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剛
(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 北京 100875)
美術作品是當代社會精神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在近年來的美術藝術批評領域出現了以闡釋代批評,以頌揚代分析,以虛無代理性的傾向。破除這種當代美術藝術批評領域的“假、大、空”,對“當代性”的具體所指進行細致的研究探索是十分必要的。
“當代”在當前的美術評論中使用率極高,幾乎每一個美術展覽前言中言必稱“當代”。但是,與之不相稱的是“當代”所用之處語義不詳,常有混淆。有時指斷代,有時指性質,有時只因使用這個詞看上去比較時髦。
劃分歷史的慣例是以影響歷史走向的政治事件來進行,比如在法國知識界,法國大革命(1789年)之后的歷史往往被稱為“當代”;同樣,在中國,1949年被認為是當代歷史的起點。這種時代劃分對于藝術發(fā)展是超前的,因為一個新的階級走上歷史舞臺并不能馬上就對文學、藝術這些上層建筑發(fā)生立竿見影的影響。所以,藝術發(fā)展相對于時代劃分,往往是滯后的,但與具有劃時代影響的政治事件卻密切相關。在西方的藝術理論中,二戰(zhàn)結束后的1945年、20世紀80年代都曾被視為當代藝術的起點。英國藝術評論家斯塔拉伯拉斯(Stallabrass.J.)認為1989年更適合作為當代藝術的起點,因為在這一年里,“德國統(tǒng)一、蘇聯解體、冷戰(zhàn)結束以及全球貿易協定的簽訂等一系列的重大歷史事件的發(fā)生標志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而‘當代藝術’是從屬于全球化這個時代的”。
在中國藝術領域里,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西方藝術思潮全面涌入,以裝置、媒體、行為、觀念為代表的“當代藝術”因為藝術形式上的新穎而成為新的藝術潮流,并標注了“全球化”的標簽。以“全球化”為特征的藝術形態(tài)必然使藝術理論探索有了新的視角和新的景致。
文藝批評的傳統(tǒng)在中國由來已久,但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源自歐洲、借道日本、來到中國的美術批評術語存在一定的混淆。舉例來講,“美術”和“藝術”在今天已經不是一回事了,但在100年前的拉丁語中,均源于同一單詞“art”。這個詞原本是指手工技藝,到17世紀才具有了我們今天所理解的“藝術”含義,即“美學”上的意義。18世紀,法國啟蒙學者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中,藝術明確成為類概念,包括了繪畫、雕塑、建筑、詩歌和音樂。后來,進一步形成了優(yōu)美的藝術(the fine arts)和實用藝術(applied arts)的區(qū)別,而所謂“優(yōu)美的藝術”并不單純以技巧和實用功利為其特色,而是一種精神意義的“美”的藝術,這種觀念在西方一直延續(xù)至今。
漢語中,這兩個詞在正式的書面表達上,甚至是西方藝術文獻的翻譯上普遍存在著混淆現象。在歐洲許多國家的辭典解釋和實際運用中,“art”從來就沒有像中國一樣把它明確指向表示“視覺藝術”或“造型藝術”的概念范疇。“中國的視覺藝術所面臨的藝術發(fā)展狀況和現實與100年前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全球經濟文化一體化和信息社會迅猛發(fā)展的大背景下,中國當代視覺藝術和藝術教育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加之‘美術’與正處于困惑中的‘美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美術’作為一個專門學科名稱不論從具體使用的科學性、準確性及應用性上顯然已無法承載它所涵蓋的范圍和當代藝術的發(fā)展狀況”。美術一詞在中國已存在和使用了近百年,無論是正式表達還是口頭表達,在中國都明確指向視覺藝術或造型藝術,具體包括:繪畫、雕塑、建筑和工藝四大門類,至今這種劃分還在起著作用。但不應忽視的現實是:美術一詞曾經等同于藝術,在后續(xù)發(fā)展過程中,出現藝術為總稱,美術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的傾向。明確了這一點,就知道了當下談論美術藝術批評時,是在把握整體藝術的前提下來觀照美術。
“當代藝術”這個詞用起來頗為時尚,不僅與傳統(tǒng)劃清界限,還暗示自己的前衛(wèi)態(tài)勢。
深入分析,當代本意是指時代的劃分,其次是指前衛(wèi)的藝術追求。首先,按照時代劃分,“當代藝術”對中國的藝術現狀并不適用。今天的中國畫,寫實繪畫、革命歷史題材的繪畫等也都發(fā)生在“當代”,無法凸顯其“當代”的性質。畫家艾軒認為:“當代藝術這個概念有點不準確,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準確的詞匯來描寫當下所發(fā)生的藝術狀態(tài)。實際上‘當代藝術’這個詞是很簡單的一個詞,當下所有活著的人所從事的藝術就叫當代藝術了,這從邏輯上來說是無可爭辯的。但是我們所理解的當代藝術,大家目前提的一定是一種帶有前衛(wèi)性、帶有探索性,不同于古典寫實主義,也不同于印象派,也不同于抽象派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到底叫實驗藝術也好,叫探索藝術也好,或者叫未來藝術等等,總之當代藝術這個詞是臨時性的。因為它是一個急功近利的詞,你如果把當代藝術這個詞用上,過了20年以后,人家說什么是當代藝術,我們現在還是當代藝術呢,就不像印象派、野獸派或者是達達主義這樣的東西那么明確的就是有一個歷史印記,有一個不可動搖的歷史印記。”
然而,以時代劃分的“當代藝術”又是應有之義,因為當代本身就是一個時間范疇的概念。顯然,再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來解決這個問題是可以的,但“當代藝術”這個詞已經廣為流傳,解決這樣一種尷尬是把“當代藝術”區(qū)分為狹義與廣義兩種。
狹義“當代藝術”得以成立的前提在于它與傳統(tǒng)藝術的形式、風格、材質和媒介的特征拉開了距離。正如畫家艾軒所追問的“裝置藝術、行為、傳媒藝術,還有大地藝術,這跟畫畫有關系嗎?它是藝術,但不是繪畫藝術。”從這一點出發(fā),狹義的“當代藝術”是以裝置、行為、概念為主的藝術。雖然這種劃分稍顯生硬,但清晰把握了“當代藝術”的前衛(wèi)性質。英國藝術批評家里德(1893—1968)認為:“在各個歷史時期內可以辨別的藝術上的任何進步,都應歸功于手段的改進,而非歸功于將它們驅動的本能的任何改變。” 因為造就藝術的根本能力或沖動是相對穩(wěn)定的,變化的是釋放這種能力或沖動的時代和環(huán)境的偶然性。與此相反,廣義“當代藝術”是指發(fā)生在當代的藝術。這種劃分法照顧到了“當代”的時間劃分,也有存在的道理,畢竟,新的藝術樣式并不能全面代表這一時代發(fā)生的藝術。現實的情況是,美術所涵蓋的繪畫、雕塑、建筑和工藝作為重要的內容參與著廣義“當代藝術”的建構。
“當代性”的指向是復雜的,不僅因為這一時代里風起云涌的藝術思潮,還因為在中國這片大地上,傳統(tǒng)的、革命的、前衛(wèi)的種種藝術追求并行不悖地存在著。雖然如此,“當代性”仍然只能從發(fā)生在當代的藝術范疇來考察。單獨的藝術門類,無論美術還是“當代藝術”都不能從整體上得出“當代性”的指向。對此,藝術批評家張敢認為:“當代性”仍然是個糊涂的概念。隨后提出了他所認為“當代性”的指向:“對此也可以有幾種解釋:首先,可以理解為一種‘時代感’,也就是在藝術作品中所反映出來的時代精神;其次,可以理解為‘前衛(wèi)性’,也就是藝術作品中所反映出來的探索觀念;第三,是兩者的結合,即當代性是一種體現了時代精神的前衛(wèi)性。”
首先,把“時代感”理解為“當代性”是以偏概全。在藝術批評中,“當代性”理應是一個共性的總結,而非個性的特例。那些認為狹義“當代藝術”所指涉的裝置、媒體、觀念等藝術形式才可以代表這個時代的觀點是不完整的,藝術表現形式的變革從來不是藝術批評的核心。并且,這種狹義的“當代藝術”正在以外表的光鮮程度把藝術批評引入歧途。假如15世紀和16世紀之間確實存在著質的差別,即15世紀通過努力漸漸洞悉到一些在16世紀已被自由運用的效果,那么意大利16世紀的(古典)藝術和17世紀的(巴洛克)藝術在價值上是可以等量齊觀的。這里古典這個詞絕不是價值的判斷,因為巴洛克也有它自己的古典主義。巴洛克(或稱之為近代藝術)既不是古典藝術的復活,也不是古典藝術的衰落,巴洛克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藝術。近代西方文化的發(fā)展不能簡單地歸結為一條興起、高潮、衰落的曲線,它有兩個極點。我們可以贊同這方或那方,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是一種武斷的判斷,正像說玫瑰叢在開花時節(jié)而蘋果樹在結果時節(jié)達到他們生命的極點是一種武斷的判斷一樣。”以感性為主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理性和建設性的藝術批評不同,因為感性是漂浮在表面的認知,性質是理性思考后的總結。把“時代感”理解為“當代性”顯然是以偏概全,因為歷史上的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時代感”,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說每一個時代的藝術都具有“當代性”。
其次,把“前衛(wèi)性”視為“當代性”是以點帶面。“前衛(wèi)性”作為激進的藝術探索,在客觀上只能代表一個時代里一小部分藝術探索的嘗試。況且,那些所謂的中國“前衛(wèi)”藝術大多是對西方人藝術探索的模仿。這種“前衛(wèi)”藝術倡導者從自身利益出發(fā),以“當代”自詡,誠然是一種策略,但對于藝術批評所需要關注的整個時代藝術現狀來講,以點代面是這種觀點的最大問題所在。
其三,把“當代性”理解為“一種體現了時代精神的前衛(wèi)性”,這是一句邏輯混亂的表述。首先,如果時代精神的前衛(wèi)性是“當代性”,那么,時代精神的后衛(wèi)性算不算“當代性”呢?客觀來講,兩種都未必準確,整體衡量在任何時候都是最接近本質的做法。具體來講,一個人吃飯,是否只與最后一個吃飽的饅頭有關,而與前面墊底的饅頭無關呢?長期以來,藝術批評領域把被“當代性”當作一個創(chuàng)新的、革命的、先進的代名詞,以至于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為當代而當代。如果說前衛(wèi)藝術對中國當代藝術有所貢獻的話,那就是它拓展了藝術的領域,影響了藝術的觀念。但是,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所需要界定的“當代性”應該是整體的還是局部的?如果今天建構的這個體系只能觀照局部,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懷疑的。
從全球化時代到今天,藝術領域的“當代性”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美術批評對于狹義“當代藝術”的接納、對顛覆傳統(tǒng)價值觀的新藝術的接納,這才是藝術批評最重要的當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