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岡師范學(xué)院美術(shù)學(xué)院438000)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的主要意象是“月”,“月”是全詩結(jié)構(gòu)、思想、情感展開的主要線索。
從大的結(jié)構(gòu)來看,全詩以月為中心,以月生、“月明”、“月照”、月懸、“月徘徊”、“落月西斜”、“斜月沉沉”、“落月”為時間線索,自然地遞進轉(zhuǎn)承,連貫有序地描寫了一個完整的夜晚。詩中所有的意象都是與月緊密關(guān)聯(lián)著的,月統(tǒng)攝著眾多的意象。這種關(guān)系在前兩個單元尤其顯得突出:“潮”是應(yīng)“月”而生的,有“月”才能有“潮”;追溯潮水的去處來源,自然的就帶出“江”、“海”來;描寫月光在滟滟的水波上晃動的樣態(tài),又將視野轉(zhuǎn)回到“江”上;順著月影緊隨的“江”,又繞出“芳甸”,進而帶出“花”來。花一帶出,又通過月光照耀下“似霰”的視覺效果,把話題轉(zhuǎn)回了月;進而描寫月的明亮,又帶出“白沙”來。汀上看不見的“白沙”,功用在于襯托月光之強,間接描寫出“月”之明亮。
傳統(tǒng)詩學(xué)對《春江花月夜》的研究和評析較少涉及它的哲學(xué)思想。較早關(guān)注到《春江花月夜》之哲思的是聞一多和李澤厚。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點出了《春江花月夜》中的“宇宙意識”1,李澤厚則讀出了“少年式的人生哲理”,讀出了“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時代對人生、宇宙的初醒覺的‘自我意識’”。2
應(yīng)該說,詩中的“宇宙意識”、“人生哲理”都是存在的,只不過,這里的“宇宙意識”、“人生哲理”并非詩人著意玄思,非要探究出什么宇宙奧秘來。人生短暫,宇宙無窮,這些慨嘆都是古代詩文當(dāng)中的老生常談,而非張若虛的創(chuàng)見發(fā)明。詩人看到或者構(gòu)想出的自然物象,很容易就喚起人們對“人生短暫,宇宙無窮”這些老話題的重溫,只不過《春江花月夜》通過形象的思維,更完美的將它們詩意化地表達出來了。這種詩意化的表達,正是借助于“月”這一意象來完成的。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聞一多和李澤厚所說的《春江花月夜》中所傳達的“宇宙意識”、“人生哲理”,幾乎都在這里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們?nèi)粽娴捻樦@一問,必然會把思緒往前追:只要人在,月必照人,那么,江月初照的那個人是誰,又是什么時候有了這個“初照”,是什么時候有了這個最初的人?詩意化的追問,明里是月,暗里是人,恍恍惚惚地追尋著人的源頭,又把注意力全轉(zhuǎn)移到“月”上來。哲人問,“我從哪里來”,詩人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同的方式,卻在追索著同樣的問題。
人生的過程又如何呢?人生無常,極盡變化,但也不過是生老病死的周期重復(fù)而已。“人生代代無窮已”,每一代人都有他訴不盡的喜怒哀樂,但撩動人們心弦的,不過是周而復(fù)始的盛衰成敗、悲歡離合。就如同這月亮一樣,雖然有生升降落,有陰晴圓缺,但歸根到底不過是周而復(fù)始的重復(fù),不過是“年年望相似”罷了。詩人借“江月”為譬,闡發(fā)出一種不變的永恒,就像聞一多所說:“在它面前一切都變渺小了,一切都沒有了”3。
人生之未來又將如何?這種追問同樣借著“月”來展開,“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宇宙是無限的,人的生命卻是有限的,整個人類的生命也是有限的,“江月照人”的周而復(fù)始,也總該有停止的時候。“不知江月待何人”,一個“待”字,又容易引發(fā)對人類命運的遐想:人類最終消亡的一刻,江月照著的又會是誰?
詩中的思想由“月”引發(fā),有了景才有了思。這些思想的傳達,又不是通過抽象概括,而只是通過對“月”的具體描寫來完成的。思想的流露,只是通過描述與“月”相關(guān)的一些自然現(xiàn)象,并不斷的向這些自然現(xiàn)象發(fā)問來完成。《春江花月夜》的景與思是完全融合,不分彼此的。
全詩先以月為核心勾勒出一個“春江花月夜”的畫面背景,又以月為載體帶出“宇宙無窮,人生短暫”的思想背景。這為后半部分寫情作了很好的鋪墊和映襯。
全詩后半部分寫情。寫情仍然是以“月”為線索,并依靠“月”來表現(xiàn)的。月照游子,牽動了游子的思念,也牽動了游子的想象,思念和想象自然也是隨著月而展開的。思念越久越深,想象也就越清晰,越具體。“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想象追隨著月光,由月夜到了月照著的“樓”,再由月照著的“樓”又到了月照著的“妝鏡臺”。“妝鏡臺”這樣細微的事物一出現(xiàn),想象的畫面就變得真實,變得如在目前。接著視線又由游子那邊轉(zhuǎn)到思婦這邊。到了思婦這邊,月成了一種虛幻的寄托。兩地遙隔,相見渺茫,如今牽系在一起的,唯有這月光了。思婦把相見的夢幻,也全寄托在這月上了,“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似乎人可以跟隨著月光,流到所思念的人那里去。但幻想畢竟只是幻想,“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飛過的鴻雁,水面的波紋,很快將人從幻想拉回現(xiàn)實。“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在這幅想象的月光籠罩下的畫面中,月光成了離愁的化身,月無所不罩,愁無處不在,卷也卷不去,拂了又還來。愁是虛的,看不見,摸不著。月卻是看得見的,又好像摸得著,所以去“卷”,所以去“拂”。亦實亦虛,離人的癡情與天真,都被這離愁幻化的月光照亮了。
后半部分寫情又是站在一個廣闊而高遠的視角上的,這個廣闊而高遠的視角正是“月”的視角。人在兩處,千里相隔,而所見的月則是相同的。一處是舟中離家的游子,一處是樓上守閨的思婦,唯有“月”的視角方可同時觀照到兩地人的心思。先將視角投向游子,再將視角移往思婦,最后又將視線收回,統(tǒng)攝性地描繪離愁籠罩的景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地收束全篇。
注釋:
1.聞一多,唐詩雜論[C].《宮體詩的自贖》[A].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5頁.
2.李澤厚.美的歷程[M].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123頁.
3.聞一多.唐詩雜論[C].《宮體詩的自贖》[A].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