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娟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在中國當代文壇,莫言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以天馬行空的神奇想象,融匯古今,整合神話和傳說,描繪出豐富多彩的感覺化世界,抒寫人情、人性。莫言調動多種藝術手段,把精確的現實與虛浮的記憶、雜亂的夢境、幻覺、自由聯想等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虛幻現實主義的獨特風格。
(一)懷抱鮮花的女人:是狐?是鬼? 整部小說中,鮮花女人沒說一句話,只是微笑或者流淚,“嫵媚而迷人的微笑”、“燦爛的微笑”、“笑得渾身顫抖”“似癡似迷、高深莫測地微笑”、“可怕的微笑”……海軍上尉王四被這微笑俘虜了,這微笑具有勾魂攝魄的巨大魔力,在這微笑面前,王四的抵抗軟弱無力,瞬間土崩瓦解,這就是王四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追蹤的真正原因,微笑總是顯示出超乎尋常的強大力量,強烈地吸引著他。
面對王四的恐嚇、威脅、辱罵、耳光,鮮花女人依然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對著他微笑,在這微笑中,王四的意志昏眩。即使有時候王四意識到這微笑是毒藥,狠下心來用刀威脅她,抓起泥土砸她,怒吼,打她耳光,但是很快他的憤怒、他的刀子就在女人的微笑中熔化了。能夠發出這樣極具魅惑力的微笑,絕不是尋常之人。后來王四情急之下逃進男廁所,鮮花女人甚至追到男廁所,幾乎被一群粗魯男人侮辱。王四被逼無奈跳下了河,鮮花女人也毫不猶豫地走進河里,差點被淹死。這樣自輕自賤、不顧羞恥,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不顧一切地去追一個陌生男人,絕不是一個頭腦清醒、思維正常的姑娘的行為。
因為鮮花女人追到家門口,王四遭到父親的毒打,鼻血洶涌,“女人眼里的清明淚珠滾滾地涌出來。她撲上來,伸出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上尉的鼻血。”[1](P388)讀到這些文字,我們頭腦里出現的畫面恐怕是:站在王四面前的是一只拖著毛茸茸的長尾巴的狐貍精或者吸血鬼,只不過是個漂亮女鬼,但一定不是人。到后來,王四也對她的微笑感到害怕,“上尉覺得她的眼里一會兒射出溫柔可人的愛之光,一會兒又噴吐著磷光閃閃的地獄之火。”[1](P393)夜深人靜,王四看到“她身上磷光閃閃,寒氣逼人,宛如一條冰河中的青鯉”。[1](P393)總之,鮮花女人怪異的行為方式,不循常理的我行我素,還有那蘊藏著巨大魔力的有時甜蜜有時恐懼的微笑,都增加了這個形象的虛幻性,讓我們感覺到這一定是天外來客,只有那“沾滿污泥”的華貴皮鞋才能把她跟現實聯系起來,她也是從泥土路上走來的。
(二)黑狗:是精?是怪? 跟在鮮花女人身后的這條黑狗,渾身像抹了焦油一樣的黑狗,看似普通,但絕不尋常。它如果不是千年狗精,就是妖怪附體,或者是《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化身的那條黑狗。“這條狗簡直是個深刻的陰謀家”,[1](P376)頗通人性,王四在橋洞中避完雨,剛走出橋洞,黑狗竄出來輕輕咬了他一口,讓王四有了合適的借口返回橋洞向鮮花女人“興師問罪”,女人笑得花枝亂顫,激起了王四的邪念,沖動地吻了她。黑狗也許就是別有用心,故意把王四拉回橋洞,讓他跟鮮花女人扯上關系。有了這層關系,鮮花女人就不依不饒地跟在王四身后,窮追不舍。鮮花女人追到男廁所,遭到粗魯男人們的糾纏,黑狗按兵不動,直到女人的掙扎聲拖著王四返回時,黑狗才跳起來,“像幾道縱橫交錯的黑色閃電”,[1](P375)咬翻那些施暴者。王四坐上了回村的公共汽車,黑狗無聲無息地貼著檢票員的褲腳溜上了車,一上車就藏起來了,成功地搭上車。黑狗居然懂得隱藏自己的行蹤,以便躲過檢票員和司機的目光,看來它對人類世界的規則非常熟悉。這不免會讓我們聯想到莫言在《生死疲勞》中描寫的狗小四,狗小四是地主西門鬧投胎轉世,雖是狗身,卻有人的思想。當鮮花女人不顧一切地走進河里時,河水浸過小腿,漫過了腰,淹沒了她的頭……黑狗一直在觀望,直到王四躍進水里搭救時,黑狗也奮勇跳進河里,咬著她主人的裙裾幫忙救人。從這整個過程來看,黑狗就像是這場悲劇的總導演,它把王四牽引到主人的身邊,幫助她的主人追蹤王四,不斷制造英雄救美的機會,但是沒有排演成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卻害得王四家破人亡。王四在最悲慘的時候,有氣無力地說:“我們都被它玩弄了。”[1](P393)
(一)鮮花女人的窮追不舍,如夢似幻 準備回家結婚的海軍上尉王四,遇上大雨,為避雨躲進橋洞,邂逅了懷抱鮮花的女人。女人懷抱的鮮花以及她的美貌、微笑或者說是她的氣息,“一股熱烘烘的,類似騾馬在陰雨天氣里發出的那種濃稠的腐草味兒”,[1](P364)強烈地吸引著王四,王四沖動之下吻了這個女人。這一吻就像是觸動了某個機關,從此這個鮮花女人緊緊追隨著王四,如影隨形。王四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急于擺脫這個女人。但是不論王四逃到哪里,女人總是微笑著飄飄然尾隨而至。任憑王四給錢、勸說、哀求甚至是咬牙切齒地恐嚇,用刀威脅,跳水自殺等等,招數用盡,也無法擺脫鮮花女人的糾纏,如鬼魅纏身,讓王四狼狽不堪。按常理,年輕力壯的王四,又是海軍上尉,受過多年的軍事訓練,擁有這樣的身體素質和專業訓練,他要擺脫一個姑娘的追蹤,應該是易如反掌,比如長跑,鮮花女人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她還穿著皮鞋。但事實是無論在馬路上,還是在人群擁擠的候車廳,鮮花女人總是準確無誤地跟上來,哪怕王四已經蹲在人群最稠密的角落,而且脫掉了引人注目的軍帽和制服上衣……她身上似乎有著超能力,隨時能準確無誤地掃描到王四的坐標。后來王四分析到,是女人帶著的黑狗在幫忙追蹤。即便如此,王四如果飛奔起來,也只有黑狗可以追上,鮮花女人望塵莫及,而“單獨一條狗跟到馬莊就變成了好事,干掉它,剝它的皮,吃它的肉”。[1](P376)但是王四卻無論如何走不出鮮花女人的視野。這個女人甚至追到王四的家里,父親的辱罵,母親的哀告,王四穿警服的堂弟帶著手銬威脅,都沒有讓這個女人屈服離開,簡直是鐵石心腸,無堅不摧。鮮花女人不屈不撓地追隨著王四,直到死去。這些情節充滿了夢境中才有的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的夢幻感、離奇感和無奈感。不論是鮮花女人不顧一切地追隨,還是王四被迫逃離地苦苦掙扎,都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色彩,亦真亦幻。
(二)主人公離奇的死亡,莫名其妙 鮮花女人寸步不離地跟著王四,很快,“王四勾搭了一個女妖精”的故事就在村里到處傳揚。王四和鐘表姑娘計劃中的婚禮被破壞了,這對王四一家來說是災難,是悲劇,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既有經濟上的也有精神上的。王四的母親氣暈了,父親氣得離家出走,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但是對王四來說,這是災難的同時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不必再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婚禮取消了,對婚姻的責任也就不存在了,加在他身上的倫理道德約束也隨之消失。他又恢復到一個單身漢,現在他可以坦然地,毫無負罪感地去接受鮮花女人,從此他們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對王四的父母來說,雖然鐘表姑娘能給家里帶來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是理想的選擇,但是鐘表姑娘已經收拾走新房里的十只鐘表,走了。對于一個貧寒的農村家庭的父母來說,能娶上媳婦過日子,就了卻心愿完成任務了,他們不敢對女方有太多要求。鐘表姑娘固然理想,但是已經無可挽回,那么退而求其次,送上門來的鮮花女人也是不錯的選擇,鮮花女人美貌、熱情還死心塌地,而且兒子對鮮花女人一見傾心。這樣,迎娶鮮花女人也會是一樁美滿婚姻,是不幸中的大幸,只不過需要把原來的婚禮計劃作些小小的改動。至于“壞名聲”,人們的流言蜚語,對鮮花女人的成見,都會隨著婚禮的進行和時間的推移而淡化,時間會撫平一切傷痕。
但是就在這幸福即將來敲門時,王四和鮮花女人卻擁抱著死了。為什么會死?為什么要死?是反抗?是絕望?還是心力憔悴、精疲力竭?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著”,最悲慘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村民的圍觀、看熱鬧,鐘表姑娘的退婚,父親的毒打,都已經過去。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即將到來的是黎明,度過了黑暗還害怕黎明嗎?王四從邂逅鮮花女人到最后死去,一共一天半的時間,就算不吃不喝也不會餓死,雖然期間經歷了驚濤駭浪,但他們都是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不會心力憔悴而死吧?而且隨著鐘表姑娘的退出,王四和鮮花女人之間已經沒有障礙,他們可以幸福地結合,不需要反抗也不需要絕望,更不需要殉情。兩個人的熱情還不足以抵擋外界的狂風暴雨嗎?難道合理的解釋是,鮮花女人非我族類,王四被鬼魅纏身,那自然只有死路一條。那鮮花女人為什么也要死?到另一個世界繼續追隨王四?總之,小說的結尾部分設計得撲朔迷離,疑問重重。
(一)懲戒,警示 《懷抱鮮花的女人》帶有濃烈的懲戒色彩,它的情節結構可以概括為:犯錯——懲罰。三天后就要舉行婚禮的王四,卻在回家途中親吻一個陌生女人,不論出于什么原因,他的行為都有失檢點,違背了倫理道德,應該受到譴責。根據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理論,人一旦做出了選擇,就要承擔相應的后果。人所有的行為都是有意義,有后果的,所以王四很快就遇到了麻煩。鮮花女人不依不饒地跟在他身后,他意識到后果嚴重,想要補救,但是太難了。任憑他責罵恐嚇給錢,鮮花女人只是微笑,王四哀求討饒,“小姐,求求你,饒了我吧!從今之后,我保證改過,無論在何時何地,再也不敢占便宜了……”[1](P371)但是無濟于事。他只好選擇逃跑,但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鮮花女人一直跟到他家里,給他帶來了滅頂之災,“上尉簡單地回顧了這二十多個小時的經歷,痛感到這是一生中最悲慘的一段時光,所謂的黑暗地獄也不過如此了。”“小姐,你已經差不多把我搞得家破人亡,對一個男人最重的懲罰也不過如此了”。[1](P392)鮮花女人一直糾纏著王四,直到死去。只因一吻,王四不僅經歷了痛苦的精神折磨,而且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的家庭也蒙受了深重的災難。
王四的經歷和遭遇以及最后的悲慘結局無疑在警告那些花心男人,不要隨便沾花惹草,不然就攤上事了,后果很嚴重。同時也在提醒正人君子們要潔身自好,千萬不要心存僥幸。
(二)欲望與理性的搏斗 自從橋洞下的邂逅,王四內心就開始了情欲與理性的激烈搏斗,女人嫵媚的微笑刺激得王四內心燃起熊熊的火焰,沖動地吻了她。馬上王四意識到這一吻違背了倫理道德,所以理智地選擇離開,但是內心對鮮花女人的熱望還是揮之不去,同時他又非常清楚作為一個即將結婚的人,必須遵守婚姻的約定和社會秩序,所以理智強力打壓欲望,極力想擺脫跟在身后的鮮花女人。但是欲望的洪流洶涌澎湃,不斷沖擊著理性的藩籬,不時會有決堤之患。這就是王四與鮮花女人在“逃——追”的過程中波折不斷的原因,逃得猶猶豫豫,追卻是果斷勇敢,王四幾次去而復返,特別是在村邊小橋上,再一次無法遏制內心的欲望,返回小橋沖向了鮮花女人。一邊是難以割舍的欲望,一邊是嚴酷而冰冷的理性,幾經較量,反反復復,王四使出洪荒之力與欲望搏斗,痛苦地掙扎,被折磨得筋疲力盡。
“那個懷抱鮮花的女人形象模糊而面帶微笑,她是王四欲望的影子。”所以王四難以逃離,費盡周折終究是徒勞。“鮮花女人是情欲的象征,王四這種尷尬狼狽的結局,象征了人類在情欲誘惑下的宿命。”欲望的力量常常超越理性的制約,超出我們的想象,甚至爆發出強大的破壞力。王四就在這種爆發力的打擊下走向了毀滅。從這個角度來看,《懷抱鮮花的女人》帶上了強烈的隱喻意義,欲望與理性的搏斗驚心動魄,振聾發聵。
(三)一個玩笑 也許莫言并沒有想要傳達什么深奧的道理,只是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小說中的鮮花女人并不是什么理論或者主義的代表,她只不過是一個受過刺激,頭腦不太正常的姑娘而已。就像《城南舊事》里惠安館中的瘋子秀貞,青春少女秀貞跟住在惠安館的貧寒大學生思康相愛,后來思康回老家探望生病的母親,并且要跟家里商量同秀貞的婚事,路途遙遠,承諾一個月后回來。但是走了之后,杳無音信,母親發現秀貞懷孕了,為了名聲,趕快把她帶回老家生產,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扔出去了。秀貞受不了這些打擊,瘋了。從此,她的頭腦里只剩下過去的甜蜜,念念不忘思康和她的小桂子。
鮮花女人也許跟秀貞的經歷相似,從她的服飾看,“質地很好的墨綠色長裙……棕色皮鞋,既古樸又華貴,仿佛是托爾斯泰筆下那些貴族女人穿過的。[1](P363)她可能出身于上層社會,家境很好。看她的長相,“兩只既憂傷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她的頭發是淺藍色的”,[1](P363)她應該是個外國人,而且曾經遭遇了不幸。也許他的丈夫是個軍人,他們正在蜜月旅行,但不久前丈夫出了意外。她受不了刺激,精神失常,那個避雨的橋洞或許就是他們分別的地方。她長久地在這里徘徊,希望能找回他的丈夫。碰到穿著軍裝的王四,誤認為是丈夫來接她,所以不顧一切的追上去……這只是一個可憐的姑娘的故事,一個讓人心酸的故事。
《懷抱鮮花的女人》中,鮮花女人和黑狗都帶著莫言小說中常見的狐妖鬼魅的氣息,再加上草叢中奔跑的狐貍忽隱忽現,共同渲染了亦真亦幻的環境氛圍,強化了莫言作品的虛幻現實主義特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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