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文
(山東大學 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當今“風險社會”的背景下,工業化與信息化進程不斷加快,其“副產品”——危險與不幸的發生概率亦陡然增加。除一人造成一人損害的傳統侵權類型外,近年來大規模侵權事件以致害的廣泛性、時間的持續性、結果的嚴重性而備受矚目。2011年3月日本福島縣發生的核泄漏事故即是大規模侵權事件的典型,無論受災面積還是受災人數在日本歷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就受災面積而言,原則上不允許外人進入的避難警戒區域和避難計劃區域達到800平方千米,核輻射水平比較高的區域亦有500平方千米;就受災人數而言,不只是避難區域的9萬居民深受該事故影響,核輻射水平較高區域的100萬以上的居民亦被累及。此外,約8000所企業受到了核事故的影響,有近半數受到重創幾近破產,其他企業亦面臨巨大的經營危機。既然大規模侵權類型具有傳統侵權模式所不具備之特征,對損害事實的把握自然要突破原有程式,確立適當的損害評價方式以達到最優的救濟效果?;诖?,“原狀回復”的理念在何種程度上得以適用進入學者們的研究視野。
在日本侵權責任領域,“原狀回復”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上的“原狀回復”可稱為“原狀回復”理念,其作為侵權責任制度的首要目的,致力于使侵權行為造成的侵害狀態恢復至未被侵害之時。此意義上的“原狀回復”乃是救濟的最理想狀態,通過對損害予以最大程度的填補以使其能夠接近于零。對于物損,通過修理、重作等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實現“原狀回復”,但是對于人身權侵害、精神損害,在多數情況下卻很難通過事后救濟使被侵害狀態恢復至被侵害之前。因而該“原狀回復”理念更精確而言實為充分救濟理念,旨在對于損害現狀予以充分填補。何種程度的救濟可謂“充分”不可一概而論,侵權類型中的損害事實不同,“充分”的界定自然有所不同,故“原狀回復”亦須針對具體的“原狀”予以“回復”。從狹義上講,“原狀回復”是在金錢賠償無法充分發揮救濟作用時,以賠禮道歉等非金錢量化的措施予以救濟的方式?;谏唐飞鐣p害以金錢衡量最為便利的立法考慮,日本《民法》第722條第1項規定,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賠償準用第417條,即在無特別約定的情況下,損害賠償以金錢賠償為原則,而僅在第723條中規定,對于侵害他人名譽者,法院可以在金錢賠償的判決之外,根據被侵權人的請求,命令侵權人為恢復其名譽采取適當措施。因而在日本的侵權責任領域,金錢賠償為損害賠償的原則,“原狀回復”僅為例外。
相較而言,我國《侵權責任法》中雖也有“恢復原狀”的規定,實則與“原狀回復”差異頗大。在我國,承擔侵權責任的方式主要有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返還財產、恢復原狀、賠償損失、賠禮道歉、消除影響以及恢復名譽?!盎謴驮瓲睢痹谖覈肚謾嘭熑畏ā返恼Z境下內容較為單一,僅指在有體物受到損害時,通過修理、重作、更換的方式使該物恢復到損害發生之前的狀態,并不適用于人格權被侵害的情形??梢?,我國的“恢復原狀”不僅與日本的“原狀回復”稱謂有所不同,適用范圍也存在較大差異。本文將基于廣義的“原狀回復”理念探討日本大規模侵權的損害評價,以期確立針對大規模侵權行之有效的救濟模式。
在日本的侵權責任領域,損害評價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交通事故方式,二是公害方式。損害的評價不僅僅是純粹的數字計算問題,其中亦涵蓋如何對損害予以把握的主觀評價環節。特別是無法用金錢予以客觀衡量的人身權受到侵害時,損害額度的算定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法官的主觀裁量。損害項目的計算是采取個別計算方式還是累加計算方式,賠償額度的確定是以侵權行為造成狀態變化的差額為基礎還是對損害的實際狀態進行把握,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損害賠償的效果。交通事故方式作為日本侵權責任領域的典型范式,在交通事故頻繁發生的背景下救濟效果顯著,但是隨著公害、藥害等大規模侵權類型的出現,該方式卻無法對現有損害結果進行充分完全的救濟,“原狀回復”理念被導入損害評價體系成為必然。
自20世紀60年代日本全面實行機動化后,交通事故頻繁發生,損害賠償訴訟大幅增加。為了盡快平息大量的損害賠償糾紛,解決方式在實務中得以定型化。該方式以人身損害賠償為中心,將侵權行為導致的個體狀態變化予以金錢衡量后的差額作為賠償依據,并且區分不同的損害項目進行個別計算。損害項目的區分具體分為財產方面與精神方面,而財產損害又分為實際支出的積極損害與喪失應得利益(逸失利益)的消極損害。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在賠償數額上有所區別,對于能夠證明損害數額的財產損害,原則上對證明數額進行損害賠償;對于無法證明損害數額的精神損害,則采取定額的基準。這種損害評價方式被稱為交通事故方式或者個別的損害方式,并在其他侵權類型中予以沿用,長期被奉為侵權責任領域的賠償典范。
在交通事故侵權頻繁發生的背景下,實費主義基礎上的個別計算方式使賠償數額的計算直觀明確,在形式上因彰顯合理性與客觀性而易于被當事者接受,保證了救濟的高效性。同時,該方式因定型化適用也便于法官掌握,甚至在交通事故以外的侵權類型上亦有適用空間。然而,該方式也有不可回避的缺陷。首先,以侵權事實發生前的收入水平計算賠償數額的做法會導致即便在同一交通事故中受到近乎相同的人身損害,高收入者獲得的損害賠償會明顯多于低收入者,該賠償差距的公平性受到質疑。同樣,未成年人在交通事故侵權發生前無收入而按照社會平均工資水平獲得損害賠償*在日本,通說認為,在逸失利益的算定對象為幼兒、少年、學生、專職主婦等群體時,雖然并無具體的個人固有收入可作參照,但是可以一般勞動者在可能的工作期間(原則上到67周歲為止)內的平均工資水平作為基準。,一般勞動者則只能根據現實收入水平計算逸失利益,兩者之間確也不無矛盾。其次,該方式雖然盡可能在實費主義基礎上將賠償數額進行準確的算定,但是在計算逸失利益中的未來部分時,以目前的收入水平等同于未來收入水平的依據卻是缺失的。最后,對損害項目進行個別計算的方式也會造成在某些情況下被侵害的法益未能得到全面而妥帖的保護。在損害項目中所無法涵蓋的法益,比如被侵權者的生活利益,最終只能通過精神損害賠償的補充機能*在日本的裁判實務中,精神損害賠償數額通常由法官進行自由裁量。在某些情況下,即便原告未能對財產損害予以充分的舉證,但是考慮到對原告未予任何財產損害賠償未免過于殘酷,法官可在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予以適當增加。因而精神損害賠償不僅具有填補精神痛苦的機能(損害填補機能),也具有對財產損害予以補充的機能(補充的機能)。予以保護。因而有觀點指出,傳統的個別計算方式看似客觀且合理,但實際上其固有缺陷只是通過了精神損害賠償的補充機能予以修補,在損害賠償總額上謀求社會妥當性*[日]吉村良一:《市民法と不法行為法の理論》,日本評論社2016年版,第360-361頁。。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公害、藥害、食品安全等關乎群體性生命健康的侵權事件陸續發生,極大地威脅著人類的生存與發展。與交通事故侵權不同,這類事件涉及不特定多數人,侵害范圍廣泛,損害結果嚴重,并且損害結果的構成要素之間存在很強的關聯性:被侵害群體的人身損害、精神損害、在家庭和社會方面遭受的其他侵害之間具有緊密的內在聯系。故而在損害評價時適用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方式,即對損害項目個別化處理,不僅不現實而且會造成損害賠償的拖沓而貽害救濟效果。于是“原狀回復”的理念被引入損害評價方式之中,損害項目個別計算方式被摒棄,而是在家庭生活、工作環境、地域社會等維度對被侵害的人身權進行綜合把握,以該侵害結果回復至原狀所需的必要費用作為損害賠償的對象。有觀點甚至指出,在損害評價時應按損害的確定、原狀回復內容的確定、原狀回復內容的金錢評價三個階段依次進行,其中原狀回復內容的金錢評價可以分為三部分:治療和保健費、生活保障費、精神損害賠償。在無法或者很難進行對價賠償時,可以利用精神損害賠償的調整機能。*[日]鳥毛美範:《スモン被害者救済の法理(損害論)》,《法の科學》2003年第8期。
審判實務中,這種將被侵權者遭受的各種損害、不利益綜合起來“包括請求”的方式得以確立,也即公害方式。比如,在熊本水俁病訴訟中,原告主張在界定損害時將其遭受的社會的、經濟的、精神的損害一并進行綜合考量,將被破壞的家庭、外部環境連同荒廢的地域社會均納入“原狀回復”的視野;在新潟水俁病訴訟中,出現了在生命健康權被侵害時賠償數額的計算應將財產損害、精神損害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考慮的觀點。
具體而言,公害方式是在“原狀回復”理念的基礎上,通過對損害結果采取包括性評價方式予以確定,以期對損害予以完全的救濟。其將人身損害作為非財產性損害予以整體把握,并不進行各損害項目的分割,同時不將逸失利益作為個別損害評價的對象,即對于被侵權者之間逸失利益的差距不作特殊考慮而給予相同數額的賠償。但是被侵權個體生命健康權被侵害的程度不同,賠償總額會有所區別。該方式中被侵權人不需要對具體的損害項目進行逐一舉證,舉證責任被弱化,同時避免了雙方當事人在具體損害項目是否要賠付上所引發的分歧,法院的審理得以簡化,訴訟遲延在很大程度上得以緩解。此外,以包括的方式進行相同數額的賠償也消除了被侵權者間因收入水平的差異而產生的賠償數額差距,公平性問題得到了解決。
2011年福島核事故造成的損害,牽涉之廣泛、規模之巨大、時間之持續、后果之嚴重,對于日本社會而言都是空前的。在如此嚴重的社會事件環境下,損害賠償糾紛的解決極可能引發“蝴蝶效應”:在個體性損害賠償問題的處理上一旦有失妥當,社會的安定便會受到直接的影響。然而放眼本次事故中的損害結果,既有基于被侵權者個體差異的個別損害類型,又有被侵權者作為群體所一致具有的損害類型,損害的評價極為復雜。無論是適用交通事故方式,還是適用公害方式,對本次事故的損害把握起來都難免捉襟見肘。
原子力損害賠償紛爭審查會*原子力損害賠償紛爭審查會是依據《原子力損害賠償法》第18條在文部科學省設立的臨時機關,在福島核事故中負責制定損害賠償指導方針。該方針不具有法律約束力,僅對于東京電力公司的賠償事務具有指導作用。在制定本事故損害賠償的指導方針時以交通事故方式為依據,在財產損害方面將損害結果劃分為不同的項目進行個別計算,在精神損害賠償方面參照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數額標準,給予避難者每月10萬日元的精神損害賠償費用。然而對于本次事故中大范圍并且多樣的、長期存續的損害結果,在財產損害方面進行各項目的分割必然無法對相互聯系的損害要素,比如居住環境的惡化、家庭成員之間的分離、健康權的侵害等予以充分評價,并且適用傳統的損害評價方式亦難免遺漏新出現的被侵害的法益類型。此外,僅以交通事故賠付依據作為基準顯然未對本次事故中大規模侵害事實造成的嚴重精神損害予以充分考慮,很難實現損害賠償的目的。因而很多日本學者主張在對本次事故的損害進行評價時,應以“家鄉的喪失”為視角*[日]除本理史:《「ふるさとの喪失」被害とその救済》,《法律時報》2014年第86期。,以受核輻射污染前的家鄉作為致力于“回復”的“原狀”,綜合、全面地評價本次事故的損害結果。具體而言,交通事故方式的局限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法益保護的闕如
本次事故在日本歷史甚至人類歷史上均屬于罕見的大規模侵權事故,是對人類生存權、發展權的根本性破壞。與交通事故的侵害主要集中于個人相比,本次事故的侵害已突破個人范圍而具有更強的地域屬性。從法益保護的角度來看,若仍沿用舊有方式對傳統法益類型進行保護,必然造成法益保護的不周全?!霸瓲罨貜汀崩砟钜蟮氖潜M可能地對原狀進行回復,因而“原狀”所涵蓋的法益類型自然要得到法律的保護,其中包括平穩生活權與景觀利益。
(1)平穩生活權
在日本,盡管存在對平穩生活權予以保護的判例,但是平穩生活的利益被侵害并非必然在法律保護之列。利益能否得到法律上的保護,要通過比例原則將對被害者權利保護的必要性與對加害者權利(行動的自由)制約的必要性進行衡量,既要避免過多介入,又要避免過少保護。本次事故中,受災居民本享有在未被核輻射污染的環境下生活的權利,即免于擔心核輻射對健康的影響而平穩生活的權利,但是該“原狀”卻因核輻射污染受到了極大的侵害。在避難開始的2-3日,居民因核物質泄漏信息的不透明而避難至高濃度污染區域,之后又因政府避難區域的指定有所遲延而繼續在該區域居住,居民對自身生命、健康的不安乃屬當然,其平穩生活權顯然應予保護。吉村良一教授進一步認為,本事故中若僅將平穩生活權的侵害定位為對生命健康侵害的不安*對于不安須達到何種程度才能認定平穩生活權受到了侵害,日本學界觀點不一。大塚直教授認為,對生命、健康損害不安的把握,應從科學的觀點出發將其限定在合理的范圍內。然而吉村良一教授主張,一味追求科學合理性易導致法院陷入對科學的論爭,尤其是本事故中對于核輻射危害的相關科學知識尚有不明確之處,故強調科學合理性并不適當,以一般人對危險的感知程度作為基準具有社會合理性。,對于法益的保護則有失全面。盡管平穩生活權的保護內核在于核輻射污染對個人健康權的侵害,但是基于本事故中避難生活導致受災居民的生活基礎被徹底剝奪與作為居民生存支撐的地域共同體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的事實,平穩生活權的外延應加以適當擴展。淡路剛久教授明確提出,對于本次事故中被侵害的法益,應從日常所享有的平穩生活利益出發,將平穩生活權界定為包括的生活利益,即除了與生命健康權直接相關的部分,還要涵蓋生存權、其他人格權以及財產權。惟此,才是對被侵害的“原狀”的最大限度的“回復”,符合完全救濟的應有之義。
(2)景觀利益
基于對景觀利益的屬性——私人性抑或公共性的界定不一,景觀利益能否成為侵權責任制度的保護對象,學界對此存有分歧。盡管有日本學者認為,景觀利益與日照權、眺望權不同,不具備私權屬性,其牽涉到多數人的利益,應訴諸公法,依據行政法規解決,*[日]阿部泰隆:《景観権は私法的(司法的)に形成されるか》,《自治研究》2005年第81期。但是大部分日本學者仍堅持認為景觀利益被侵害,應得到侵權責任制度的保護。比如吉田克己教授認為,景觀利益既在外部秩序下以生活利益之形態被確保,同時市民私人的、個別的利益與市民總體的公共利益也有重疊之可能,在對景觀有所破壞進而侵害生活利益時,個人要求“原狀回復”的請求也應當得到認可。*[日]吉田克己:《景観利益の法的保護》,《慶応法學》2005年第3期。此外,大塚直教授也認為,景觀利益分為與環境相關的公私復合利益與純粹景觀利益,后者屬于公益范疇,前者在公法與私法上產生重疊,應當賦予享受該利益的居民或者相關居民訴權。*[日]大塚直:《環境訴訟における保護法益の主観性と公共性·序説》,《法律時報》2010年第82期。
本次事故中,作為地域固有因素的景觀,對于當地居民而言不僅是物化的存在,而且是情感的載體。在事故發生前,居民與地域景觀保持著良性的互動關系:一方面,居民在靜態意義上享受景觀帶來的精神愉悅與經濟利益;另一方面,在居民改造基礎上,景觀的審美價值與商業價值得到進一步提升。事故發生后,地域景觀在核輻射的污染下被徹底改變,修復至原狀至少要花費幾十年的時間,在相當長時間內居民無法再如事故發生前般享受景觀賦予的個人利益,當地居民的景觀利益無疑受到了嚴重侵害。因而在對本次事故的損害進行把握時,景觀利益亦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對于受災居民長期賴以生存并施以情感寄托的生存環境予以“原狀回復”雖在短時間內不具有可能性,然而在損害評價時對該利益侵害類型應予以充分考慮。
2.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基準的不合理性
原子力損害賠償紛爭審查會確定本次事故中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參考了交通事故方式,在2011年8月5日發布的中間指導方針中以交通事故方式中每月12.6萬日元的精神損害賠償費用為基準,提出對于受災居民給予每月10萬日元的精神損害賠償費用。其依據在于,交通事故方式中對于在住院狀態下無法自由活動的被侵權者給予每月12.6萬日元的精神損害賠償,而本次事故中避難者盡管因避難生活自由也受到了限制,但是在行動上卻是自由的,因而在每月12.6萬日元的基礎上進行了適當的減少。同時,該審查會參照交通事故方式中精神損害賠償隨時間減額的做法,肯定了對本次事故發生6個月后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減額的可能性。*[日]浦川道太郎:《原発事故により避難生活を余儀なくされている者の慰謝料に関する問題點》,《環境と公害》2013年第43期。
精神損害賠償的意義在于通過金錢的補償使無法被量化的精神損害得到一定程度的慰藉,以期將傷害程度降到最低。因而在確立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應以損害事實為依據,充分考慮對被侵權者的精神造成損害的致害因素,以金錢的彌補使被侵權者的精神狀態最大程度地“回復”至被侵害前之“原狀”。在交通事故中,除去造成死亡的情況,通過接受醫院的治療等方式,被侵權者身體健康在恢復的過程中精神損害也將得以緩解。然而本次事故中,核輻射污染導致避難生活長期繼續,受災居民無論是對于核輻射可能造成的健康危害的恐慌還是對于未來生活能否恢復到事故前狀態的擔憂都導致精神不安狀態長時間存續。尚不說返回家鄉的顯著困難性,即便是得以返回家鄉,在家鄉的構成要素已然分崩離析的情況下,受災者的精神痛苦亦可想而知。由于本次事故中被侵權者需“回復”之精神與交通事故中被侵權者需“回復”之精神存在巨大差別,再將交通事故方式的精神損害賠償基準適用于本次事故顯然具有不合理性。
對于本次事故的救濟,交通事故方式已然無法自洽,公害方式能夠在何種程度上得以適用便具有不言自明的重要性。在生命健康權被侵害的情況下,由于該權利為個體平等享有,在賠償數額上加以區別乃是對權利平等性的違背,因而在生命健康權屢被侵害的公害、藥害事件中適用公害方式具有妥當性。另外,在把握復雜多樣而相互牽連的損害項目時,公害方式在“包括請求論”的基礎上將損害結果予以一體性定位的方式比交通事故方式更易貼合損害事實原狀而進行充分救濟。
盡管公害方式中的“包括請求論”對于本次事故損害評價具有重要的方向性意義,即對于大規模侵權的損害結果應進行包括的、整體的把握,然而本次事故與公害事件、藥害事件存在很大的不同。其不同之處在于,公害、藥害事件損害結果的核心在于人身侵害,但是本次事故是對包括人身權在內的個人生存、生活環境的徹底侵害。若僅僅適用公害方式對損害項目予以統一計算,則會忽視土地、房屋等具有重要經濟價值的損害項目的個別屬性,造成救濟不足的后果。
“原狀回復”理念由“原狀”與“回復”兩部分構成,在損害評價時“原狀”的錯位把握必然導致“回復”的有失充分。本次事故的“原狀”與公害方式致力于“回復”的“原狀”有所不同,因而雖然都是立足于“原狀回復”理念,公害方式在損害評價上包括請求方式的采用并不必然導致本次事故亦要適用包括請求方式。對此,潮見佳男教授明確指出,在對涉及損害問題本質的賠償對象予以界定時,應當區分“包括請求論”中損害算定理念的“包括”與實際計算方式的“包括”。兩種“包括”在損害算定上并非亦步亦趨,以“包括”的理念對損害進行思考并不必然導致對損害的“包括”計算。*[日]潮見佳男:《人身侵害における損害概念と算定原理》,《民商法雑誌》1991年第103期。
本次事件中既存在應統一把握的損害因素,又存在公害方式力所不及的損害因素,該損害因素具有明顯的個體屬性,存在被區別計算的可能性,比如對于個人生存具有重要價值的住宅以及家庭財物在核污染的影響下使用價值的喪失。吉村良一教授指出,在本次事故中應將損害進行項目化計算,比如將財產損害與精神損害進行區分,在財產損害部分將支出費用、逸失利益以及其他與生產、生活相關的損害進行整理,對于每一部分具體的數額進行個別算定。*[日]吉村良一:《福島第一原発事故被害賠償をめぐる法的課題》,《法律時報》2014年第86期。當然,即便對某些項目予以個別計算,仍有別于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方式中的個別計算,該方式乃是在“原狀回復”的理念下有限定地對個別損害項目進行重新梳理。對此,實務中原子力損害賠償紛爭審查會在制定對房屋賠償的方針時,并未適用交通事故方式的處理思路——以房屋在二手市場的價值為賠償依據,而是基于“原狀回復”的理念,考慮到房屋價格的上漲對于房屋再購的影響,在差額說的立場上將實際再次取得住宅的費用與事故前住宅費用的差額作為賠償標準,額度的上限限定在差額的75%。*[日]淡路剛久:《「包括的生活利益としての平穏生活権」の侵害と損害》,《法律時報》2014年第86期。
2011年日本福島發生的核泄漏事故無論是損害程度還是損害規模都是空前的。就個體而言,受災居民除了面臨傳統意義上的權利侵害,景觀利益、平穩生活權引申的包括的生活利益等新法益類型亦被沖擊。就地域而言,該事故是對人類生活環境的毀滅性打擊,恢復至原狀在近幾十年內幾無可能,因而日本學者發出了“家鄉的喪失”的呼喊。面對如此長期、深刻、復雜的損害結果,損害評價方式的確立對于損害救濟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對于本次事故的損害評價,無論適用交通事故方式還是公害方式,都無法對損害結果進行科學妥當的把握,故在“原狀回復”理念的基礎上對損害結果予以綜合考量成為本次事故救濟之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