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嶺
作為學者,我們是怎么寫作的?是如何完成那些幾萬字、幾十萬字、甚至上百萬字的論文的?外人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而我們做到了,且并不覺得神奇。但我們能說明、描繪、解釋我們寫作的過程嗎?我們的靈感是怎么產生的?是怎么由一個點切入(問題)、進而形成一條線(邏輯)、最終呈現出一個面(論文)的?在筆者寫作的過程中,最初是向外看(關注問題),后來不由自主地也向內看(關注思維),此時上述問題很自然地涌現在腦海里,久久不能回答,滿腦的困惑,滿心的迷茫,滿眼的亂象,仿佛又進入了一個極其復雜而深邃的領域,那不是我的專業,我知道自己不能勝任。
就說那個有些玄妙的靈感吧,寫作不能沒有靈感,但靈感來自何處?它是怎么產生的?具備什么條件它就會出現,還是完全可遇不可求?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只要我們努力提供或創造某種環境就會發生?……我無法回答,在此我只想結合自己的體會,描繪一下靈感在什么時候容易出現。這既不是分析,也不是解釋,僅僅是描述,僅僅是一個好奇者對好奇心的表達。
靈感具有突然性,就像閃電劃破夜空,是瞬間出現的,是突然降臨的明亮;但它不會像閃電一樣瞬間消失,而是像一盞明燈,一旦點燃就會持續地保持光明,提供一種方向的指引。靈感還具有不可預測性,它的出現似乎沒有章法,隨時隨地都可能來到,完全不可預知,不受我們的意志控制,不是我們希望或努力就能產生的,這種不確定性給它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靈感似乎還具有某種情境性,知識是可學習的,靈感卻是體驗出來的,是觸景生“靈”,它似乎不完全是通過學習獲得的,靈感雖然出現在大腦,但似乎要通過心靈的體驗才能傳遞到大腦,是先動“心”,然后才能恍然大“悟”,因此它可能是腦與心合作的產物。
那么靈感的產生就完全不能歸納嗎?以己之見,靈感好像主要來自這些時候:
一是來自寫作。寫作本身應該是靈感的產物,是有感而發(命題作文例外)。有意思的是,寫作的過程往往又觸發新的靈感:在搜尋那些溝溝壑壑時,在梳理那些團團亂麻時,很容易有新的發現,此時可能眼前一亮,腦中瞬間閃過新的思路,出現新的聯想,于是沿著這條路往下寫,小心論證,仔細闡述……在此過程中可能又會不時地有新的念頭涌上腦海……這種寫作仿佛歷險,你不知道前面的路是什么,不知道下一個風景是什么樣,不知道按照這個邏輯推演下去會得出什么結論。正因為如此,你的大腦皮層在不斷接受新刺激,你的固有知識和觀念時刻面臨著新的挑戰……有時候會思如泉涌。
二是來自閱讀。這是很容易產生靈感的時候,看別人的論述而引起的遐想,有時簡直就是浮想聯翩,靈感仿佛需要觸動,而閱讀就是很好的觸動。不論是極有同感還是深深懷疑,或者完全反對,你都可能由此產生新想法,這說明你已經進入角色,此時會有很強烈的參與愿望——要參與對這個問題的發言,或補充說明,或提出質疑,或表示反對并陳述理由。這種極易被卷入問題、極易陷入紛爭的狀態,似乎和心靈的寧靜有關,越是寧靜地閱讀就越是容易進入敏感狀態,對蛛絲馬跡就越有洞察力,就越容易被觸動;同時似乎又與大腦的活躍有關,大腦在閱讀時呈現出一種興奮,躍躍欲試,隨時在質疑、提問、回答、出擊、反擊。這種閱讀中的聯想能力——由一點聯想到幾點,甚至聯想到一串,需要身心的完全投入。因此閱讀時的寧靜可能是表面的,它只是擺脫了外在環境的喧囂,但內心其實是浪花飛濺——也許恰恰是關閉了對周圍環境的感覺,才能聚精會神于書中的問題。
三是來自學術研討會。現在人們普遍對學術研討會的質量表示失望,筆者也是,但應當承認并非一無所獲。有些學者的發言,尤其是關注相同問題的學者的發言,即使通篇文章并不出彩,但只要其中的一個觀點或一句話能夠給你啟發,令你想到從未想到過的問題,就是收獲。如果會議安排有人對你文章做評議,或你對別人的文章做評議,往往因其針對性較強,就更容易迸發出火花;如果有同行對你的觀點強烈反對或不屑,就幾乎必然調動起你的神經高度關注,不論是接受別人的意見從而補充自己的論證,還是反駁別人的意見進而維護自己的觀點,只要你基本保持客觀,就可能促使你的認識更加深入和細致。在學術交流中是否能夠獲得靈感在很大程度上似乎取決于自己是否足夠開放。如果你把自己擺的很高,對別人總是不屑一顧,雞蛋里面挑骨頭,就等于關閉了自己智慧的大門,不接受外面的新東西,最后只能是閉關鎖腦、孤芳自賞。相反如果你完全打開自己的心胸,接受一切信息,只要有一點合理就充分吸收,為己所用,你就能在博采眾長中不斷提高自己。向外界開放心胸并不是全盤接受別人的東西而失去自我,外界的信息可以充分吸納,但其中的利與弊、對與錯還需要自己分辨和思考。同時在交流中不能感情用事,通過批判別人來抬高自己,唯我獨尊等等都是自閉的另一種表現,我們爭論的是問題本身而不是就自己的地位、面子爭個高下,不是爭強斗狠,不存在誰戰勝誰的問題,否則學術爭論不但不會越辯越明,反而可能走向分裂。只有我們把注意力放在對問題的探討上,思想的“碰撞”才是有益的——有益于學術,有益于認識的深化,有益于健康的學術人格之培養。
四是來自課堂。雖然我的學生只是本科生和法碩生,我在課堂上并未講太深的憲法學知識,但在討論課上他們還是給了我很多啟發。總是有學生會提出你完全想不到的問題,我因此發現每個人其實都有思維死角,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而我是一個明顯有思維死角的人,因此那些我從沒想到過的看問題的角度對我非常有益,它通常會提醒我注意自己是否偏狹,同時也不斷給我一些新的啟示,令我聯想到一種新的思路、新的角度。也有時候是自己在講課中突然產生靈感——講著講著突然發現自己講的不對,或講著講著突然想到一個新問題(此時可能會出現幾秒鐘的“卡殼”),一些重復講了十幾年的觀點、體系可能會在某次講課中突然發現是站不住腳的,是需要好好反思甚至批駁的,由此而得到一篇論文的切入點。
五是來自電視節目。電視節目常常給人啟發,不論是新聞報道還是專題紀錄片,或者百家講壇、鏘鏘三人行、國學堂、半邊天,甚至動物世界、幼兒教育等等,都可能在不經意間令你有意外的發現或觸動。聽歷史太容易聯想到現實,看動物也極易聯想到人類,對童年的觀察無疑有助于我們理解成年的行為,世界各地的異域風情往往讓我們看到文化上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好的談話節目能開拓你的思路,某些歷史專題紀錄片更是讓人有穿越時空的體驗。我不是專業的電視人,無需對其中的點點滴滴進行分析、核實、推敲,也不需要對其進行全局把握,我只是一個觀眾,看我喜歡的、令我感動的、觸發我靈感的,我就滿心歡喜。
六是來自日常生活。生活中發生的某些事情——某些人,某些現象,你個人的某種經歷,如果引起你的持續關注,并反復琢磨其中的問題,可能會在某個時候,對其中的某個環節瞬間恍然大悟,一下子想通了,原來是這樣!正所謂“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有時候,是生活中一些完全不經意的小事,令你突然對某個長期費解的問題有了新思路,這種跳躍性的思維在沒有關聯的事物中找到關聯,需要一種豐富的、甚至是不合常理的想象力。從這個角度上說,越是正統的思維可能越不容易產生靈感,越是沒有條條框框、異想天開的大腦,可能越容易迸發出靈感的火花。
七是來自旅行。旅行是對正常生活節奏的打亂,也是生活場景的轉移,此時思維也可能跳出常規的模式而有所突破,你可能會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問題,因為你正經歷著不同的體驗。平時生活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中,旅行往往融入了大自然的懷抱,在山山水水中呼吸清新的空氣;平時事情多、工作忙、節奏快,旅行最好慢慢的,悠哉游哉,沒有任務,沒有太多計劃性,盡量順其自然,讓自己懶散、放松;平時是老師,是長者,是城里人,旅行時最好就是普通游客,放下自己,盡量除去原有的社會符號,換環境、換心情、換身份、換眼光、換思維——最好換成另一個人!你可能會有意外的驚喜,有新的發現和收獲,有靈感突然降臨。
靈感是怎么產生的,我說明白了嗎?似乎也沒有。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大學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