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現代性何以可能？
——基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考察

張晨耕

(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 蘇州 215123)

人類從未像當下這樣對傳統與現代的變遷給予如此多的關注，而人類的這種關注最直觀的感受對象就是城市。城市為理解現代性提供了現實而直觀的空間場所，現代性為把握當下城市發展提供重要的哲學理論思考。

一、城市現代性何以成立

“城市現代性”不是簡單的“城市”加“現代性”，而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復雜淘洗與改造下形成的。

現代性首先表征著一種編年史意義上的傳統到現代的歷史演變。其次更重要的是，現代性描述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帶來的人類社會歷史傳統到現代的斷裂、更替與發展，這樣的描述不是對具體事件的敘述與堆砌，而是一種哲學上的概括與反思。

現代性是對人類過去、現在、未來的一種歷史認識。首先，是對過去的認識，也就是對現代以前的人類社會發展狀況的認識，馬克思說“資產階級賴以形成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是在封建社會里造成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頁。，現代的形成必然脫胎于過去，現代也只有在與過去的對比中才能凸顯，認識過去是認識現代的必要條件。其次，是對現在的認識：一方面是基于與過往的對比而強調這種對比之下的斷裂與巨變，另一方面是對“現代”這一持續展開的現實歷史過程的認識。再次，是對未來的認識：一方面是對未來歷史時空的設想與探索，另一方面是對過去與現在人類歷史飛躍性發展所帶來的異化狀態的反思、批判、修正。現代性的展開過程就是這樣一個基于過去、聚焦當下、指向未來的歷史過程，這一歷史過程表現為進步與異化共存、異化與揚棄異化而產生的新進步共存的狀態。

作為哲學理論形態的現代性肇始于啟蒙運動，目的在于打倒傳統的神權而實現世俗化，自此之后，人對理性的自覺運用以及對主體性的積極建構就成為人類社會傳統到現代轉變——現代性——的關鍵，其直接后果是人類認識能力與認識視角的提升和轉換，人類能夠以“上帝視角”更清楚與宏觀地認識自身以及人類社會，進而不斷進行“自我確證”，由此，理性與主體性就成為現代性的兩大根基。從生產方式轉變的角度來講，傳統到現代的轉變歷程就是，傳統固定的、封閉的、倚重經驗和自然的農業生產方式，向流動的、開放的、依靠技術與資本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變歷程，現代性則根植于這樣一種生產方式的轉變，探究現代性的內涵必須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人類改造自然與社會的重要實踐活動方式入手。現代性的展開邏輯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展開邏輯是一致的。馬克思通過對資本的考察，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資本主義社會的隱秘本質，并形成了其對現代社會的觀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終體現為資本的運行、創新、增殖。

現代性并不是抽象哲學思辨的產物，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物，現代性只有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具體實踐活動中才能夠現實地顯現出來，探究現代性需要探究其展開的現實載體，城市就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城市的發展是分工的產物，是特定的社會生產方式的產物，現代城市的發展，是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城市與現代性的中介。

無論是現代性的展開還是城市的發展，都是人現實實踐活動的產物，并根據人的實踐方式與實踐內容的變化而變化，傳統社會中鄉村是社會生產的主體，因此人口大量集中于鄉村，人類活動的主體也在鄉村，但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確立以來，人口以及人類活動的重心逐漸由鄉村轉移到城市，城市遂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人類實踐活動的主要場所，成為人類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集中地。

現代性所體現的理性與人的主體性要求按照一種可計算、可預測、可實證的方式來規劃與安排人類的社會活動。當城市成為人類生產生活主要場所的時候，城市也就成為人體現自身理性與主體性的主要場所，成為現代性理論最具顯示度的領域。但由此帶來的是人對自身理性與主體性能力的迷信與異化，高樓林立的現代化建筑與犬牙交錯的貧民窟，宏偉壯觀的主題公園與污染的河流湖泊海洋都表明，城市的發展始終與人的理性、主體性的彰顯與喪失的辯證法交織在一起，始終與現代性交織在一起。抽象宏觀的現代性與現實微觀的城市現實實踐活動形成照應關系，由此產生了城市現代性。

現代性的根源與本質要從人類的現實實踐活動中尋找，也就是從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本質代表的資本運行中尋找。資本運行中所體現的現代性內容必然滲透在城市發展中，最終，城市與現代性的交織照應關系是通過資本這一中介得以形成的，由此產生了城市現代性。

二、城市現代性的表現及困境

城市現代性雖然本質上是一種現代性理論，但其是通過種種城市問題得以體現的，對當下城市困境的剖析就是對城市現代性的剖析。目前城市困境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城鄉對立。城市現代性著重考察現代性背景下的城市發展，伴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是城市與鄉村關系的轉變，馬克思對這一轉變有專門的論述：“中世紀(日耳曼時代)是從鄉村這個歷史舞臺出發，然后，它進一步發展是在城市和鄉村的對立中進行的；現代的歷史是鄉村城市化，而不像古代那樣，是城市鄉村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4頁。這表明在現代性的形成歷程中，由于生產方式的轉變，城鄉關系表現為鄉村的城市化，最終形成城鄉對立。

城鄉對立的歷史動因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要求勞動力商品化，農民由鄉村向城市的遷徙。二是城市的開放性、流動性、包容性等特點為社會化大生產中生產資料的“集中”與“流通”提供了最理想的空間。三是資本主義發展對土地的需求，使城市為了擴展自身物理空間以及作為生產資料的土地，不斷擠壓鄉村空間。

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擴展與深化，“資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頁。，城鄉對立發生了新的變化。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對立不斷深化，作為現代性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集中爆發地的城市，在資本的作用下，將鄉村的人口、土地等各種資源吸附到城市并為自己利用與改造，鄉村成為城市掠奪與改造的對象，鄉村完全依附城市。同時，人按照自身的意志不斷重塑自然，自然成了城市發展的附屬物。此時城市確立了對鄉村的絕對主導地位，城市與鄉村的對立變為城市與“城市之外”的對立，這一“對立”與現代性有著密切的關系，并且帶來了種種城市問題：

首先，城鄉對立的形成是城市擴展的結果，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的結果，也是資本借助城市這一載體追求增殖的結果，資本作用下城市對鄉村的超越、掠奪與依附關系的建立，既是現代性中理性與主體性的彰顯，也是人類理性膨脹與主體性異化的表現，迷信城市的發展可以解決人類發展的所有問題，把鄉村視為落后的代名詞，將人變成受局限的鄉村動物與受局限的城市動物。總之，城鄉對立帶來的現代性的吊詭之處就在于，人類在彰顯自身的理性與主體性的同時遭受著理性異化與主體性喪失，彰顯愈甚，異化與喪失也愈甚。

其次，城市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集中地，城市對人類社會生產的發展與現代性的展開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和地位，但是，城市不能將鄉村作為單一的資源掠奪地，城市要反哺鄉村，重建鄉村在現代社會中的地位與價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邏輯的最終指向在于其自身的增殖，從理論上來說，只要符合資本增殖的需求，資本既可以造成城鄉的對立，也可以帶來城鄉的和諧發展。但現實當中資本在促進城鄉和諧發展方面存在諸多困境：(1)城市由于空間生產的發展，使得能夠容納的從事社會生產的人口越來越多，城市吸納了大量的鄉村人口，使得鄉村空心化。(2)鄉村地域的封閉性以及生產方式的傳統性，限制了資本在鄉村的增殖能力，難以滿足資本的增值需要。(3)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后就開始向全球擴展，但資本在全球的發展情況與增殖能力是不均等的，落后地區城市資本在自身創新增殖的過程中必須面對發達地區城市資本的競爭，使其無力支持鄉村建設。由此，如何利用資本來協調城鄉發展，仍然是一個值得探索的難題。

再次，現代性中城市發展不僅有城市向外擴展過程中的矛盾，而且有城市內在發展、向內擴展的矛盾。(1)任何城鄉矛盾以及城市與自然之間的矛盾，都會投射到城市內在發展的矛盾當中，例如鄉村人口進城務工，其表現出的是城鄉之間矛盾，但其自身所產生的社會生產問題與社會關系問題均表現為城市內部發展問題。(2)城市現代性的展開不僅僅是城市對鄉村的現代性改造，還包括城市本身由傳統到現代的轉變，由“城邑”到“非城邑”“反城邑”的轉變。*[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頁。(3)在傳統農業社會里，經濟增長主要是指農業經濟的增長，農業豐收必然帶來社會整體的富足與進步，因此經濟進步與社會進步幾乎是同步的。但現代社會中，經濟增長與社會發展常常出現背離的現象，城市中的經濟進步往往帶來資源浪費與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現代性之下的城市成了一個新的利維坦，不僅吞噬著鄉村，而且吞噬著城市自身。

第二，時間與空間的辯證法。馬克思在其許多著作中常常將“資本主義社會”作為“現代社會”的同義語來使用。*豐子義：《現代化的理論基礎》，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頁。資本追逐利潤的本性要求在全球范圍內尋找原料產地與商品市場。現代性從其產生起就具有全球性的發展趨勢，一方面表現在現代性的擴張本性，現代性必然伴隨資本主義的擴張步伐將全世界納入其范圍，另一方面表現在現代性本身將全世界進行時空壓縮，建立廣泛而快速的全球聯系，馬克思論述資本流通時所說的“以時間換取空間”，吉登斯闡述的“脫域”概念均論述了現代性時空壓縮的特性。可以說，現代性表現出一種時空辯證法，這為城市現代性打開了時間與空間兩條線索。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必然帶來社會生產中空間問題的凸顯。(1)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要求分工基礎上將不同地區、不同性質的生產資料進行集中，這一方面對集中地有空間上的要求，另一方面這種集中行為本身就是一種事物的空間移動。(2)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要求生產資料與產品的廣泛交流交換，“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4頁。，這等于變相擴大了人類活動的空間范圍。(3)相對于傳統生產方式對空間的單一利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空間進行深度利用與微觀挖掘，創造出越來越多的空間產品，空間生產由此進入人們的視野，有限的空間內負載著越來越多的社會生產與社會關系。(4)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地理大發現、經濟全球擴張表明：一方面，現代社會取得了巨大的探索地球空間的成果。另一方面，地球空間已完全暴露在人類的宏觀視野之下，人類對其不斷進行宏觀擴展與微觀挖掘，并且這種宏觀擴展與微觀挖掘構成一種互為因果、相互促進的復雜辯證關系。因此，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空間問題必然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了空間轉向，這一變化構成了城市現代性關照的重要內容：一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空間轉向與空間生產，是在現代社會背景下隨著現代性的展開而展開的，與現代性的展開是同一個歷史過程。二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空間轉向與空間生產是依托城市展開的，與城市外部擴張與內部深化、城鄉的對立以及城市本身由傳統到現代的轉變表現為同一個歷史過程。三是空間轉向與空間生產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資本邏輯是空間最主要的建構方式。一方面，資本擴張帶來了交流的擴展與生產規模的擴大，表現為“自然的空間向人化空間的轉換”*莊友剛：《空間生產的歷史唯物主義闡釋》，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6頁。。另一方面，資本單純的生產—消費—擴大再生產的增殖模式必然會遇到自然歷史界限而形成經濟危機，此時資本就需要通過資本創新尋找新的增殖領域和增殖方式。在當下，空間以及空間生產，尤其是城市空間生產，就成為這樣一種“創新”的資本增殖領域與增殖方式。此外，空間本身是人類生活生產的載體，資本邏輯下的空間生產必然以片面的資本增殖為目標取向，必然造成人類生活生產的異化，而這種異化表現為現代性中人理性的異化與主體性的喪失。總之，空間生產是現代性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產物，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空間生產主要是依托城市進行的，因此空間生產也就成為表征城市現代性的重要線索。

下面再分析一下現代性展開的時間維度。在社會生產力不變的前提下，創造更多價值的途徑是延長勞動時間，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就探討了有關工作日的問題。在傳統農業社會里，人類一天勞動時間的界限受限于一個自然日，進入現代社會以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商品交換規律使得“工人的勞動時間就是資本家消費他所購買勞動力的時間”*《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270頁。，因此資本家會盡量延長工人的勞動時間，進而實現更多的剩余價值。但是此時工人的勞動時間會遇到兩個限制，第一是自然日的限制，雖然“在一晝夜24小時內都占有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要求”*《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97頁。，但是一個自然日只有24小時，理論上工人勞動時間的極限就在24小時。第二是一種“道德界限，工人必須有時間滿足他的精神需要和社會需要”*《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頁。，這種需要是工人勞動能力得以恢復的保障。“一切節約歸根到底都歸結為時間的節約”，“社會必須合乎目的地分配自己的時間，才能實現符合社會全部需要的生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3頁。資本主義要實現自身的增殖與發展就必須突破這兩種界限。城市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與社會關系的主要載體，對勞動時間與勞動界限的突破也必將在城市中展開：(1)通過技術進步與生產資料合理配置來提高固定勞動時間內的生產率，一方面是單純提高生產技術，提高固定時間的產量與勞動效率，城市作為現代技術的集中研發地與主要運用場所，生產技術的提高必定是發源于城市之中。另一方面，通過社會資源在城市的廣泛集中與合理協調，盡力消除生產活動中的時間間隙，提高固定勞動時間的生產效率。這有賴于城市中完善的基礎設施條件、富集的生產資料，以及現代性所表征的那種科學的、實證的、可計算的理性化的生產方式。(2)模糊生產時間與生活時間之間的界限，傳統社會中生產時間與生活時間是截然分開的，生活時間是為了保障再生產而必要的對人的精神、生理、物質上的補充。現代社會中這兩種時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一方面，生產時間壓榨生活時間，“不是勞動力維持正常狀態決定工作日的界限，相反地，是勞動力每天盡可能達到最大的消費(不論這是多么強制和多么痛苦)決定工人休息時間的界限”*《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06頁。。換言之，生活時間的長短完全是根據恢復生產能力的需要而設定，生活的內容也是按照生產的需要而設定的，現代社會中工人已不僅僅是只在生產勞動的時候將自己出賣給資本家，而且在非生產的時候也出賣給資本家，“資本家竊取了工人為社會創造的自由時間”*《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城市成為一個生活與生產頻繁轉換、復雜轉化的集中營。另一方面，生產時間與生活時間的重疊。資本主義發展初期大工業與大工廠式的福特主義逐漸轉向了靈活積累，某些工序與生產外包給分散的、地理上流動的、靈活的生產者進行更加優化的生產，原先在大工業大工廠中按照時間先后順序進行的生產此時可以超越時間限制同時進行生產，“把時間上的未來貼現為時間上的現在”*[美]大衛·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08頁。。此外，非物質勞動也逐漸興起，非物質勞動“即生產一種非物質商品的勞動，如一種服務，一個文化產品、知識或交流”*[美]邁克爾·哈特 、[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7-338頁。，非物質勞動使得生產與生活進一步融合，人們沒有固定的生產時間，生產與生活往往同時進行，生活成為生產的一種主要途徑，例如當前流行的直播行業。

人類社會現實實踐活動始終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下展開，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以來，時間與空間得到了強化與重視，從現代性初期人類社會宏觀的歷史認識、歷史斷代，以及宏觀的空間擴展、空間建構，到如今的城市現代性中人類依托于城市對時間與空間的微觀挖掘的深度利用，這使得時間與空間具備了理性化的生產功能。時間與空間交織在一起使得城市成為一個巨大的網絡，當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任何特征都能在這個網絡上找到對應的節點。與此同時這個網絡吞噬著人的主體性，空間線索將人看作一種純粹自然取向的人，片面滿足人的自然需要而造成社會關系的異化，時間線索將人看成是一個單純具有生產性功能的動物，將社會生產視作人類社會的唯一追求，社會生產失去了“為人”的屬性，而這也正是城市現代性的危機所在。

第三，私有制財產關系下的社會權力體系。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僅是一種生產方式，而且還包括該生產方式下的社會關系，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確立之初就在探索一套完整嚴密的政治法律體系，以確立、保障、糾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社會關系，以適應與促進資本主義發展。“從洛克到黑格爾，在歐洲政治思想的主導觀念中，人們占有事物的絕對權力，成為法律規定下自由個體的基礎和實質目的”*[美]邁克爾·哈特 、[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換言之，資本主義政治法律體系的目的與根源均在于一種對“物”的占有權，也就是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財產關系，只有這樣一種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財產關系，才能使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極盡可能地將所有存在物納入自身的生產要素中來，以實現自身的擴張與增殖，并對擴張與增殖的產物提供保護。

城市作為一個人口密集的生產綜合體，對群己權界的界定是保障其有效運行的關鍵，對群己權界的界定則根本上依賴于對財產權的界定，城市就是根據財產權的精細界分而對城市的群己權界進行了精細劃分，進而對城市空間進行了精細界分，這種精細界分是現代社會獨有的特質。此外，現代社會中城市相對于鄉村而言對社會生產與社會關系有極高的容納度，這一方面是因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相對于傳統生產方式而言具有虛擬性、集中性的趨勢，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城市空間的精細劃分使得城市能夠竭盡利用其每一寸空間來容納更多的社會生產與社會關系，而這一切有賴于對私有產權界定的精細化。

城市中私有產權界定的精細化，一方面指的是物品歸屬的精細化，人們將城市中有形事物、無形事物以及時間、空間進行精細劃分，并確定歸屬，人們對不同物品與不同時空的占有，實質上就是對不同的權力與社會關系的占有。另一方面，城市能夠借助不同的私有產權歸屬物的合理協調與讓渡，實現資源的最大利用。

私有產權的這種精細化劃分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要求，一方面，私有產權的精細劃分是以資本的原則實施的，資本的增殖本性與增殖方式決定了城市中的社會生產樣態與生產關系，私有產權的精細劃分是資本意志的反應。另一方面，私有產權的精細化也是資本進一步創新與增殖的保障。精細化的私有財產關系為資本提供合法性的保障秩序。最終，資本與私有產權精細化形成的這種“共謀”關系造成了社會的異化與不平等，正如盧梭所說的那樣：“由于人類能力的發展和智慧的進步，不平等才獲得了它的力量并成長起來，由于私有制和法律的建立，不平等終于變得根深蒂固而成為合法的了。”*[法]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李常山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149頁。

亞里士多德說，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這不僅闡明了政治對人類社會的重要性，而且表明人類社會始終處于一種權力體系當中。這種權力體系一方面表征著人類的社會生產與社會關系，另一方面表現為對人理性的異化與主體性的褫奪，人類處于以“人的依賴關系”和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社會形態，始終未曾實現“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的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的自由個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108頁。的社會形態。在現代以前的傳統社會里，社會權力體系是一種宗法權力體系或者神權權力體系，人在人之外設立了一種人化的神權或王權作為一種抽象本體來奴役人，人以一種分裂自我的方式來片面建立人的主體性。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對人的奴役表現為資本家與工人之間剝削與被剝削的階級關系，這種階級關系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權力關系的根本。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以資本擴張與增殖為目標指向，資本經歷了工業資本、金融資本、知識文化等三次轉變*任平：《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頁。。創新出不同的增殖場景，這不同的增值場景越來越向城市集中，在此背景下，城市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與社會關系的主要承載地，在資本主義階級關系的基礎上，當前資本主義社會權力體系表現為城市權力，“城市權力是一種按照我們的期望改造和改變城市的權力”*[美] 戴維·哈維：《叛逆的城市：從城市權力到城市革命》，葉齊茂、倪曉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4頁。，在城市的發展與競爭中，“各個人的一切生存條件、一切制約性、一切片面性都融合為兩種最簡單的形式——私有制和勞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頁。，換言之，城市權力的爭奪也就是人們對自身社會實踐活動成果的占有權的爭奪。資本主義階級關系基礎上城市權力的爭奪，是以人類理性的膨脹為前提，當理性化成為現代社會發展動力源的時候，人類越是竭盡利用自身的理性，資本與私有制財產關系的合謀就越緊密，由此形成的“鐵籠”不僅使得被剝削者喪失自身的城市權力，喪失主體自身賴以存在的物質與精神基礎，而且也吞噬著剝削者的主體性。

三、歷史唯物主義下的城市現代性

現代性思想從其產生起首先是一種對人類社會歷史的宏觀考察，是一種歷史觀，人類不斷“自我確證”著自己在歷史中的地位與角色，但這樣的宏觀考察是以越來越細致的微觀考察為基礎的，人類只有對自身進行越來越細致的微觀解剖，才能越來越宏觀認識自身，同時人類對自身的宏觀考察也給微觀解剖提供歷史指引，由此形成一種微觀與宏觀的辯證法。同時，現代性帶來的人類社會的“自我確證”還包括一種人類對自身的反思批判，在不斷的反思批判中確證自身，現代性愈加發展，人類對自身的反思批判也就愈加敏感及時。

資本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制度是當下人類社會最大的現實，是任何一種理論描述、分析、批判最主要的對象。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歷史觀，廣義上是對人類社會歷史現實的描述、分析、批判，狹義上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描述、分析、批判。“歷史唯物主義最主要的任務，在于對資本主義制度作出準確的判斷，揭露資本主義制度的本質。”*[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18頁。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是一種對現實社會的宏觀抽象表述，更重要的是它從人的具體實踐活動出發來認識人類社會，尤其是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種種問題與缺陷。歷史唯物主義也是從宏觀與微觀的辯證角度來描述、分析、批判人類社會，并以此發揮著現代性的“自我確證”功能。

歷史唯物主義從人類現實的社會實踐活動來描述、分析、批判資本主義，形成一種現代史觀，成為現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城市現代性發展在內的人類社會實踐活動是以資本主義生產的方式展開的，而歷史唯物主義就是對這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社會實踐活動的描述、分析、批判，因此城市現代性與歷史唯物主義存在內在關聯：一方面，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歷史觀，城市現代性所包含的城市問題——城鄉對立、時間空間辯證法、私有制下社會權力體系——歷史唯物主義都能給予詮釋。另一方面，歷史唯物主義也是一種改造世界的方法論，城市現代性問題的解決也依賴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指導。城市現代性中所凸顯的問題的根源在于人類的現實實踐活動，這些問題的解決也要從人類的現實實踐活動出發，這樣的現實實踐活動必須是“為我而存在”*楊耕：《論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的內涵——基于概念史的考察與審視》，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體現與維護人的理性與主體性，而這也正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要求。

歷史唯物主義下城市現代性問題的解決，最根本的就是要超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資本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本質的核心要素，因此超越資本就成為超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首要前提，資本在當下仍具有強大生命力與創新空間，資本正反兩方面性質的共生關系仍舊無法打破，但是在歷史唯物主義指引下隨著人類現實實踐活動的發展，人類終會超越資本以實現一種新社會生產方式，由此城市現代性問題也將得以消解，這一切可能不以我們所設想的內容為唯一指向，但必定是以之為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