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官怡
我國學者錢文忠先生在《我是演說家》第四季中,以“尋找遺失的傳統”為題,探討了中國現代化的得失。他通過對英國、法國、日本等國家現代化歷程的比較,得出“這些國家用犧牲環境來成就現代化,此時他們的傳統文化仍然得到了完整的接續”的結論,而形容中國的現代化,則是“付出了傳統文化的代價”,也就是我們的現代化是以犧牲傳統文化為代價的。在錢先生看來,“這種代價未免太大”。錢先生的這一思考的確振聾發聵,值得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傳承與接受程度。電影藝術是以畫面呈現現實的藝術,“無論其選材是否直接與現實掛鉤,其表現的終極情懷與思想,則脫不去現實的底色”。[1]就傳統文化的斷裂而言,我國所面臨的困境無疑是異常尖銳的。對于這一層困境,我國的電影藝術始終沒有放棄探索的步伐,接二連三地呈現出富于暗示意味的文化影片,從《墨攻》到《王勃之死》,再到《孔子》等等,無一不在反映著國學傳統的斷裂與回歸,進而構成了21世紀文化電影的精神旨歸。
一、 國學傳統斷裂的呈現
任何一部文化影片都離不開人物形象的塑造,這種塑造既是對主人公形象的建立,又是通過形象建立來反映更加深刻的文化內容。這種模式,在文化電影中體現得更加明顯。如前所言,近些年的文化影片,無不在探索著國學傳統的回歸問題,但毫無疑問,回歸代表著曾經一度斷裂過。所以在這一批文化影片中,最先進入人們視野的是國學傳統的斷裂,換言之,即國學傳統是如何漸行漸遠的?它是因什么原因、以什么樣的方式淡出人們的視野?這些問題在影片中都有或明或暗的反映,體現在電影理論中,便是存在著多種多樣的呈現方式。
首先,文化電影往往通過旁白的形式呈現國學傳統的斷裂,這是最為直接的方式。在《孔子》中,旁白曾經直接引用了美籍華裔史學家余英時先生《中國文化史通釋》中的一句話:“1905年的科舉廢止在中國傳統的‘士與現代知識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最清楚的界線。”[2]這一論斷在電影中段引用起來,為觀眾帶來了濃重的懷舊氛圍,同時也暗示著《孔子》的拍攝正是出現在“中國傳統的‘士與現代知識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最清楚的界線”的時代,這是一個國學傳統已經斷裂許久的時代。旁白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將這種困境和盤托出。
其次,文化電影還常常通過主人公的口吻來傳遞國學傳統斷裂的信息。例如久負盛名的《墨攻》,雖然將故事發生時代定義于春秋戰國時期,但其卻以高超的藝術手段影射著現代。而其最主要的方式,便是通過劇中人物的對白來折射當今的困境。影片中的墨者革離初見梁王,便說:“墨家在現在恐怕是無人問津了,梁國急于囤積糧草,哪里還顧得上墨家的智慧!”說的看似是戰國時代的梁國忽視墨家,但實際上針對的卻是當前的學術氛圍。的確,墨家智慧的確已被現代社會忽視已久,這只是革離對白的表層含義。就其深層含義而言,“墨家的智慧”是傳統國學的代表,所以他的深意是言明了當前社會對于整個國學傳統已經忽視很久了。
第三,文化電影還通過故事情節的進行,對國學傳統的斷裂進行暗示,這與以上兩種直接的呈現方式不同。實際上,這種方式是更加耐人尋味的。例如《王勃之死》講述初唐詩人王勃自幼才華橫溢,震蕩士林,卻于15歲時因創作《檄英王雞》而遭到唐朝廷的嫉恨,加以封殺,因唐朝廷認為此文有挑撥宗室矛盾的嫌疑。王勃當然感到無處訴苦,因為那只是一篇游戲文章,沒想到竟遭致結束政治生命的后果。獄卒在收押王勃后,一邊磨刀,一邊唱道:“可憐他,滿腹的經綸甲天下,怎奈我這大刀鍘!”這一情節看似講述的是詩人王勃的經歷,而實際上折射的則是當代傳統文化失落的現象。尤其是新時期以前,學者與文人的境遇一度較為緊張,這與影片中王勃呈現出來的社會環境是較為吻合的。在這一情節設置中,暗示意味相當明顯,尤其是獄卒所唱俚曲雖是針對王勃而發,實則暗示了整個知識分子階層在政治和法紀動蕩年代的不幸遭遇。這是國學傳統斷裂的根本原因,也是對這一殘酷現實的隱晦表達。后因天下大赦,王勃得免死刑,被放逐長安,鏡頭給到了暮色籠罩下的長安城,不免增加了權力對于文化施加的戾氣。
以上3種呈現方式,較為普遍地存在于文化影片對于傳統斷裂的反映上。這些方式或直接、或間接,但都將國學傳統艱難的生存狀態加以表露,進而成為電影藝術對文化景況的真實書寫,具有彌足珍貴的價值。在文化影片中,肩負文化使命的主人翁通常有著較為坎坷的命運,無論是《孔子》中的孔丘及其門人,還是《墨攻》中的革離和《王勃之死》中的王勃,都是不受當時社會認可的人物,這已經暗示出了“斯文在身”的知識分子并未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則傳統國學的斷裂已盡在不言中。這種高超的暗示作用,為文化影片的深厚底蘊埋下了伏筆,同時也成為構成其耐人尋味的特征的最主要原因。以往分析文化影片內涵的論著,大多著眼于對其藝術手段和思想的挖掘,對其暗示作用卻鮮有涉及。實際上,一部文化影片,最重要的內涵往往并不明白說出,而是通過精心的情節安排和精煉的富于暗示意味的對白或旁白加以體現,這才是文化影片的深度所在。
二、 國學傳統回歸的呼吁
更加可貴的是,文化影片并不僅僅呈現出傳統文化斷裂的原因與實情,還對文化的復興做出了別具匠心的憧憬與設計,這是我國文化影片既吸取過去的教訓、又不沉溺于過去的精神所在,同時也體現了導演和編劇對于文化復興的信心。一言以蔽之,這種信心體現為對于國學傳統回歸的不懈呼吁,這直接構成了21世紀文化電影的精神旨歸。對于國學傳統斷裂的回顧,屬于過去的范疇;對于國學傳統回歸的希冀,則隸屬于對未來的期待。電影藝術可以突破時空的限制,將不同時空的文化信息整合起來,共同表述了作品對過去的總結和對將來的期許。當然,呼吁國學傳統的回歸是文化影片普遍的精神旨歸,但在表達過程中,卻又存在著不同的方式,正是因為這些不同的方式,才構成了文化影片的斑斕多姿。
以《孔子》為例,影片對于國學傳統回歸的呼吁并沒有直白道出,而是通過一系列發生于孔子及其弟子之間的事情,傳達出國學傳統的優越之處。例如,孔子對于顏回做完好事之后不接受禮物的做法表示了否定,認為若是做完好事后一味推脫獎勵,將會是全社會的人都不再愿意做好事了。從中可見傳統文化也并非呆板的仁義禮智信,而是充滿著變動的彈性,這無疑是對國學傳統的準確表述,同時也是對國學傳統的充分表彰。但在這種表彰背后,暗含的卻是影片對于這一傳統回歸的呼吁,原因很明顯,這一套文化傳統既然如此合理優越,又遺失多時,當務之急當然是呼吁其回歸。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中華民族的全面復興是以中華文明的光輝燦爛為目標的。”在這一認識層面上,《孔子》準確領會了其主旨,并在作品中加以循循善誘,使觀眾領略了國學傳統的“光輝燦爛”,毫無疑問,這是能夠代表中華文明的載體。
在《墨攻》中,對于國學傳統回歸的呼喚則表現為另外一種方式,即直白地宣揚。故事的背景是魏國遭受齊國的攻擊,城池已經快要崩潰,此時從魯地請來墨者革離來緩解這一危機。革離到達魏國后,首先批評梁王(因魏國見都于大梁,故稱魏王為梁王)忽視墨家學說已經很久,所以導致了當前的危機難以化解。梁王當面向革離請罪,并詢問其具體的解決方案。革離直言:“利用墨家的守城技術,再結合墨者的道義操守,則國之危亡,轉瞬便可安定。”前文已經對《墨攻》中“墨家學說”的內涵加以討論,證實了影片中的墨家實際上是傳統文化的代言人。所以此處革離為墨家代言,實際上正是導演為國學傳統代言。這樣一來,革離對于墨家技術的褒獎之詞,可以視為影片對于喪失已久的國學傳統回歸的期待。事實上,在這種模式下,文學修辭的隱喻傳統已經開始發揮作用。所謂隱喻,指的是在本體和喻體都沒有被說話者點明的情況下,根據其內在相似性來建立聯系。在《墨攻》中,之所以將墨家學說認定為傳統文化的代言者,實際上是基于影片中的墨家學說的處境與當前傳統文化的處境極其類似,這種類似表現在它們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學說,但在說話的語境中,已經淪為束之高閣的產物,使人們敬而遠之。這種內在相似性,使我們在二者之間建立了聯系。
在《王勃之死》中,對于國學傳統回歸的呼吁又與《孔子》和《墨攻》有所不同,具體表現在影片將國學傳統的回歸寄希望于當政者的支持與理解。當王勃身處死牢之時,他的好友杜鏡探視監牢,拿出一卷白紙,交由王勃寫訴冤狀,但王勃拒絕了,其理由是當時的皇帝不喜歡文辭之徒。而杜鏡勸解他“大唐需要你的詞章”之時,王勃卻說:“你錯了,不是大唐需要我們,而是我們需要大唐。”在這一經典橋段中,王勃對自己的定位相當清晰,同時深刻地意識到執政者對于文化傳統的主宰性。在一個執政者不在意文化的時代,任由其產生多么巨大的文學巨星,也不可能將文化發展推進到更高的層次。所以在《王勃之死》中,影片第一次意識到了文化傳統的回歸不僅需要借助文人的努力,還需援引執政者的理解與支持。在這部影片中,文化復興首次與執政階層聯系起來,其用心相當深刻。
結語
本文所選取的3部較有代表性的文化影片,分別以各自的方式呈現了國學傳統斷裂的事實,同時也展現了對國學傳統回歸的期望。雖然采用的方式不盡相同,但其宗旨卻息息相通,毫無疑問,這些影片所代表的精神旨歸是殊途同歸的。在這些影片中,不僅看到了導演編劇對國學傳統恢復所做出的努力,同時也可以了解一國傳統文化的回歸需要借助哪些方面的努力,這都是這些文化影片帶來的啟示。
參考文獻:
[1](德)列爾·席樂科.影視藝術的現實:隱藏的事實與光鮮的畫面[M]//劉克志.20世紀影視批評理論選.香港:東方紅書社, 2013:28-31.
[2](美)余英時.中國文化史通釋[M].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書店,2012: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