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炎 熱的太陽升到頭頂,晌午的玉米地悶得 像個蒸籠,婦女隊長大喊:“收工啦!”
女社員們倒提鋤頭,貓著腰鉆出了青紗帳,個個卻回頭向田里望著,等著那個新來插隊的洋娃娃大學生周虹出來。
她們不知道城里漂亮的大學生,為何要來這偏遠的山村勞動,卻曉得她是莊子里新來的洋媳婦。
收工路上,女人們喜歡嚼舌頭,嫌女勞動力工分少了,干一天才掙八分,工分值又低,累死累活連稱鹽打油的錢都犯愁;也有女人為周虹鳴不平。你是大學生,和俺一樣“拽老硬”(干農活),不是拿花梨木做馬桶嘛!
周虹到山村來插隊,活像池塘里飛來一只鷺鳥,攪亂了這個偏僻山村的平靜。城里下來的大學生,要學問有學問,要模樣有模樣,把村里女人們都羨慕死了。也難怪,這里的女人就像抱窩的雞,整天貓在窩里,除了下地干活,回家就是圍著鍋臺轉。男人們也很少出遠門,偶爾去一趟縣城就像出國一樣新鮮。
周虹剛從城里來,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跟著婦女們出工,給玉米地除草和松土,鄉下叫“鋤地”。活兒雖不重,卻是個技術活。那里的鐵鋤套上三五米長的竹竿把兒,足有好幾斤重。一開始,周虹連鋤把都握不好,鋤頭一點也不聽她使喚,下鋤輕了不“吃土”,草鋤斷了根還在土里,下鋤重了又拉不動。稍一用力,“咔嚓”一下,草與玉米株便同歸于盡。周虹自己也覺得心疼。
她向婦女隊長求教,邊學邊干,很快便掌握了握鋤、拉鋤等要領。使起鋤來,起起落落,咔嚓咔嚓地發出有節奏的響聲。遇到玉米根上的草,她索性彎下腰用手拔。她不怕累,只是手臂、臉上都被刀片般的玉米葉子劃出了血痕,太陽一曬火辣辣地疼。
那時城里許多初、高中畢業的知識青年,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我們也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上山下鄉插隊落戶,也有去屯墾戍邊的。周虹不屬于知青。她是政法大學的學生,大三就入了黨。“文革”一爆發,她的夢想就如同肥皂泡一樣破滅,因為有個“走資派”的父親,受到牽累。如果她宣布同父親一刀兩斷,再“踏上一只腳”,她就能輕松加盟造反派,絕不至于被劃入“黑五類”。尤其是,當工、軍宣隊敲鑼打鼓進駐學校時,她若能到校門口舉舉旗子,拍拍巴掌,學會趨炎附勢,或許畢業時不至于被他們分到塞外當“牧馬人”,那時候能留在大城市的同學多了去了。
舉手抬腳的事,周虹不愿干,硬要一條道走到黑,因為她不愿意違背自己的良心。
于是,周虹就到廣闊天地當農民了!
周虹借錢買了車票。歷時兩天一夜,輾轉來到大別山邊沿的這個小村。既然婆家住在這個村上,她就算是這個村子的媳婦。
她對老隊長說,這里是我的家。
老隊長說,有社員吃的,就有你吃的。
當年公公撒手西歸,只給婆婆留下一個幼子,三間草屋。婆婆吃糠咽菜把兒子養大,又送進了大學,后來成了她的丈夫。婆婆活得不容易,別的不說,那雙裹殘了的小腳,除了兩個孤零零的大腳趾,八個腳趾都被踩進肉里。周虹幫著洗腳,卻不忍心多看一眼。
婆婆待她真比閨女還親。那年月家家缺吃少穿。農閑時一天吃兩頓玉米面粥,農忙時加一頓“干飯”也是玉米渣渣煮的,摻進一把米就算好的了。婆婆怕她咽不下粗糧,煮飯時特地拿個碗把米扣住,來個“一鍋兩吃”。米飯盛給周虹吃,婆婆自己吃玉米渣渣。偶爾被周虹發覺了,婆婆笑笑,說玉米渣子香著呢。周虹不依,從此,婆媳倆同吃摻了米的玉米渣渣飯。
周虹剛來時不會干農活。好在那地方是沙土,只種旱糧,不種水稻。老隊長有意照顧她干些輕便活,但周虹不肯領這份人情,她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人說她混工分。臘月隆冬修河堤,是件很苦的差事,體質差的干不了。周虹挑起籮筐上了工地,全不顧及有孕在身。沒干幾天,婆婆拐著一雙小腳找來了,硬是把她拉回了家。生第一個孩子那天,她還在地里干活。
老天爺好像有意考驗她,讓她趕上一場百年不遇的洪災。那個夏天,大水鋪天蓋地涌來,河堤被沖垮了,莊稼被淹了,房子也快保不住了。周虹隨大伙冒雨轉移到大河堤上,男人把帶出來的鐵鍋頂在頭上,女人和孩子就鉆到桌子下面躲雨。堤壩內外,白浪滔滔。周虹有一種末日將臨的感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級派船來接人,周虹拉著婆婆上了船。夜里,撐船的艄公迷失了方向,船艙又不斷漏水,船上的婦女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周虹急中生智,找了一只木瓢,不停地往艙外舀水,整夜沒有合眼,直到木船穩穩當當靠了岸。
……
歷史終于翻過了一頁。“文革”結束不久,周虹的父親落實了政策,恢復了工作,催促她回到城里去。
此時周虹沒有放棄抗爭。她抱著孩子去學校找“組織”,向“軍代表”鄭重地作了反映。這個時候,往昔耀武揚威的造反派們,已如鳥獸散。
不久,她接到了重新分配工作的通知。這份遲到的通知,差不多錯過了她的青春時光。后來她被調往丈夫所在的某地法院,做了法官。
周虹始終感恩讓她“插隊落戶”的那個山村,因為難忘歲月的艱苦歷練,讓她成為老百姓喜愛的法官,懂得老百姓的心聲。退休以后,她帶著孩子專程來到插隊的地方,吃那玉米渣渣飯,吃得很香,心里很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