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良斌
(東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其中“不平衡發展”的重大理論判斷為我們從空間維度來切入和探討新時代城市化問題提供了嶄新的視角和啟示。據此,如何在新時代背景下全面認識和科學分析城市化進程的內在邏輯和存在問題,借助新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資源,尤其是從不平衡發展的視域,探索我國城市化發展的有效路徑,是本文關注的主要議題。
城市的崛起在人類文明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需要指出的是,城市化在人類文明發展歷史的長河中,其實是很晚近的產物。即便是到了18世紀中葉,全球城市人口的比例依然很低,城市可以稱得上是汪洋大海般的農業社會中的一塊塊狹小的“孤島”。但是,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和資本力量的崛起,城市與鄉村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即城市社會的工業生產方式替代鄉村社會的農業生產方式成為社會占支配地位的生產方式,馬克思曾用極為精練的語言概括了這一過程——“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自此,城市與鄉村這兩種人類歷史上的居住形式成為一對不平衡發展的矛盾范疇:說起鄉村,就是落后、愚昧和處處受限的地方;說起城市,則是代表著現代性文明成就的中心——智力、交流和知識。*雷蒙·威廉斯:《鄉村與城市》,韓子滿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頁。
不平衡發展不僅成為工業化時代以來城鄉發展的基本樣態,而且構成了城市化自身發展的主旋律。具體到城市化的一般模式中,不平衡發展是指由于城市內外部區域的發展稟賦差異,通過重點開發特定區域的方式,來提高城市資源的配置效率。按照城市發展的“中心—邊緣”理論,在城市發展的初期,資源稟賦較好的空間一般能比其他區域吸收更多的資源,比如人口、投資、政策等,所以這些地方的發展速度往往會相對較快,從而成為整個區域的中心。這種中心效應會進一步放大,伴隨著中心對人才、資源需求的不斷擴大,本屬于其他地區的資源和機會也會被中心所吸引和攫取,在此過程中,中心的周圍地區以及邊緣地帶的發展就將受到中心的抑制,便會出現中心和邊緣的不平衡發展現象。但事實證明,不平衡發展是現代城市化所采取的一種普遍模式,也是市場化機制運作的必然趨勢,它不僅使現代都市(群)的壯大提高了資源配置效率,并將這種城市的增長優勢演化為一種差異式發展邏輯,具體表現為流動性邏輯和多樣性邏輯:
首先,城市不平衡發展的流動性邏輯表現為空間流動上的集聚優勢與疏散化擴張。一方面,集聚是城市發展過程中最基本的優勢。“城市是人員和公司之間物理距離的消失。它們代表了接近性、人口密度和親近性。”*愛德華·格萊澤:《城市的勝利》,劉潤泉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人們通過彼此接近和共享,減少了活動所必需的時間與精力,從而大量節省了勞動力轉移和原材料加工的成本。于是,人口和人類活動的高密度化帶來了充分的人力資源和絕對的效率,從而為人們追逐經濟機會提供了便利。同時,在集聚的基礎上,城市的發展在形成一定的規模后,就會產生規模效應。規模的擴大不僅增加了特定的機會,分解了固定成本,而且能有效降低不確定性和控制未知風險。集聚不僅能使城市產生規模效應,而且能產生協同效應。當志同道合的人們在同一個城市空間中相互靠近時,將擁有更多的時間與機會相逢,人們的工作、活動、組織運行與思維方式,就會產生互補效應,并以指數級的形式成長,將其戰略優勢拓展到更大的規模上,于是集中的密度化、規模化與協同化就會相輔相成,共同促成城市的優勢成長。同樣,城市及特定的城市群,通過設計和使用城市基礎設施,向城市網絡擴展其協作的形式和策略,將單個城市與其他城市的優勢聚合到一起,從而創造出一種全新的城市優勢。*杰布·布魯格曼:《城變:城市如何改變世界》,董云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頁。可見,城市的不平衡流動匯聚了人口和資源,提升了人們的工作效率和生活水平,加速了文化藝術的繁榮,最終促進了文明的發展。
另一方面,這種流動性差異邏輯還表現在城市發展中實現空間疏散式擴張和重構。根據經典芝加哥學派城市理論,城市化的進程通常包括兩個互相對立而又互為補充的過程,即集中和疏散,或稱向心流動和離心流動。*R. E. 帕克、E. N. 伯吉斯、R. D. 麥肯齊:《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宋俊嶺、鄭也夫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1頁。當城市的中心區域趨于飽和,城市發展便會開始新一輪的離心流動,尤其表現為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城市重構與復興浪潮下,一大批城市的邊緣地帶或郊區地帶開始卷入城市再發展進程,既促成了城市規模的擴張,也推動了城市內部的流動與重構。20世紀中期以來快速交通方式的質變,直接顛覆了傳統的中心—邊緣的定義,也使城市的發展走上了多元化、分散化的道路。在空前的流動性面前,城市的增長動力不僅僅來源于傳統核心商業圈,而且還來源于復雜多樣的其他區域,比如莎倫·佐金(Sharon Zukin)所強調的具有地方風情的商業街,從而使城市在面臨諸多危機和挑戰時依然能保持巨大的生機。
其次,城市不平衡發展的多樣性邏輯更易于催生創新,并孕育出富有特色的城市文化生態。縱觀城市發展史,城市的興起往往采取了不平衡的發展模式。無論是深處內陸的巴黎、柏林,還是面朝大海的紐約、上海,每個城市的地理區位與資源稟賦決定了其產業分布和功能定位絕不會是趨同式的平衡發展,上述城市發展過程中的不平衡性造成了自身的差異性和多樣性,從而造就了各自別具一格的城市特色。可見,多樣性的差異邏輯是城市具有更大外部吸引力的關鍵。
對于城市的內生增長來說,多樣性的差異邏輯有助于催生創新精神,并造就具有個性的城市文化生態。索亞(Edward Soja)認為:“城市在其開端就被看作是革新的中心。”*索亞:《后大都市》,李鈞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城市的創新精神離不開多樣性的種群和人群,誰使用了新的思路聚居到城市的中心區域,誰能在這里創造具有吸引力的生活方式,誰就能使這些地方成為城市革新的中心,比如硅谷的興起就見證著城市創新的奇跡。每個個體、群體,乃至各行各業,都在創造新的個性模式,通過城市這一共同的媒介而相互作用。城市提供了這一無與倫比的資源與機會的共同體,從而使人們在其中獲得多樣性的轉換和組合,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城市能夠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口進入,并引導他們去追求全新的產業空間、投資空間、發展空間和生活空間。正如芒福德所指出的那樣:“城市自身也許變成了使這個統一體聚合的象征,不過在公共環境內部,隨著許多前所未見的事例的出現,一種包含一切差異的真實文化產生了。經由在城市里族系和人種的混合,生物遺傳相繼與同樣復雜的社會遺傳事實結合在一起,這些事實時而作為個人體驗被個性化。”*劉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嶺等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年版,第487頁。在此意義上,城市作為一個共同體,在將個體力量和優勢最大化的同時實現了自身的成功,這也正是愛德華·格萊澤(Edward L. Glaeser)在今天重提城市勝利的重大意義所在。
工業革命至今,城市在不平衡發展邏輯的推動下急劇擴張,極大地改變了世界的面貌,到21世紀初,全球已有一半以上的人口生活在城市之中,城市在今天似乎已經取得了事實上的絕對性勝利,但是格萊澤的“城市勝利論”在當前卻應者寥寥,而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回到芒福德意義上的“城市危機論”。其實,城市不平衡發展的負面效應并不是現在才成為大眾的焦點,早在1845年,恩格斯就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以住宅問題為線索描述了曼徹斯特、倫敦等地的城市生活狀況,以及由于貧富分化而產生的普遍的社會問題,以此揭示了城市不平衡發展背后的極化邏輯。為了破解這一城市的發展悖論,城市規劃者從19世紀末就開啟了一系列城市美化和自我更新運動,但無論是霍華德(Ebenezer Howard)的“田園城市”、霍爾(Peter Hall)的“明日之城”,還是伯納姆(Daniel Burnham)的“美麗芝加哥”,都未真正實現他們心目中的規劃藍圖,城市形象表面的更新與變化根本掩蓋不了城市貧民窟現象的不斷加劇。
當我們回到恩格斯那里,就會發現對不平衡發展的極化邏輯的追問顯然已經脫離了純粹的城市規劃領域,只有在恩格斯所激發并為馬克思所廣泛運用的政治經濟學語境中才能真正顯現出極化邏輯背后的深層癥候。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不平衡發展極化的背后首先隱藏的是資本的邏輯。城市發展的不平衡性實質上反映了一種資本不發達區域從屬于資本發達區域的關系,正如資本“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而資本的根本目的是在不平衡的持續生產擴張中榨取剩余價值,以實現資本積累,因此“資本家積累的越多,他就越能更多地積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3頁。。但是,不平衡式的集聚注定是有限度的,資本主義平均利潤率的下降,必然會導致資本積累的放緩或停滯,并引發資本過剩為表征的經濟危機。據此,馬克思預言資本主義必將陷入周期性爆發的經濟危機,從而走向滅亡。
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繼承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立場,他進一步認為:“貫穿整個資本主義歷史,城市化從來都是吸收剩余資本和剩余勞動力的關鍵手段。由于城市化的周期很長,以及建筑環境中的大多投資都有很長的使用壽命,所以城市化在資本積累的過程中具有特殊作用。”*哈維:《叛逆的城市》,葉齊茂、倪曉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43頁。但是,哈維不同于馬克思的地方在于將不平衡發展從資本積累的附屬物提升為資本解決自身過度積累危機的法門,也就是說城市不平衡發展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為過剩的資本尋找出路。這套解決方案,哈維稱之為“時空修復”(spatial-temporal fix)。具體而言,危機時期的資本往往通過地域的擴張和空間的重組來吸收剩余,比如在城市中推出大量的公共基礎建設計劃或城市改造計劃,前者能夠吸納大量的過剩資本和勞動力資源來實現城市的擴張,后者則表現為一種典型的“創造性破壞”,哈維曾以19世紀法國第二帝國時期奧斯曼主持重建巴黎城為例,探討了資本在重組城市中如何緩解自身的危機,并借此刺激自我再造的過程。可見,“時空修復手段惡毒和毀滅性的一面,和它創造性的一面對資本同樣至關重要;資本必須靠它們來建造一個新景觀,以助力無止境的資本積累和無止境的政治權力積累”*哈維:《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許瑞宋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176頁。。
在此意義上,尼爾·史密斯(Neil Smith)的“蹺蹺板”理論則是在哈維的時空修復理論基礎上對資本邏輯作出了更為細致的分析。他指出:“資本會努力從發達地區流向不發達地區,然后又會返回到已經不再發達的最初區域。”*Neil Smith, Uneven Development: Nature Capital and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0, p.149.這就解釋了城市化進程中資本的流向之謎:一般來說,資本從城市中心流向郊區,然后當郊區無利可圖時,資本再從郊區流向城市中心,就像蹺蹺板一般,資本就在城市的不同區域騰挪輾轉,直至像蝗蟲一樣將城市中每塊區域的利潤吸干為止。與此同時,資本邏輯還會表現為城市生產的同一化邏輯,它通過城市化擴張不斷生產出同一性的空間以及模塊化的消費秩序,并通過符號、象征對空間價值及其社會屬性進行再編碼,進而采取空間來重塑個體的身份認同和群體意識,使得城市發展的差異化邏輯在現實面前完全退化為資本邏輯的附庸,形成一種鮑德里亞消費社會意義上的絕佳反諷,即“對差異的崇拜正是建立在差別喪失之基礎上”,“這是取消了人們之間真實差別、使人們及產品同質化”*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9頁。。
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恩格斯所著眼的“政治經濟學”在某種意義上是經濟學與政治學的結合,如果說資本邏輯是城市發展極化邏輯的經濟學表達,那么權力邏輯則是極化邏輯的政治學表達。相對于資本邏輯公開采取肆無忌憚的方式進行過度積累,權力邏輯則內隱于資本在城市布展的背后,來固化不平衡發展的權力結構。按照吉登斯的觀點,權力在城市空間中主要表現為某種支配能力和改造能力,“能夠對一系列既定的事件進行干預以至于通過某種方式來改變它們”*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7頁。。“資本主義國家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把權力置于資產階級所控制的各種空間之中,使各種對立運動具有最大可能支配的那些空間變得不受它們支配。”*哈維:《后現代的狀況》,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96頁。因此,“我們現在需要將城市區域看作資本主義不平衡地理發展中的一個地緣政治實體。”*哈維:《資本的城市化》,董慧譯,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頁。
一方面,在城市內部層面,工業生產和資本全面占據了城市,城市成為資產階級的決策中心和利益來源地,資產階級根據其利益訴求對其進行不斷的改造。在確切意義上,奧斯曼這個城市規劃師事實上是權力邏輯的代言人,通過整齊劃一的規劃將工人階級從市中心區隔出去,按照資本的模樣將巴黎城重新建構起來。所以,權力的空間生產與配置只會固化城市發展的極化邏輯,并加劇空間的“貧困”。誠如列斐伏爾所指出的那樣:“統治階級把空間當成了一種工具來使用,一種用來實現多個目標的工具:分散工人階級,把他們重新分配到指定的地點;組織各種各樣的流動,讓這些流動服從制度規章;讓空間服從權力;控制空間,并且通過技術官僚,管理整個社會,使其容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亨利·勒菲弗:《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頁。
另一方面,在全球城市層面,權力邏輯支配下的不平衡發展在更大的空間規模中繼續延伸。在多琳·馬西(Doreen Massey)看來,“不斷變動的國內不平等,本身就被鎖結進入一個更廣大的、國際系列的空間結構和分工當中”*多琳·馬西:《勞動的空間分工:社會結構與生產地理學》,梁光嚴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8-119頁。。全球化的分工并沒有帶來權力的分散,相反使得權力愈發呈現不平衡發展的極化效應。比如20世紀90年代以來金融業的繁榮刺激了全球金融市場的擴張,但是掌控金融業的權力卻日益集中在幾個主要的中心城市,即紐約、倫敦、巴黎、東京等地。這些城市在金融交易中所占的份額與其自身需求是根本不成比例的。可見,“經濟越是全球化,中心功能在少數幾個城市(即全球城市)集聚的程度越高”*絲奇·雅沙森:《全球城市》,周振華譯,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回顧現代城市化的歷程,不平衡發展的雙重邏輯在某種意義上擰成一種二律背反式的悖結,促使城市發展呈現為愈發復雜的局面:一方面,差異邏輯為城市帶來了人口與要素的集聚、流動與創新,推動了城市的多樣性繁榮;另一方面,極化邏輯卻在資本與權力的合謀之下,引發諸多“城市病”,將城市引向衰敗的歧途。顯然,中國在改革開放以來快速城市化的道路上也遭逢著相同的境遇,無論是城市內部、城市之間,還是城鄉之間、區域之間的不平衡發展都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那么,如何來破解不平衡發展的困境就成為了中國與世界共同面對的現實課題。
筆者以為,走出困境的關鍵在于厘清城市的功能與城市化的定位,而不是糾結于不平衡發展所產生的現狀。芒福德告訴我們:“城市最終的任務是促進人們自覺地參加宇宙和歷史的進程。城市,通過它自身復雜和持久的結構,大大地擴大了人們解釋這些進程的能力并積極參加來發展這些進程,……從而擴大生活的各個方面的范圍,這一直是歷史上城市的最高責職。它將成為城市連續存在的主要理由。”*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宋俊嶺等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年版,第586頁。可見,城市的存在應當以人為本位,擴大人在城市生活中的潛能,從而更好地參與和創造歷史的進程。在確切的意義上,城市化的任務也可以理解為馬克思意義上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對應城市的任務,不難發現不平衡發展只是城市發展歷程中所經歷的特定階段,尤其是極化邏輯在城市功能上所體現出的“見物不見人”的根本性錯位,于是破解之道就應運而生,那就是回歸康德意義上“人是目的”這一城市的本真定位,充分尊重城市化發展的規律,揚棄所有背離這一宗旨的做法。
新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無疑早已意識到城市不平衡發展的實質,并在揚棄其雙重邏輯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社會主義差異空間”的發展方案。列斐伏爾強調社會主義社會的城市化目標應當指向一種社會主義的差異空間。他認為:“社會主義的社會也必須生產自己的空間,不過是在完全意識到其概念與潛在問題的情形下生產空間。……不是打破它,而是釋放其全部潛力。”*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王志弘譯,載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哈維也提出:“必須釋放和協調自身的不平衡地域發展動力,產生差異的解放空間,以求發揮創造力,探索和再造資本的地區替代物。”*哈維:《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許瑞宋譯,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176-177頁。這種差異空間與城市化歷程中的差異邏輯最大的不同在于主張對人的全部潛能的釋放,從而實現社會主義對人的豐富性本質的解放。
在此意義上,筆者認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探索顯然已將新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的可能性方案逐步轉化為一種現實的生動。具體來說,新時代的中國城市實踐主要針對城市不平衡發展、城鄉不平衡發展以及全球城市不平衡發展這三個層面,來建構一種復歸城市任務本身的社會主義差異空間。
首先,2017年雄安新區的建設標志著中央打破常規,以非凡的決心著手改變城市(群)不平衡發展的現實,來定位城市發展的差異性。需要強調的是,雄安新區的設立,絕不是應對城市化發展困境的權宜之計,因為與同級別設立的國家級新區相比,如濱海新區、舟山新區等,只有雄安新區被明確為“國家大事、千年大計”。可見,雄安新區的提出是中央經過精心運籌之后所作出的充滿前瞻性的創新實踐。雄安模式的基本思路是通過轉移過度集中于北京地區的資源到城市化程度較低的雄安地區,完全改變以往純粹集聚的城市發展思路,充分尊重城市化發展的流動性差異邏輯,確立一種兼容集聚與疏散的雙向流動的規劃思路,根據需求均衡的原則來合理布局城市空間。同時,中央研究出臺《雄安新區土地和房地產管理條例》,全面扭轉主流的以房地產為支柱的城市化道路,這是對城市不平衡發展的資本極化邏輯的揚棄,為全國廣大的內陸城市發展提供直接的現實借鑒。
其次,“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表明了中央從頂層設計的層面來改變城鄉長期不平衡發展的局面,來推動鄉村發展的特殊性。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按照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總要求,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頁。,新中國成立以來,城鄉發展關系歷經城鄉分立、城鄉統籌、城鄉一體化等階段,目前的農村建設格局依然是以城市為主導,突出城市支持農村、工業反哺農業的思路。但是,鄉村振興戰略無疑在倡導一種新的方式,回歸城鄉發展的本身,通過突出鄉村的主體性,摒棄城市的代位解決思路,力圖采取多樣性的差異邏輯,挖掘鄉村自身發展的潛力,改“輸血”為“造血”,從而為最終實現恩格斯意義上的“城鄉融合”提供一種全新的發展路徑。
最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想體現了黨中央基于全球城市定位的考量,力圖改變全球城市不平衡發展的態勢,來激發世界城市發展潛能的多樣性。“城市作為共同體,一方面,具有與人的多樣能力、多樣需要相契合的文明多樣性,另一方面,又具有與人的相互依賴、共同需要相契合的文明共同性。在文明多樣性與文明共同性的具體統一與歷史轉換中,城市共同體的重要文明趨勢是日益成為一種具體的命運共同體,并向更為合理的新型共同體轉換。”*陳忠:《城市社會:文明多樣性與命運共同體》,《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人類命運共同體”方案則旨在構建一種最廣泛意義上的新型聯合體,在理念上強調“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越”*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9頁。,堅持多樣性、差異性和特殊性的立場,通過建設全球社會主義城市發展的節點,提高不同城市作為地方共同體的開放度、兼容度,實現一種總體性的共生共贏。尤其是在現階段“逆全球化”思潮頻繁出現的背景下,“人類命運共同體”構想的可貴之處在于以開放共享、和諧共處的類文明思維終結一切極端方式的極化邏輯,從而打破中心城市在全球范圍內的同一性霸權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