煎熬的結果——孩子,也絲毫沒有人的生命的價值和尊嚴可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孩子從娘的肚子里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⑥。即使沒有死于難產的小金枝也被父親活活摔死。孩子的死亡,更消解了女性生育受難的價值,于是這種折磨只是一種沒有意義的痛苦,一種獻祭般的虛妄——這可能是作為女人的蕭紅,發出最深痛的哀嘆。
波伏娃的女性主義著作《第二性》提到亞里士多德這樣說“女性之為女性,是由于缺乏某些品質”⑦。在所有地方,在任何時代,男人都炫耀他們感到自己是創造之王的滿足心情。而在幾千年后,蕭紅耳邊依舊響著這樣的聲音,蕭紅在作品中時時揭露傳統性別觀中的落后和殘忍。在歷史巨大的惰性下,《生死場》中的女性她們沒有過去、歷史,或是適合她們的宗教,她們分散地生活在男人中間,如同奴隸一般生活在男權主導的家庭中。在《生死場》中,每一個女性角色,都“仿佛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樣怕著她的男人”⑧,女性是男性的奴隸和泄欲工具,夫妻之間絲毫看不到溫情存在,妻子只是丈夫會說話的工具,在家里沒有任何地位。福發嬸說:“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樣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⑨這話語背后的凄慘經驗讓人不敢細想。成業對金枝只是赤裸裸的欲望,在占有她之后根本不顧慮她的處境,甚至在結婚后開始毆打她。全鄉村最美麗的月英,因為生了病,竟被丈夫用磚頭把她圍起來,“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她的丈夫無異于無動于衷地將她活埋了。當王婆和五姑姑前去探望月英時,發現那個曾經有一雙多情的眼睛,眼光如棉絨一樣愉快溫暖的月英竟然已經半身腐爛了。“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眩了!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埋葬去,葬在荒山下。”⑩這里絲毫沒有對美的憐惜和欣賞,只有男性的麻木殘暴和死亡的冰冷。而在王婆服毒自殺后,她的丈夫趙三怕她拖了人一起死竟然用扁擔“扎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被壓著的王婆,“她的眼睛立刻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噴出,射滿趙三的單衫”?。王婆并沒有死,她依舊活了下去,在殘酷的日常生活中繼續做著家庭的奴隸。蕭紅用平靜的口吻敘述著這些令人感到恐懼的畫面,這些畫面體現了蕭紅對于生活最深層的感受。陳思和說:“《生死場》寫得很殘酷,都是帶毛帶血的東西,是一個年輕的生命在沖撞、在呼喊。”?在這一方生死場上男性對于女性的麻木、殘忍觸目驚心地呈現著,蕭紅筆下這片混沌、無知無覺生死輪回著的村莊,宛如一張沾滿血污的祭臺,其上擺放的是女性軀體千百年間無處言說的巨大痛苦。
《生死場》從第十一章《年盤轉動了》開始描寫東北農村在“九一八”事變后的巨大變化:蒙昧的鄉民因為日本鬼子侵占家園而終于開始覺醒,走向戰斗。這一部分的書寫使得《生死場》在問世后被人冠以“抗日小說”的頭銜,被視為左翼小說的重要成果之一。胡風認為書中表現的是對于東北民眾反抗侵略者的贊賞,“這些螞蟻一樣的愚夫愚婦們就悲壯地站在了神圣的民族戰爭的前線。蟻子一樣地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抗日戰爭的宏大時代話語像高音喇叭一樣統治了一切聲音,評論界一致認定這是一本關于抗戰的小說。然而不得不提的是,女性主義的性別立場不僅是關乎小說中對于女性身體在生死輪回中的意象解讀,同時也是文本本質意義的來源。蕭紅抗拒在“國族主義”的大旗下統一發聲,進行那種程式化的規范書寫,所以不能將文本中關于女性的書寫隨意升華隨意曲解為某種時代話語的變形。但是事實上,在對《生死場》的文本解讀過程中,很多文學批評家都忽視了女性主義的性別立場而彰顯關于“國族主義”的書寫意義,這些解讀或是確然不察,或是故意抹煞。一般認為,在小說的十一章到十七章的部分,蕭紅在文本書寫上發生了變化,將視閾從女性世界轉向了男性世界,關于女性在鄉村中生育死亡的書寫忽然不見了,轉而出現了很多關于抗戰過程中人們反抗意識和民族意識覺醒的書寫,如果以抗戰小說的角度觀察這些文本書寫,那么似乎與前十一章轉折突兀。蕭紅對于《生死場》文本結構的安排長期受到質疑,《生死場》發表之初胡風就在后記中提出批評“對于題材的組織力不夠,全篇現的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著中心的發展,不能使讀者得到應該得到的緊張的迫力”?。 男性文學批判家如摩羅也將《生死場》稱為一個“斷裂的文本”。甚至蕭紅傳記的作者葛浩文也曾在最初質疑過文本的結構,然而葛浩文在他的蕭紅傳出版 三十多年后,改變了他當初的觀點:“我本來對書中風格和主題豁然改變表示不滿,以為全書統一性給破壞了。后來我推翻我自己的看法,覺得這種看法忽略了小說后半部的主旨,即描寫當時的女性之如何間接地經歷戰爭”?。 葛浩文改變了當初認為是“文本斷裂”的想法,而是重新站在性別批評的立場上以女性如何間接地經歷戰爭將文本前后貫穿了起來,這無疑是一種洞見。就創作目的而論,蕭紅并沒有刻意避開抗日小說的主題書寫,但蕭紅從來不是一個按照寫作理論或者時代話語要求而創作的作家,蕭紅憑借的是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內心情感的召喚。蕭紅以及文本中的女性有著共同的困境,她們同時處在封建男權專制和日本帝國主義兩個敵人的夾擊當中。
《生死場》有著顯見的性別批評立場,然而如此充滿著女性話語的文本卻被眾多批評家一概選擇性地“誤讀”,這和當時的時代話語背景緊密相連。20世紀30 年代小說中流行著各種模式,除去“革命加戀愛”以外,還有諸如鄉村的民眾在壓迫中逐漸覺醒,從安分守己轉而走上抗爭的道路,或是從無組織地盲目抗日走向依靠組織力量的道路紛紛加入革命隊伍,等等。還有很多效仿茅盾的社會分析小說,概念化寫作的痕跡很重,就作品文本而言有著很強的社會現實感,但這些小說多少都帶有社會學理論的材料特點,它們仿佛只是說明了理論,卻不曾提供現成理論之外的東西。但蕭紅一向不是按照理論指導創作的作家, 蕭紅在談及文學創作論時曾這樣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者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生死場》作為一個主流之外的文本,與那些以理論為指導的作品相比顯得非常真誠、質樸,它是主導意識形態神話性敘事模式之外的粗野敘事。這粗野的敘事提供了與主流模式不甚相同的東西。在這里并非強調《生死場》之所以對于主流敘事有所突破是因為蕭紅先驗地選擇了性別批評的立場,只是說蕭紅特有的對于歷史和鄉土人眾的思考和觀察方式與她對于女性處境的敏感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多義的文本場域,這種進入時代和歷史的角度無疑是站在了主流話語的邊緣。這種邊緣化的敘述視角并不等同于女性視角,但在很大程度上包括了女性主義的話語。胡風在《生死場》的讀后記中寫道:“在人物的描寫里面,綜合的想象的加工非常不夠。個別地看來,她底人物都是活的,但每個人物底性格都不凸出,不大普遍,不能夠明確地跳躍在讀者底面前。”?但在筆者看來,蕭紅的目的并不在于典型人物的塑造,而旨在通過這種無名的模糊的不可具體分辨的筆法寫出廣大女性無言的普遍苦難。無怪聶紺弩說《生死場》寫的是“一件大事,這事大極了”?,大得超越了階級意識,超過了農民的覺醒與反抗,超越了20世紀 30 年代農村小說的表現視閾。她寫的是歷史,是我們民族歷史的性格和命運,是女性在普遍落后的歷史惰性中的無告。
文本中關于日本侵略者的殘暴,最先也是表現在女性的遭遇中。“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而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想不到什么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可見捉走女人不是什么惡劣的事情,人們照樣可以安睡著,蕭紅用這種幾近譏諷的敘事語調,向讀者展示女性在宏大的抗日話語背后的真實生存處境——被掠去,被奸污,都是不算惡劣的事情,甚至不會驚擾到其他村民的安睡。女性作為“戰爭暴力的對象”被日本侵略者凌辱、殘殺,關于女性在戰爭中的被書寫,向來被視為抗戰文學的表現內容。王瑤先生寫的現代文學史中,對于《生死場》有這樣的解讀:“突然東北淪陷了,一群群善良的人被屠殺,被強奸,只有一條真實的道路——反抗”?。但是這種解讀視角遮蔽了女性境遇的真實內涵。女性的軀體只是作為一種客體,女性的被凌辱象征著民族尊嚴被侵犯。然而女性不僅是苦難的承受者,她們也是血肉鮮活的人,甚至比懦弱的男人更加有血性,“你們年輕人應該有些膽量。王婆在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寡婦們也是宣誓。也是把槍口對準心窩說話”?。在戰爭中女性承受的苦難成為一種抗日話語的合理性根據,而女性真正的境遇——“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里面,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這些女性承擔的真實的苦難無從分辨,她們化作一個模糊的黑暗中的背影在時代話語的洪流中銷匿了。
在抗日的話語背景下,蕭紅筆下“生”與“死”的意義卻不僅僅是民族興亡,而是主要體現在女性的境遇上。蕭紅在一篇創作于同一時間的短文《失眠之夜》中就書寫出對于女性境遇的獨特思考。在這篇短文里,蕭紅與蕭軍對待東北故鄉的態度有著明顯的對比, 蕭軍對于淪陷的故鄉有著悲壯的懷念和眷戀,而蕭紅對于故土的“家”的感情則更為復雜糾結,她從一個女性的角度向“家”這個概念提出質疑:“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舊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著的仍然是別人的家鄉,家鄉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但當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在那塊土地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
在宏大的抗日話語、保家衛國的口號中這樣的觀念不可謂不獨特,蕭紅始終以她對于女性境遇細致的觀察和思考來進行創作,她拒絕毫無保留地接受一個天然合法的“家”的概念,當多數人高喊“收復家園”的時候,她要問這個“家”可曾是女人的家嗎?蕭紅印象中的“家”不過是女人騎上驢子跟隨男人去了陌生的地方。蕭紅的寫作始終不是“民族主義”范疇的概念書寫,她自始至終在文本中呼喊,讓人們看到女性的敵人不僅是日本帝國主義,更有男性父權專制。
女性在這場戰爭里,只是作為尸體被抬出,以用作控訴侵略者暴行的罪證。她們沒有面目,更無從發聲,而蕭紅在作品中揭露的正是被宏大的戰爭遮蔽的無從發聲的女人的境遇,女性的困境在于她們所承受的壓迫和奴役是超階級、超民族、超國家的。《生死場》揭露出在抗日話語的主導之下,那些被遮蔽不見的對于女性的壓迫,這種壓迫即便在抗日戰爭中也并沒有消失。蕭紅“執著地言說著被淹沒在巨大階級仇恨和民族災難的洪流下女性精神和肉體的痛苦”?,與當時流行的民族獨立或者階級反抗的敘事不同,蕭紅以她獨特的邊緣姿態,發現了這樣的時代主流敘事話語對于女性聲音的遮蔽。
小說十三到十七章描寫因為遭受侵略而轉動了年盤的鄉民開始變化的活動。男人們投奔義勇軍去了,為著不做亡國奴而覺醒并且開始行動了。然而村中的女性呢?革命隊伍里并沒有安排她們的位置。《生死場》全篇缺少形象鮮活的主人公,出場的每一個人物都是面目模糊的剪影,主宰全篇的似乎是某種隱喻式的存在,它隱秘地藏匿在歷史書寫中。第十三章那短短的片段中的時空意象透露了這隱喻式的存在,那就是在自然輪回中不變的歷史惰性,這是隱藏在生死場中主宰一切的存在。十年過去了,歷史的年盤并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生活的內容并未改變,靠天吃飯的農業生活方式連同那舊童謠都沒改變。當這種歷史惰性遭遇外來的暴力時,也即隨著日本人吐著黑煙的汽車駛進靜穆的小村,一切的一切都面目全非。在侵略者的鐵蹄下,“年盤轉動了”,這意味著那無所不在的隱秘主人公——鄉土的歷史惰性場走向失敗和走向死亡。在歷史的改變和苦難中女性固然覺醒了,但在這覺醒背后,已包含著蕭紅對歷史的甚至可以說對農業文明的一種估計、一種質疑。她至少沒有回避這樣一個矛盾:即鄉土大眾覺醒之后, 在反抗的選擇上,男性和女性并不是平等的。當二里半、趙三、羅圈腿等男性加入“革命軍”走上抗日的道路后,女性卻依舊困守在鄉村。《生死場》中的女性依舊陷在歷史惰性場的泥沼中,她們被動承受著雙重的暴力,卻無從反抗,歷史根本沒有給她們“反抗”這個選項。金枝做了年輕的寡婦,為了躲避日本人的凌虐她不得不到都市里去謀生,她找到一份縫補的活,她在都市骯臟的充滿臭蟲的環境里小心地求生。然而不幸并沒有放過她, 她在給一個獨身漢補衣服時遭到凌辱。“她無助的嘶吼著,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金枝所處的環境變了,由鄉村到都市,她所面對的男人變了,由丈夫到陌生人,但是她所遭受的不幸和屈辱沒有變,肉體和精神上的被凌辱處境沒有變。而在金枝回到家中時,母親為了錢對她遭受的苦難絲毫無動于衷,一如當年她被迫嫁給成業時母親冷漠的態度。所謂人倫感情依舊是不存在的,只有麻木和冷漠。從鄉村逃到城市,又從城市逃回鄉村的金枝往哪里去呢?“金枝要做尼姑去”,然而去了尼姑庵卻發現尼姑在事變以后就和木匠逃走了,金枝想出家,廟庵卻早已空了。“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后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 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金枝這樣的認知和評價是以自身經驗為代價的。最初她生活在丈夫的暴虐下,家鄉淪陷后她為了躲避日本人流落城市,在城市受到凌辱后想要出家為尼姑也不可得。偌大的中國竟找不到女性的棲身之地,面對歷史惰性結構與外敵入侵的雙重壓迫社會和時代并沒有給女性一個出路。
小說結尾處,無家可歸的金枝,表明了民族國家的歸屬感是屬于男性的,而女性依然被排斥在這種歸屬和意識之外,她們承載著性別和民族的雙重壓迫尋不到一個出路。
蕭紅在抗日戰爭期間,選擇離開了蕭軍,她發現自己置身于民族、愛情、女性的多重危機之中。蕭紅伴隨蕭軍加入了左翼作家的陣營,但是蕭紅不能忍受繼續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即使是在一個代表先進歷史方向的文化新陣營中,人們對于女性的要求也與舊時代無二。蕭紅做出離開蕭軍這個決絕的選擇,意味著她與歷史深處的封建幽靈和現實中的主導意識形態內部的落后性決裂。“她以一個決然的姿態表明,新文化以來那些主導意識形態內部潛含著、延續著的舊的歷史殘余,并不由民族戰爭就該得到忘卻和寬恕,實際上,對于女性這樣一個被壓抑的性別群體,它永遠是壓抑者的同謀。”?20 世紀30 年代的主流話語是工農大眾、民族國家、血與火的抗戰。相比之下,個人的痛苦榮辱、個性的解放以及與這個曾向封建勢力發出叫戰的個人概念,如果不是淪為貶義字眼,至少也顯得不值一提,被棄置在時代邊緣。?在一個只提“被壓迫的大眾”而不提“被壓迫的女性” 的時代,蕭紅的內心呼喚在整個意識形態中找不到一個微小的支點,甚至,只能占一席被貶抑之地。
而在實際生活中,蕭紅和蕭軍在家庭中的處境也有著根本的不平等。盡管蕭軍一再申明他不要求蕭紅有多少妻性,但蕭紅仍是作為妻子出現在他與朋友的關系中,而且, 蕭紅是常常為蕭軍抄稿的,這或許是出于自愿,但蕭軍卻處之泰然,并未見有任何形式的還報。蕭紅曾經說,自己“每天家庭主婦一樣的操勞,而他卻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坐, 有時還悠然地喝兩杯酒,在背后,還和朋友們連接一起嘲諷我”?。蕭紅在與蕭軍結合之后,她實際上處在非常孤獨的境地中,她身邊的人都是蕭軍的朋友,他們只是將她視為“蕭軍的妻子”。蕭紅感到自己仿佛是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然而蕭紅無法一走了之。蕭紅想要掙開的不僅是家庭生活中的役使,更多的是蕭軍所代表的男權以及它帶給女性的傷痛和屈辱。蕭紅在文學創作的天空上愈飛愈高,像是一只“ 大鵬金翅鳥”,然而在現實生活中的羈絆越來越多,她“害怕自己會掉下來”?。蕭紅向歷史和社會的反抗注定是一場孤軍奮戰,然而蕭紅在這場孤軍奮戰中觸動了歷史那凝固未動的深層和女性的命運。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女性與民族國家同封建男權之間的矛盾在超越民族地區之間也同樣存在。英國女作家伍爾芙在“二戰”期間發表的《三枚硬幣里》對女性境遇有一個明確的表態,伍爾芙表示,作為女性她無法分享戰斗所給予男性的名譽上的光榮以及實際上的物質利益。并且長期以來英國婦女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她們沒有繼承權,沒有財產權,更談不上選舉權。伍爾芙在文章中提到英國的歷史傳統始終將女性視為生育的工具,英國女性在父權家庭中的地位無異于奴隸。伍爾芙直截了當地表示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促使女性去感謝她的國家。她以女人的名義聲明:“她將約束自己不參與任何愛國主義示威;不附和任何一種國家民族的自我吹噓。”?身處“二戰”期間的英國女作家伍爾芙和中國抗日戰爭中寫作的蕭紅同時對于以民族國家為號召的戰爭中對于女性的壓迫作出了反抗。這種反抗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在超越了階級種族的差異后,女性的共同身份造就了她們在國家觀念上不同尋常的相似。蕭紅的確是“一只大鵬金翅鳥”,她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有大智勇的作者,然而她的女性之軀無法掙脫歷史的囚禁。蕭紅的兩重世界就這樣被歷史隔開,她只能在文化、文學和想象的精神世界中飛翔,而在現實生活中卻被釘牢在“奴隸的死所”。毫無疑問,蕭紅在《生死場》中寫出了男性陣營們從來無暇去寫的東西,這是將女性囚禁在生死場上的歷史本身,而留在文學史上的《生死場》為這種獻祭奏響了最深切的悲歌。
通過對以上幾部分的文本分析,我們已經發現蕭紅在《生死場》決絕的性別精神立場,蕭紅在這里用越軌的筆觸寫出了一個女人的敘事,它向讀者展示女人是怎么生存的、女性軀體所承擔的生殖與死亡、鄉村日常生活場景中最底層的女人的生活遭際以及宏大的“抗日話語”下女性的真實境遇,在歷史惰性場中女性沒有抉擇的抉擇。反過來, 蕭紅也向男權父權社會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生死場》提出的是 20世紀30 年代主導意識所忽略的問題,蕭紅直接表明了女性的困境是雙重的,女性所面對的不僅是日本侵略者的殘暴,同時還有封建父權的壓迫。那種作為男性從屬物的屈辱的女性境遇使得蕭紅對中國的歷史和現狀有著更清醒的判斷。封建歷史的幽靈與日本侵略者的鐵蹄內外夾擊,將民族和女性一并推入絕境,《生死場》將這種女性境遇的絕境完全地展示出來,但是這一份唯有女性才會感受到的滯重的痛苦以及女性對歷史的觀察在這樣的時代注定沒有位置,盡管它有著復雜而糾結的意義。我們不得不說,在很長時間里啟蒙主義和抗戰話語遮蔽了文本中的性別批判視角,只有站在女性的角度才能重新發現那些曾經封鎖于歷史凝滯不動深層的吶喊,在這個意義上《生死場》是蕭紅給歷史提供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貢獻。
①②③④⑥⑦⑧⑨⑩?????????? 蕭紅:《生死場》,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⑤? 波伏娃:《第二性》,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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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浩文:《兩代研究者關于蕭紅的回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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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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