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靜遠[新疆大學, 烏魯木齊 830000]
《熊與兔》是哈薩克族青年作家艾多斯·阿曼泰的一篇短篇小說,創作于2009年6月,與他的其他十一篇短篇小說共同收錄在短篇小說集《失敗者》中,于2016年出版。本文將運用敘述學理論對《熊與兔》進行多角度分析,從敘述主體間的關系、人物功能類型和時間變形的技巧等方面揭示該小說在敘述形式上的特點,并探討這種敘述特點與小說主題之間的復雜聯系。
在《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趙毅衡提出敘述主體由(各)人物、(各)敘述者和隱指作家三個層次構成,他們都占有一部分的主體意識,這三者之間可能一致也可能相左,即產生主體的分化。作為主體之一的敘述者,是講故事的人,在“敘述現在”, 作為敘述信息發送的中間環節,他既可以完全顯示自己也可以盡量隱身。
《熊與兔》小說的方位配合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者兼主角人物。“這是特許權最大的配合:應當說自己的事全在敘述者的感知范圍之內”①,但小說中敘述者又有意對自己的感知范圍進行了自限,以扣押部分信息的方式“賣關子”。小說一開始對“我”周圍的場景進行了描寫,沒有明確的地點和時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在,最終“看了半天后才發現自己在個婚禮現場”②,接著“我”在人群中發現了初戀女友,在大家的驚呼中拉著她離開了婚禮的現場。在到此為止的敘述中,敘述者始終以對婚禮儀式的荒誕的議論,特意營造一種旁觀的姿態,使敘述接受者自動推理出“我”只是參加婚禮的賓客之一。直到“我”和女友走在路上時,答案才揭曉,女友反問我“怎么都不知道這個婚禮是自己的”③,敘述接受者先前的推理被推翻。作為敘述者的“我”當然知道“我”是逃離了自己的婚禮,但在前文的敘述中敘述者兼人物的“我”有意自限,只說“人們總有意無意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④,直到小說第三節以第三人稱引語的語式由“我”的初戀女友提供出明確的信息。這種在某個關鍵問題上進行敘述自限的方法,利用延遲信息制造懸疑,是敘述者以扣押特許范圍內能感知的信息來“賣關子”,而與一般懸疑不同的是,這信息絕對在敘述者的特許范圍之中,所以這是在特許范圍內部的自限。
在此方位配合下,人物“我”與敘述者“我”頻繁地進行搶奪話語主體的行動。“看了半天后才發現自己在個婚禮現場”,敘述者必然知道“我”所處的位置,而“我”竟需要看半天才能明白,顯然這里是人物“我”的聲音。人物“我”不知不覺中奪過了敘述者的發言權。另一方面,敘述者通過多種干預方式將自己的意志加于人物身上。小說中出現數量極多的評價式評論,如小說第十一節“我人生中有過幼稚的時候,也不乏很艱苦需要承受壓力的時刻。但我想那些苦難與今日的幸福,沒有誰真誰假之說”⑤,該敘述發生在“我”殺死熊并與妻子結成伴侶之后,極富總結意味,形容詞“幼稚”的使用是敘述者對該段經歷的評價性表態,把一種價值觀直接加在敘述上。
在小說中這種人物與敘述者對話語權的爭奪有一處極為醒目。小說第一節:
舞臺上,人們祝福新人早生貴子,白頭到老。祝詞基本都圍繞這兩句展開。臺下,人們不時看看自己的手表。所有人力圖說出美好而獨特的祝愿。卻沒人能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⑥
以及小說第十一節:
婚禮上的人們都在發言。臺上的人祝福著新人早生貴子,白頭到老。大家祝的都是特別俗的話。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和我的愛人,都覺得特別幸福。盡管是最俗的話,但我們覺得這種話最難得。⑦
對相同場景的不同表述,前者可看作人物“我”對自己所處窘境的反抗式表達,后者可看作敘述者以后于人物“我”的身份在對整個過程有了新認識后的糾正式表達。這種前后差異使得小說的主體呈現一種離心傾向,使敘述主體的內部關系緊張而復雜,加強了敘述的戲劇化效果。
緊張關系的建立實際上是借助了人物“我”與敘述者“我”之間的距離。作為敘述者的“我”早已意識到“結婚的美可能就不在于每周去美術館或者看戲劇”⑧,但在女友問“我”結婚后一起干什么時,“我”還是以大段的孩子話將種種浪漫的事一一列舉。造成這一矛盾的原因在于后者是人物當時的心態,是人物的口氣。敘述者“我”成熟,認識到生活的美好和凄涼;人物“我”是個固執的一心想挽回初戀女友的男孩,幼稚天真,孤獨傷感。一個成熟的“我”回憶天真的“我”認識到生活真諦的經過,成熟的“我”作為敘述者當然有權對這成長過程作評論、干預和控制。
《熊與兔》中敘述者的力量強度是很大的,不僅和主要人物不斷發生沖突,有時甚至會搶奪次要人物的話語。第七節小熊說“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看到一個女人痛哭”⑨,以小熊的出場動作和童稚化的說話方式來看,我們很難想象小熊能說出這么一句有哲理深度的話,這里明顯是敘述者對小熊施加了壓力,借熊之口說出自己的話。
“我”的成長在小說敘述主體的分化中得到了深刻的表達,而伴隨著這種成長,人物“我”和敘述者“我”在經驗上越來越接近,兩者漸漸合攏,最終達成一致,在具體的敘述中很難再被區分出來。小說第十一節“生活有時難以承擔,令人想要躲避,不是為了不幸,反而是這種細微”⑩,既可以看作是人物“我”在看到滿地散亂待掃的彩帶后的所思,同時也可以看作是敘述者“我”對生活中充滿的這種悖論性事件的看法。
克里斯托弗·沃格勒在《作家之旅:源自神話的寫作要義(第3版)》中根據角色的不同功能將其劃分為七種基本的原型,認為這是對含有“英雄之旅”的作品進行解讀的有效工具。“英雄之旅的模式是世界性的,存在于每一個文化的每一個時期。它所呈現出的變化就像人類的多樣性一樣無窮無盡,但它的基本形態卻是始終如一的。英雄之旅實際上是一套元件,其穩固程度讓人不可思議,每一個元件都生長在人類頭腦的最深處。在每一個文化中,英雄之旅的細節都不盡相同,但它們在根本上沒有區別”?。 從個體心理的成長上來說,《熊與兔》可視為敘述者“我”在頭腦和精神領域里展開的一段旅途,“我”就是這段旅途中的英雄,敘述中出現的其他人物在旅途中扮演著各種不同的角色功能:小熊作為“我”頭腦中幻想出來的形象擔當了“我”的“導師”,在關鍵時刻通過變形為成年男子對我進行啟示;“我”的初戀女友作為“我”壓抑著的欲望成為始終伴隨“我”的“陰影”,是“我”敵視世界而拒絕成長的動因;“我”的妻子并不知道我愛她只是因為她喜歡兔子,而這對“我”非常重要,使我對婚禮這一世俗的儀式產生了懷疑,她充當了“我”旅途的“變形者”的角色。
在追回初戀女友和尋找“真實的世界”的動機的促動下,“我”毅然踏上了征途,在這過程中又遭遇了各種沖突。在與女友的對話中,“我”竭力向她表明自己的真誠,想以此喚回她,卻發現彼此之間世界的絕對隔離,對話常以沉默結束。“她思考了半天,著實有些要說的;思考了半天,卻什么也沒有說”?。
如果說與女友的外部沖突是直接而明顯的,那么“我”的自我沖突則更內隱而激烈。在沖突達到最激烈時,“我”甚至假想出來一個小熊的存在。小熊的天真和真誠完全就是“我”的替代。小熊能感知到本身并不能看到的兩個女人的哭泣,并為“我”的無動于衷而情緒激動,小熊化身一個成年男子之后向“我”講述自己因沒能殺死自己心中的熊而失去愛人的事。敘述接受者完全可以把這一情節看作“我”對自己的天真想法可能導致的后果的推知。最終“我”用小熊留下的小刀殺死了自己心中的熊,表明“我”對自我和世界有了新的理解。
按照格雷馬斯的行動元理論,“我”欲求一個真實的世界,對真實的追求迫使“我”采取逃婚的行動,“我”是行動元主體,客體則是“真實的世界”;另一方面,“真實的世界”是發送者,具有操縱“我”全部行為的力量,它是“我”的抽象的觀念,而“我”是接受者。小說文本中的小熊留給“我”一把小刀,實際上是把選擇權交給“我”,教我明白生活就是如何選擇,因此小熊是幫助者。初戀女友對“我”來說是一種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不可得,“我”不得不面對舍棄她的痛苦抉擇,因此初戀女友是“我”行動的反對者。
文本第十一節敘述者“我”通過一個明顯的指點干預把故事場景重新推回一開始的婚禮現場,給讀者一種以上都是“我”的胡思亂想的錯覺。第一節的婚禮場景和十一節的場景前后對應,暗示了一種新的平衡的實現,同樣的場景,“我”的感受卻不同,因為作為英雄的“我”在克服了種種沖突之后,心靈已經得到了成長。
“我”的“英雄之旅”實際上是演繹了“秩序被接受”的過程。小熊是一個多重角色,它既是教“我”認清選擇的幫助者,同時也是個體真實與社會現實的分割的象征,“我”殺死了心中的熊意味著“我”選擇對社會現實妥協,而這種妥協不是社會直接強迫我做出的,而是我自身的理性要求的。我的英雄的征程就是“我”最終選擇了“社會我”的身份。文本中最后一節“尾聲”的存在可以說明這一點。按照文本的敘事,兩次婚禮現場的敘述呈現一種結構上的對應,行文進行到這里就結束是自然合理的,但敘述者馬上對“我”婚禮后的幸福生活進行了一段長長的敘述,這可以看作是對英雄勝利后給予的獎勵,是對“我”的身份選擇的進一步承認,人物“我”與敘述者“我”在婚姻這個話題下達成了完全的一致。
文本中“我”對婚禮現場的兩次結構相似感情色彩卻相異的敘述,一方面可以看作是“我”在完成了征途后對現實有了不同的體驗,從而產生了不同的敘述;另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人物“我”與敘述者“我”從不同角度對同一事件的講述;從該角度來說,這可以視為一種復述。這種重復顯然是敘述者的有意安排,相同場景、不同感受,對于表現個人成長的主題具有特別的強化效果。
在該重復敘述的整體框架下,文本中還有多處地方都用到了重復敘事。文本中對“我”的初戀女友的衣著前后敘述了五次,這既是對女友形象描寫的一部分,在多次重復中確立了一種固定化的印象,同時也暗示了她對“我”的強烈的吸引力,為“我”的逃婚設置了伏筆。“我”殺死熊的故事在文本中有一次詳細的敘述,其后又分別在給妻子講故事和與妻子閑談的時候各提及一次,最后 “我”在對與妻子的結合進行解釋時又反復提及“只有你殺死了我的熊”?,這種詳略配合的反復敘述突出了這件事對“我”的重大意義,從側面說明了成長伴隨的代價以及人與人實現真正交流的困難。
“無論何種敘事都可以講述一次發生過一次的事,n次發生過n次的事,n次發生過一次的事,一次發生過n次的事?”。發生一次敘述多次是一種敘述時間的變形,發生多次敘述多次也是一種時間上的變形。文本中這種變形有多處。其中之一是“笑”這個動作的頻繁出現,以回到婚禮現場為分界,前面部分出現的笑基本上是對無表情的一種掩飾,無論“我”還是女友都以笑作為沉默的面具,賓客的笑則是一種由“老板”規范好了的禮儀;后面部分的笑是對幸福和滿足感的表達,“經過那么多年磅礴的歡與福,一種我所渴盼的幸福終于浮現出來了。它不多,也不磅礴,很小。說真的,或許它只是一個勇敢的笑”?。另外一個出現了多次敘述了多次的句子是“因為你喜歡兔子”?,這個句子的出現也以重返婚禮現場為界包含著不同的感情色彩,在前面部分中“我”在壓抑之中無法把自己心中想說的句子講出,在后面部分中“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妻子說愛她是因為她喜歡兔子,而妻子也希望“我”以對兔子的態度去愛她,“我”的話語得到了表達和反饋。在相同動作或話語的重復出現中“我”的心理出現變化。“我人生中有過幼稚的時候”,在敘述者的事后敘述中,這種變化顯然是非常明顯的。
①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27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艾多斯·阿曼泰: 《失敗者》,中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236頁,第207頁,第201頁,第235頁,第231頁,第202頁,第234頁,第230頁,第223頁,第209頁,第236頁,第235頁,第231頁。
? 〔美〕 克里斯托弗·沃格勒:《作家之旅:源自神話的寫作要義(第3版)》,王翀譯,電子工業出版社2011年版,第4頁。
? 〔法〕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