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秋
(華中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西北政法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2)
在法治全球化日趨顯現(xiàn)的21世紀,法律翻譯的重要作用愈加凸顯。法律翻譯對中國現(xiàn)代法學的發(fā)展以及中國法學界與外國法學界進行平等的學術對話和合作提供了強大的助力。法律翻譯是一個涵蓋語言學、翻譯學和法學的跨學科領域,它需要進行不同法律體系間法律(制度、文化)轉換和語言轉換的工作,其中法律轉換是其本質操作*Legrand P.,“Issues in the Translatability of Law”, in Sandra Bergmann and Michael Wood (eds), Nation, Language, and the Ethics of Translati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p.44.。目前,國內從事法律翻譯研究的主體主要是法律人和外語人兩個學術圈。其研究路徑主要有:(1)從翻譯學、語言學或者美學的視角探討法律翻譯的理論;(2)討論各類法律文本或者法庭口譯的翻譯原則和技巧;(3)討論法律術語的規(guī)范化問題;(4)探究法律翻譯(主要是法律英語)的教學改革途徑。
總體來說,目前對法律翻譯的研究大都以實用主義為導向,偏重自下而上的經驗總結,缺乏形而上的哲學思辨。哲學乃所有學科之母,正如德里達所說,哲學應該被賦予調查事物本質和事實的權力*蔣鳳霞、蔣繼春、關玲永:《從哲學角度看翻譯本質》,《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翻譯是關乎語言意義的實踐學科,而意義問題本就是哲學尤其是語言哲學的關鍵論題,由此,翻譯和哲學交織在了一起。作為一種特殊用途的翻譯,法律翻譯也理應得到哲學的關照,下文將以自上而下的視角,對法律翻譯中的“權力”論題進行一些哲學思考。
“權力”一詞源自古法語中的“poeir”“poier”和“poor”,后在中世紀法語中轉化為“pouvior”,之后該詞一直存在于現(xiàn)代法語中,對應于英語詞匯中的“power”。“權力”具有很強的政治含義,其概念的核心是“能力”。本文所指的“權力”是指在法律翻譯的過程中能夠決定或者影響翻譯的原則、手段、質量等方方面面的能力。在以往與語言相關的哲學論斷中,權力因素常常是被忽略的。哈貝馬斯曾批評伽達默爾沒有看到勞動和統(tǒng)治對語言的決定作用,馬爾庫塞也認為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游戲”和“生活形式”的處理過于“無色化”和“中性化”*單繼剛:《翻譯的哲學方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2頁。。而福柯關于權力的哲學觀為語言研究帶來了革命性的創(chuàng)見。
福柯認為,權力是一種結構性活動,是包含各種力量關系的、多形態(tài)的、流動性的場*陳炳輝:《福柯的權力觀》,《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任何人都不能獨立于這個網絡而存在;權力不是某人可以獲得、占有的一種物,只存在著某種關系性的權力,它在無數(shù)個點上體現(xiàn)出來,具有不確定性;權力既可以通過政權組織、法律條文來呈現(xiàn),也可以通過意識形態(tài)、倫理道德以及文化傳統(tǒng)來實施。之后,福柯又在《話語的秩序》中有見地地揭露了權力與知識、權力與話語的關系*許寶強、袁偉:《語言與翻譯的政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人類的本質就是知識和權力的關系,知識不僅僅反映著權力關系而且蘊涵在權力之中,而權力又是在已有的知識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話語是權力的表現(xiàn)形式,所有權力都是通過話語來實現(xiàn)的,在任何一個社會里,話語一經產生就立刻受到若干權力形式的控制、篩選、組織和再分配*金敬紅、張艷新:《從權力話語理論看異化翻譯》,《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簡言之,話語是載體,知識是表象,權力是實質。
因此,法律文本需要從權力的視角進行理解和闡釋。而作為一種關涉知識和話語的社會活動行為,法律翻譯也自然符合福柯對存在和權力關系的思考:法律翻譯絕不是純粹的遠離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斗爭和其他社會、經濟因素的語言轉換行為,它從始至終都處在權力目光的凝視之下。
法律的權威性、制裁性和精英性賦予了法律文本與生俱來的權力。根據(jù)福柯的觀點,知識特別是人文社科知識與權力機制聯(lián)結尤為緊密,因為這些學科的主題至少部分是被權力機制所建構的,知識的生產只有依靠作為社會權力網絡的知識團體作背景才可能實現(xiàn)*金敬紅、張艷新:《從權力話語理論看異化翻譯》,《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法律在產生伊始是統(tǒng)治階級用以管理國家和掌控人民的武器,在現(xiàn)代社會是用于規(guī)范和約束全社會的最高行為準則,是保障社會各階層權利的一種特殊的“權力”手段。法律語言則是用來表述法律的科學概念以及在法令或契約中規(guī)定人們權利和義務的語言,是“由社會和機構授權的、證實的和合法化的”*[美]古德里奇:《法律話語》,程朝陽、毛鳳凡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頁。。在內容上,法律語言涉及法學理論、法律制度、司法實踐等,其運用過程中的理解、闡釋和表達都為“法律人”所掌控;在形式上,法律語言是超越“大眾語言”的“法言法語”,其固定的詞匯、句式和篇章結構決定了法律語言準確、嚴密、公正、規(guī)范的文體特點,既顯示了法律的權威,又保持了法律行業(yè)的特權,也使法律文本自身充滿了令人敬畏的權力色彩。
法律文本的權力源自其文本意義的相對確定性。這種確定性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法律語言自身的精確性,無論何種民族,其法律表述尤其是立法文本的表述大都有明確的所指,這樣能夠確保法律運用者對法律文本的深刻理解和闡釋*李振宇:《法律語言學新說》,中國檢察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頁。。二是源語和目標語的同質性。Brown通過長期的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文化間的相似性是差異性存在的基礎,且相似性大于差異性*Brown D.E,“Human Universals”, New York: McGraw-Hill, 1991,pp.17-35.。同理,即便是政治經濟體制不同的國家,其法律文化的根脈也是共通的,都是關于人性美善、真理、自由和幸福的終極追求。任何一種人類語言都有其語音系統(tǒng)、文字符號系統(tǒng)和表達系統(tǒng)(詞法、句法以及高于句子的語段表達法),它們通常以一種相依相親(如語音與文字,文字與表達)的方式構成有層有級(句子—分句—詞組—語詞—語素)的“實體機制”即“結構”*劉宓慶:《翻譯與語言哲學》,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29頁。。作為機構語言,各國的法律語言都遵循相同或相似的“語言游戲”規(guī)則,擁有一套不同于普通語言的結構和功能系統(tǒng),比如都具有莊重、公正的文體風格,獨特的文本結構,規(guī)范的行文方式,嚴謹、復雜的句式,準確、專業(yè)的詞匯。這些語言共性決定了不同語種的法律文本在法律翻譯技巧方面的通用性和互涵性。
法律文本的權力要求譯者對文本進行忠實的理解和轉換。關于翻譯的本質,闡釋學派的經典思想是:翻譯即理解。其實,這一觀點就是源于19世紀早期針對法律和宗教文本翻譯的發(fā)現(xiàn),之后一些闡釋派學者受此啟發(fā)才進一步提出了針對一般性理解的方法論。阿斯特*[德]阿斯特:《詮釋學》,《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洪漢鼎譯,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5-15頁。提出了闡釋過程中的三要素:文字、意義和精神。施耐爾馬赫*[德]施耐爾馬赫:《詮釋學講演》,《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洪漢鼎譯,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51-60頁。認為理解可分為“語法的理解”和“心理的理解”。兩者的劃分不同,但都強調了在理解過程中對文本之外的因素的關注。關于法律翻譯,波斯納在其著作《超越法律》中論述了“翻譯即闡釋”的見解,Legrand則明確指出法律翻譯其實就是一門法闡釋學*Legrand, P., “Issues in the Translatability of Law”, in Sandra Bergmann and Michael Wood (eds), Nation, Language, and the Ethics of Translati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pp.36.。那么,如何保證法律文本的權力得到“忠實”的實現(xiàn)呢?筆者認為,譯者應做到以下三種理解:一是“語法的理解”,即要求譯者對文本語言的呈現(xiàn)方式抑或結構的理解。二是“歷史的理解”,即對文本表述的具體內容的理解。這里必須處理好“整體理解”與“局部理解”的關系,即對原文本整體的意義的把握必須建立在對部分理解的基礎之上,而對部分意義的理解又必須以對整體的把握為前提*解永照:《論法律解釋的目標》,《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宋雷:《法律翻譯理解之哲理——從法律詮釋角度透視原文本的理解》,《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三是“精神的理解”,即要求譯者站在文本作者的立場上,了解作者的生活經歷、研究領域、知識背景、思想發(fā)展,還有作者所處的政治制度、地域文化和法律文化。這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想像和移情的過程。
法律翻譯者的權力源于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首先來自于法律語言的模糊性。人們對事物認識的模糊性,人們用于思維的概念所缺乏的穩(wěn)定性,有限的語言所需要表達的社會現(xiàn)象的無限性不得不使法律具有模糊性。*宋北平:《法律語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頁。這種模糊性是絕對的,也決定了法律文本意義的抽象性和可闡釋空間。其次,不確定性還來自于源語與目標語之間的異質性。翻譯因“異”而生,這種異質性是絕對的,構成了可譯性的限度。Quine認為,意義的不確定性無處不在,這是因為不同的語言對“刺激”的反應在意義和指稱上不可能相同*關于意義的不確定性,Quine舉了一個廣為流傳的例子:不懂土著語的人發(fā)現(xiàn)土著人看見rabbit叫一聲“gavagai”,就以為后者的“音”就是前者的“意”。后來,他試圖用這個“音”向土著人證實其所指是否為rabbit,土著人聽了卻茫然不知所指。奎因指出,“gavagai”的意義可能有三:一是指兔子,二是指兔子的某物(如閃現(xiàn)的影子),三是指兔子出現(xiàn)的過程(如鉆出、奔跑、消失等)。因此,聽者要確定三者之中哪一個才是其所指之意是十分困難的。見Quine, W. V. O, “Word and Object”,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60, p.27.。洪堡也指出,不確定性涉及人類的認知及思維方式*洪堡:《論人類語言發(fā)展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 ,姚小平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9頁。。具體到法律翻譯領域,法律觀念、法律淵源、法律制度和法律思維特征等方面的差異決定了法律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Schroth*Schroth, P. W,“Legal Translation”,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1986 (34), pp. 47-65.認為,法律翻譯只有意思上的近似,不存在完全對等的翻譯。Sarcevic*Sarcevic, S, “Challenges to The Legal Translator”,in Tiersma, P. M.& Solan, L. M. Language and La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187-199.也指出,法律文本的可譯度首先決定于兩種法律體系和法律文化傳統(tǒng)的相似度,其次才是兩種語言的相似度。以中美兩國為例,從法律觀念來看,中國傳統(tǒng)的法律觀念以“刑”為核心,與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突出“國家本位主義”,強調“皇權至上”;而美國的法律觀念以“權利”為核心,強調“人本位主義”。這種觀念的差異顯著體現(xiàn)于中美兩國在立法和司法中對定罪量刑和程序的不同側重。在法律淵源方面,中國的法律淵源是立法機關頒布的各種成文法,而美國的法律淵源包括了各種成文法和司法判例,而且判例法在美國的法律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李文娟:《中美法律文化差異對法律翻譯產生的影響》,《河北工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
法律體系和法律文化差異最明顯的表征就是法律術語的不對等,因為每個法律體系本身有其表達概念的詞匯、不同類別的規(guī)則及解釋規(guī)則的方法*曲艷紅:《法律翻譯理論及策略》,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2頁。,某些法律詞匯扎根于某種習慣和風俗之中,卻為另一種文化所缺少。因此,法律術語不像日常生活或自然科學中的詞語那樣容易達成源語與目標語的相互認可。例如,法律漢語中“陪審員”不能對等地譯為“juror”,而應翻譯為“judicial assessor”。其原因是:在中國的司法實踐中,陪審員的意見對實際判決幾乎不能產生干涉性影響,而在美國,陪審團的決定卻具有排他性和最終性。另外,即使在英語國家中,相同的法律術語也有可能表述不同的意義。例如,“table a motion”在英國是指提出動議以便當下討論,而該詞在美國卻指擱置動議,待日后商討。因此,在法律翻譯中符號意義的終極闡釋是缺席的,不同法系在語言上的區(qū)別具有指紋性意義,其法律術語之間不存在純粹的所指,翻譯的價值正是源于法律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的差異。
法律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為翻譯實踐帶來了困擾和挑戰(zhàn),同時也賦予了譯者對文本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權力。譯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構文本的權力,使其“去神秘化”。當然,譯者不是用目標語中的概念和制度,簡單替換源語中的法律體系中的概念和制度*屈文生:《法律翻譯研究的視角與思路》,《江西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而是要實現(xiàn)“語言對等”與“法律對等”的“和諧的融合”。這里的“法律對等”是指文本的內容、目的和法律效力的對等,其中效力對等是關鍵*Schroth, P. W, “Legal Translation”,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1986 (34), pp. 55-56.。為此,譯者可以在理解原文的基礎上對其進行適當?shù)脑黾印h減、解釋和改寫。更重要的是,發(fā)揮自己的法律知識和文化敏感度,通過改寫或者描述性定義的手段建造“術語橋梁”以彌補兩種法律文化之間概念的不對等*Weigand, E., “Towards a Common European Legal Thinking: A Dialogic Challenge”, in Hanne Petersen, Anne L. Kjaer, Helle Krunke, and Mikael Rask Madsen (eds),Paradoxes of European Legal Integration. Aldershot: Ashgate, 2008,p.248.。當然,這種原文本的解構和新文本的建構處于不斷的循環(huán)中,因為譯者永遠無法窮盡所有的語境而獲得文本的終極意義。換言之,譯者主體的權力也是有限度的,法律翻譯始終是一個“必然的不完美的過程”*White, J. B.,“Translation as a Way of Understanding the Language of Law”, in B. Pozzo(eds), Ordinary Language and Legal Language. Milan: Giuffre, 2005,p.61.。
譯者的“前結構”導致了法律譯本的多樣化。海德格爾*[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6頁。解永照:《論法律解釋的目標》,《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認為,每一種理解都是一種歷史性的存在,都要受到“前結構”即人對經驗世界的先在觀點的約束和影響;“前結構”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有助于理解的、生產性的,另一類則是導致誤解的、問題性的。譯者的“前結構”*決定論的實現(xiàn)必須具備兩個基本前提條件,其中之一是承認“過去是固定的、無法改變的”,“前結構”類似于一種“過去”。陳仕偉:《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決定論與自由意志及其倫理問題》,《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是揭示文本真理的切入點,在理解過程中受到檢驗、調整和修正方可顯露文本的意義。翻譯就是譯者的“前結構”與文本意義的相互制約與融合。英語中早就有“詞本無義,義隨人生”(Words have no meaning,man gives meaning for them)之說,這充分體現(xiàn)了語言意義對釋義者的依附性。法律翻譯者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其“前結構”由三個層級組成,形如“金字塔”:最底層包括譯者的世界觀、知識結構和語言功底;中間層包括譯者的法律文化素養(yǎng)、法律知識背景和法律思辨能力;最高層包括譯者的法律翻譯經驗、翻譯風格和翻譯策略,這些更多牽涉到主體的意向、目的和審美等主觀性因素。這三個層級對于譯文多樣性的影響是由大到小的。譯者不同,三個層級的比例就不同,最終產生出來的譯文也就不同。就譯者自身來看,其“前結構”中的每一個層級都處于不斷的流變之中。即使是同一譯者,在不同時期翻譯同一法律文本,其對文本的理解程度、篇章鋪排、句式設計、修辭手法等都在發(fā)生著變化。因此,譯者對文本的每一次理解,都是把文本放進了一個新的語境,就會賦予文本新的意義。這就驗證了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對翻譯的啟示:所有的譯本就像一個家庭里的孩子,源于同一個母體,彼此相仿卻又有著不同的秉性。
譯者的身份其實只是一種功能,一件外套,誰來填充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外套規(guī)定了這個人必須說出的東西*單繼剛:《翻譯的哲學方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8頁。。法律文本的選材、翻譯過程和思維傾向與當時的權力話語都是密切相關的。因此,法律譯本在產生始末還要受到來自作者和譯者之外的權力的制約,我們將其寬泛地稱為讀者共同體的權力。“讀者共同體”包括四類讀者。第一類是評判型讀者,既包括參與法律翻譯的出版商、贊助商、編輯、審查機構,還包括相關的學術人、媒體人等。他們對翻譯活動從理論思想和法律文本的選擇、“歸化”與“異化”風格的偏好、翻譯策略的評價到腳注或尾注的內容都在實施著不同程度的操控。比如,我們對Black’sLawDictionary、《元照英美法詞典》等權威法律詞典和一些所謂官方英譯版本的青睞,還有學術界對于法律術語、人名、地名、官職和政府機構表述規(guī)范化的呼吁無不展現(xiàn)了法律翻譯中“學術權力”的存在。又比如,在我國的法典、法規(guī)外譯方面,以源語文化為歸宿的異化翻譯目前較為流行。其實,這種譯法之所以流行并非都是譯者本人的意愿選擇,很大程度上離不開某些學術權威或者權力機構推廣的助力,因為異化翻譯可以更真實地傳達原文的內容,更有力地在國際上宣傳中國的法律文化和法律價值觀,更有效地增強中國的學術話語權。第二類是實踐型讀者,主要指對譯本進行闡釋和實際運用的法官、律師、司法系統(tǒng)、政府部門等。這類讀者是譯本最直接的接受者,他們會結合譯本的實踐效力對其優(yōu)劣做出專業(yè)性的反饋。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的法律觀念、情感與價值判斷對譯本的后期修正實施了較大的影響。第三類是普通型讀者,即與譯本有著不同程度的關聯(lián)性的群眾,相比前兩類讀者,此類讀者的影響相對間接但也不容小覷。
此外,還存在著第四類讀者,即西方先進法治國家。法律翻譯難以擺脫強勢法律文化對弱勢法律文化的權力操控。目前在中國的法律圖書市場,法律以及相關學科比如法律語言學、法律經濟學譯作的主要來源國是美國、英國,其次是法國、德國和日本,一些亞洲和非洲國家基本上處于失語的狀況。筆者認為,原因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中國的法治建設歷史不長,成長中的中國需要吸納西方國家法治中的先進和成熟因素;二是國內具有國際視野、精通語言、通曉法學知識的卓越法律翻譯人才匱乏,導致中國法治文化“走出去、走進去”的路程艱辛緩慢;三是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是世界上相對成熟的法系,這兩大法系的國家如美國、英國、德國、法國、日本等憑借其先進的法律制度在國際法律交流中獲取了更多的話語權,表現(xiàn)在他們通常不愿意選擇弱勢文化國家的法律文本來進行翻譯,傾向于以本土習見的美學標準來審視其他國家的作品。這種不對等現(xiàn)象在本質上反映了強勢法律文化對弱勢法律文化的單向運作,他們通過文化傳媒把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和法律價值觀有形或無形地灌輸給目標語國家。可見,當前強勢法律文化和主流詩學原則對法律翻譯的操縱是隱性的、長久的。哈貝馬斯*[德]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第一卷 行為合理性與社會合理化》,洪佩郁、藺青譯,重慶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頁。倡導的“話語倫理”在法律翻譯實踐中是很難實現(xiàn)的。
權力哲學觀下的法律翻譯不是在無“色”無“味”的真空中進行的三方(作者、譯者、讀者)對話,而是充斥著濃烈的政治、經濟和學術的權力氣息。法律文本在產生之初是海德格爾所說的“領先于主體自身”的“存在”,是一種“不以主體的存在而存在的存在”。文本憑借自身的權威性、制裁性、精英性和意義的不確定性建構了“邏各斯”中心地位,獲得了被“忠實”地闡釋和轉換的權力。但是,權力不是一種所向披靡的力量,正如Foucault*Foucault, M.,“Power/Knowledge”, New York: Pantheon,1980,pp.135-155.所說,沒有無抵抗的權力關系。權力關系的存在是以各種形式的抗爭為前提的,這種抗爭不是實施權力的外在結果,而是權力關系的內在特征。
文本一旦形成,作者就喪失了支配文本的闡釋權,因為譯者出現(xiàn)了。譯者一方面忠實于文本的權力,另一方面又開始爭奪解釋和轉換文本的權力。隨著文本被翻譯,文本的意義延異了,文本的權力被解構了,但并未消失,因為譯者的主動性來源于文本的催動,其權力始終不能凌駕于文本的可容性和規(guī)定性之上*[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72頁。。在雙方權力的不斷博弈中,文本的權力逐漸落入譯者手中,權力實現(xiàn)了轉移。譯者憑借自己的“知識塔”爭奪到了顛覆性的權力*Susan Bassnett, “The Meek or the Mighty: Reappraising the Role of the Translator”, In Roman Alvarez& M. Carmen-Africa Vidal.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7,pp.10-24.,且權力的大小決定于其“知識塔”內部構成的合理性。譯者在此過程中很好地展示了一個解構主義者和建構主義者的姿態(tài)。
值得注意的是,在譯本產出的前、中、后三個時期,讀者的權力都在悄然介入,他們可能是“最佳”的詮釋者,但絕不是“最順從”的讀者。譯者的選擇總會與讀者的意向發(fā)生碰撞,預期的或原先的譯本在兩種權力的較量中發(fā)生著變化,譯者的權力被逐漸解構,轉移到邊緣的位置。那么,讀者的權力是否就此永遠地占據(jù)中心地位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權力發(fā)生作用的同時,各種抗爭也在不斷地轉移、重組和較量著*Smart. Foucault, “Marxism and Critique”, London: Routledge, 2010,p.90.,讀者的權力不會是靜態(tài)的存在,而是動態(tài)的、競爭性的在場。比如,有的國家或地區(qū)如加拿大、香港、歐盟等已經開始實行雙語或多語立法,以減緩強勢法律文化的權力操控。由此可見,權力性是法律翻譯的本質特征之一,三方權力并非涇渭分明地存在,而是有交織,有碰撞。法律翻譯在本質上就是權力的建構與解構、博弈與轉移的過程。正是有了“權力”的“因”,才使法律翻譯呈現(xiàn)出客觀性和主觀性共存、規(guī)范性與多變性共存這樣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