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詩詞豪放風格分析

唐 倫

(四川省南充廣播電視大學(xué),四川 南充 637000)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漢族,山東省濟南章丘人。宋代女詞人,諸多原因,形成了她委婉含蓄的創(chuàng)作特色,是婉約派的代表。但細讀其詞,發(fā)現(xiàn)李清照還是一個樂觀率真、大膽豪氣之人,作品中充盈著豪放不羈的藝術(shù)特點。

李清照作為“千古第一才女”,早年單純幸福,晚年孤苦伶仃。一生的坎坷起伏以“靖康之難”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創(chuàng)作風格清新明麗,情感率真；后期作品情調(diào)感傷,又不失犀利豪氣。

一、李清照詩詞豪放風格的表現(xiàn)

（一）李清照的詩詞作品展示了率真大膽的不羈性格

李清照出生于官宦世家,幼時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寬松,從小耳濡目染,得到良好的文學(xué)熏陶,在父母的影響下,廣泛閱讀,積累了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養(yǎng)成了外向活潑、清新脫俗的品格。她的早期詞作,就充分地體現(xiàn)出這一特征。例如《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汁輕衣透。見有人來,襪金鉤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此詞筆墨簡潔而明快,短短40余字,就為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剛剛蕩完秋千,額間鬢角還掛著汗珠,輕衣透出香汗,兩只手又是土又是泥,但懶得去洗一洗,就這么悠哉怡然地在花園中游逛。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匆忙中近在咫尺的鞋子也沒顧上穿,就光著襪子,害羞地往屋里跑,由于心慌跑得急,頭上的金釵都掉下來了。雖然跑,但只跑到門口,便“倚門回首”把來人看。看,又不敢正眼看,還要假裝賞花聞香,而眼中余光卻早落在那人身上……數(shù)件物事、一串動作、幾個細節(jié),對人物的刻畫真切、自然、細膩、生動,一個天真爛漫、大膽活潑、未被禮法束縛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丑奴兒》則充分表現(xiàn)出作者對情愛的大膽追求與表露：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傍晚的一場風雨,把白天的炎熱一掃而光,這是夏天里難得的一個涼爽之夜。詞人沖著情郎早早做起了鋪墊：一會吹笙,一會彈琴,又對著菱花鏡精心施妝,點唇描眉,把自己妝扮得“薄冰肌瑩雪膩酥香”,從聲誘一步步走向色誘。一個“笑語”,極盡溫柔,甚至有點巴結(jié)逢迎的意味。“今夜紗廚枕簟涼”,最后大膽清楚地向情郎提出性要求。本來,妻子向丈夫提出這樣的要求,合情合理,無可厚非,但把它寫出來并流傳于世則是大膽之舉,驚世駭俗。這是李清照大膽率真的性格使然,也是其豪放的創(chuàng)作特點的體現(xiàn)。

又如《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更是把作者豪放不羈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全篇看不到一絲的婉約,也沒有含蓄憂郁,通篇都是豪氣四射。“沉醉不知歸路”,十五歲的少女醉中不識路,可謂“放浪形骸”,大膽無比,“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真是豪邁樂觀,狂放不羈。通過對酒醒日暮、乘舟歸家的描繪,把人物的開朗率性和卓爾不群刻畫得栩栩如生,潑辣開朗的性格展示得酣暢淋漓。

正是這種樂觀瀟灑的生活態(tài)度,使李清照即便寫悲悲戚戚秋去春殘,也是用清亮的筆調(diào),寫出歡快。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怨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乍一看,是暮秋紅稀的景象：“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但在李清照的眼中,“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間,自己還沒說親切愜意呢,山水倒與人親近起來。這里詞人以移情的手法,用寬闊的胸懷,不為秋暮而悲,卻為山水而喜,樂觀積極的精神和陶醉于山水的情愫躍然紙上。在藝術(shù)手法上,與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賀新郎》)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李清照的詩詞作品凸顯了剛正耿直的英雄豪情

即使在顛沛流離的南渡時期,李清照也用巨大的信心和勇氣,筆耕不止,這時的作品更多地扣合家國運命,展現(xiàn)愛國精神和民族氣節(jié),較之前期作品有了大的變化。憤懣在胸,噴涌而出,豪放尖銳。在社稷傾覆、二帝被俘,自己逃亡于江南的過程中,李清照目睹了統(tǒng)治集團只顧自己亡命,不管家國社稷的無能和腐敗,從而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一股剛正耿直、針砭時弊、揭露腐朽的英雄氣概。比如《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就無情地揭露了統(tǒng)治者“五坊供奉斗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的腐朽生活,同時借唐朝“安史之亂”的歷史教訓(xùn),提醒統(tǒng)治者“賢相”“良將”在治理國家中的重要性。她以深邃的眼光和深切的憂患,大聲吶喊：“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否則唐朝覆滅就是前車之鑒。此詩氣勢豪放,針砭時事、剛正耿直,字字體現(xiàn)出李清照的憂國憂民之心。

又如《烏江》“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以及《詠史》：“兩漢本相繼,新市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兩首作品“突破前期含蓄壓抑的筆調(diào),詩情激昂慷慨,大義凜然,宛如一位鐵錚錚的烈士的口吻”。《烏江》中的項羽“不肯過江東”,而南宋統(tǒng)治者卻茍且偷安,兩相比較,道出了李清照的人生哲學(xué)和豪壯志向,令七尺男兒也不禁汗顏。《詠史》則通過對王莽篡權(quán)的歷史回顧和對嵇康剛正氣節(jié)的贊頌,借古喻今,表現(xiàn)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透露出堅定的民族氣節(jié)。兩首作品再不是溫婉輕唱、離情別緒,而是同仇敵愾的憤恨不滿,語言鏗鏘,鋒芒畢露,氣勢奪人,豪氣沖天。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李清照南渡之后寫的這首詞,筆力橫絕,想象豐富,意境開闊。在夢中,天上的銀河仿佛人間的河流,閃爍的星群成了千萬條帆船,駛向理想的境界。船搖“帆舞”,“星河欲轉(zhuǎn)”,既真實又虛幻,虛的是美麗夢境,實的是黑暗現(xiàn)實。“九萬里風鵬正舉”的宏闊,“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吶喊,無不表現(xiàn)出作者豪邁的氣度和不屈的意志,全詞一掃脂粉氣,語言倜儻遒勁,意象瑰麗雄奇,確實不愧為英氣蓋天,豪情萬丈,“此似不甚經(jīng)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黃寥園）

（三）李清照的詩詞作品展現(xiàn)出深沉的豁達和豪放

經(jīng)久的戰(zhàn)亂趨于平息,經(jīng)過人生磨礪,歲月浸染,步入晚年的李清照,思想和創(chuàng)作風格都有了變化,開朗活潑變成深沉豁達,含蓄婉約變成犀利豪放。紹興四年(1134年)九月,李清照顛沛至金華避難,寄檐趙明誠之妹婿李擢,在觀覽“八詠樓”時寫下《題八詠樓》：“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這里李清照用八詠樓、十四州兩個典故,歌頌古人沈約和貫休的精神氣骨,諷刺割地賠款、偏安一隅的南宋統(tǒng)治者。作品氣勢恢宏而又宛轉(zhuǎn)空靈,完全是一個“收拾舊山河”的將軍或一個“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臣子所寫,哪里像一個流浪中的女子所寫?在這里,我們分明看到一位“女英雄”,而非一個弱女子,從中我們體會到了“江山留與后人愁”的豁達,領(lǐng)略到了“氣壓江城十四州”的豪邁,言語氣魄絲毫不讓須眉。

雖然晚年的李清照無依無靠,凄苦悲涼,但筆端流露出的卻是更深沉的豁達。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濃煙,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永遇樂》)這首詞通過南渡前后元宵佳節(jié)時人物心情和情景對比的描寫,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心中最深沉的豁達。上片是觸景生情,現(xiàn)實雖歡快,心境卻凄涼,下片是對比感慨,物是人非,“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國由盛而衰,人由少變老；元宵節(jié)仍然熱鬧,但作者的心跟隨年齡一起老了,對外面的繁華與熱鬧興致索然,哪怕是夜晚,也不愿出去。“酒朋詩侶”駕“香車寶馬”,你們盡情歡愉吧,自己“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里既是豁達,也是對統(tǒng)治者茍安一隅,不思收復(fù)中原的憤恨。

二、李清照詩詞豪放風格形成的原因

李清照詩詞豪放風格的形成,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早期良好的教育和寬松開明的家庭環(huán)境

李清照幼年時有著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父親李格非是當時著名的學(xué)者,是蘇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博學(xué)而多才,與當時著名文人多有往來。可以說,蘇軾、黃庭堅等人對李清照以后詩詞創(chuàng)作中豪放風格的形成是有影響的。李清照的母親是宋代狀元王拱辰的孫女,知書達理,文學(xué)素養(yǎng)較高,指導(dǎo)李清照從小便閱讀歷史和文學(xué)資料,使其在博覽群書中,提高了鑒賞能力,具備了獨立的思想。李清照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寬松的家庭環(huán)境使她漸漸形成了率性任情、敢于表達的性格,這對她后來成為文壇大家以及形成婉約中透著豪放的藝術(shù)風格功不可沒。

（二）“門當戶對”的婚姻和政治斗爭因素的影響

婚姻家庭對李清照豪放風格的形成具有較大的影響。李清照18歲時嫁于趙明誠,兩人才華橫益,志趣相投,幸福美滿。美滿的原因之一,就是雙方長輩都在朝為官,他們的婚姻“門當戶對”,難免沒有一點政治因素的摻雜。后來由于“黨爭之禍”,父親被打為“元黨人”,李清照央求擔任中書侍郎的公公趙挺之解救其父,甚至以“何況人間父子情”的詩句來表達,但即使這樣的哀憫都遭到拒絕,憤恨之中李清照認識到了政治的波詭云譎,體會到在險惡的政治斗爭面前婚姻是何等的無力。正是對政治斗爭的感同身受、深刻認識,使她由溫婉變堅強,心中好強的個性和士大夫氣質(zhì)被激發(fā),成為一個愛憎分明、剛正不阿的斗士。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除了委婉含蓄的婉約,更增添了一股豪放氣魄,把對政治斗爭的厭惡、人情淡漠的憤恨,化為一種深沉的豁達。

（三）國破家亡、戰(zhàn)亂流離的經(jīng)歷對精神的極大觸動

因為統(tǒng)治者的無能和腐敗,導(dǎo)致國破家亡的戰(zhàn)亂,李清照顛沛流離,南渡逃亡。逃亡中遺失損毀了與愛人精心收藏的金石碑帖,多年心血付之東流,身疲心累。后又經(jīng)夫亡之痛,再嫁張汝舟又遭離棄,晚年凄苦不堪,窮困潦倒,凡此種種磨難坎坷,對境遇和社會的不滿轉(zhuǎn)而為家國之恨,早年的率真激發(fā)為蓋天豪氣、鋒芒畢露,性格變得尖銳犀利,而面對顛沛流離的生活和統(tǒng)治階層的腐敗自己又無能為力,憂國憂民的情懷觸發(fā)了潛藏著的反叛精神,還有壯志未酬的政治抱負。這一切的一切,刻骨銘心,咀嚼發(fā)酵,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含蓄委婉變成豪氣曠達,悲情無奈化為豁達深沉。雖然國破家亡,但“江山留予后人愁”,一個孤苦伶仃的弱女子,一個“千古第一才女”,只能以這樣的豁達無奈,這樣的無言沉默,表達對不公平的社會和腐敗的統(tǒng)治的不滿與抗爭。

（四）宋朝女詞人群的影響

宋朝是詞作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涌現(xiàn)出像朱淑真、唐婉、魏夫人、蔣祖興之女等一大群女詞人,另外還有大量的民間女詞人、藝妓詞人、宮廷女詞人等,呈現(xiàn)出“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的女詞人群。在高度繁榮的詞文化的影響下,這些女詞人不再是等閑之輩,而是個個才高八斗,作品豐富,如劉氏作的《沁園春》（我生不辰）、章麗真作的《春睡起》（吳山秋）、長沙歌妓譚意哥的《極相思令》、成都官妓趙才卿的《燕歸梁》、金德淑作的《望江南》（春睡起）等。陶爾夫的《詞苑叢談》記載“妓女時常與一班文人廝混,故能詞者十人而七八”,這說明就連當時的藝妓都是才貌雙全。南宋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中云：“姑蘇官妓蘇名瓊,行第九。蔡元長道過蘇州,太守召飲,元長聞瓊之能詞,因命題即席為之。乞韻,以九字,”詞云：“韓愈文章蓋世,謝安情性風流,良辰美景在西樓,敢勸一卮芳酒。記得南宮高選,弟兄爭占鰲頭,金爐玉殿瑞煙浮,高占甲科第九。”可見,當時歌妓的詞作水平是相當高的。所以,當時的文人雅士都爭相蓄養(yǎng)藝妓來豐富他們的精神世界,如張先到了85歲,還蓄聲伎。蘇軾曾作詩戲云：“詩人老去鴛鴦在,公子歸來燕燕忙。”蘇軾本人也有不少家妓,而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平時就與蘇軾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寬松的家庭環(huán)境不僅使清照能從蘇軾的作品中體會到“剛勁”“宏大”“縱橫”的男性化風格,同樣作為女性,那些被蘇軾蓄養(yǎng)并受蘇軾豪放氣節(jié)影響的藝妓對李清照詩詞中豪放個性的形成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這些女性詞人們的大量創(chuàng)作,掀起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女性文學(xué)的高潮,這種熱潮助推和影響了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欲望,并使李清照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在婉約中大膽綻放自己的豪放。

李清照詩詞創(chuàng)作的特點,除了其婉約含蓄的主體,也有大膽豪放的色彩。只有全面考察其個性特色,才能更好地領(lǐng)悟其詩詞的魅力。對于形成其豪放風格的成因,則是多方面的,我們必須多視角地探究。只有這樣,才能理解其秉性品格,領(lǐng)會其前后期作品所傳達出的不同的創(chuàng)作風格,多角度、全方位地解析和評價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