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臣
淺夜,一如昨天,天空還是這般清冷,因為怕黑,風尋找著去年的淚痕,在城市的邊緣徘徊已久。那扇窗,幾經開啟又關閉,靠在窗下的自己,像是一盞旋轉的淺藍色花燈,悄悄地綻放在夜的中央,就這么守望,守望著十月,我的梅城。夜微涼,螢燈暗,曖昧散盡,笙歌婉轉,故鄉是我的情人,獨臥深秋原野,芬芳的泥土氣息,有些陌生了,輕吻秋風,唇涼,無恙,故鄉與我形同陌路,相遇也是恩澤一場,我用十二年的別離換取了陌路歸航。闊別的游子呀,滿目的秋涼,曾經青絲垂髫雀躍初刈麥場,如今短須青年默然獨佇秋陽,欣欣然,物是人非,沒有《青玉案》般凄苦迷傷,卻也韶華煞人微悵,秋天的初戀,故鄉只屬于童年。撲飛的土黃色的螞蚱、翻動過的泛著深鍺色的泥塊,紅彤彤如同小燈籠似的柿子還在,瑩瑩滿枝頭。那些輕鞭黃牛而下的老農卻不見了,龐然生硬的拖拉機粗魯的取代了溫順的黃牛,一個胖乎乎的年輕拖拉機手噙著半截香煙,歪著腦袋,慵懶地瞅了我一眼,或許他也在疑問,哪里來的外鄉人,如此長久的佇立在田間殘荷畔。車輟豫東古鎮,一輪明月照著長溪渡口,青磚灰瓦的屋頂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冷峻的瓦松靜默無聲,是屋脊孤獨的守夜者,隱隱約約的聳動,仿佛在傾述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一種突然喪失掉時空的感覺油然而生,味道如同浮在太空艙上俯視地球種種的那種蒼涼孤獨,目光轉向湖對岸,蕭瑟夜景,霓虹閃爍,清艷孤絕,夜涼如水,我同秋湖中的一只白篷船,夜未深,西方的晚霞燒紅半隅小天,夕陽沐浴一身,面龐微紅如同飲盡半壺女兒紅,醉透身心,油桐花地、石榴樹、青瓦房、小溪、暗色的大湖、殘日、漸明的霓虹,寥寥數景讓我沉默的如同驚愕的小獸,美到深處,竟而隱隱作痛,心弦鳴,恰到好處的驚愕,掏出圣埃克蘇佩里的《人類的大地》,借著潮紅的夕陽認真閱讀,“我們對自身的認知,大地給我們的教誨比任何書籍都要深遠”,對此,深信服。
惦秋,奠秋,我積攢了十二年的溫柔,換得了陌路的回眸,我的情人老了,已經忘記了曾經滄海桑田的歌頌與懷念,梅城早春,我用《夢之夏》裝點。梅城盛夏,我用《夢之呢》禮贊,梅城深秋,我用《夢之舞》懷戀……嫩蕊芬蘭消偃,妖荷冶柳不再,命運如同調皮的小獸,注定喜歡和我做游戲,風吹空竹,發出蕭瑟之聲,沒有音調。沒有結局,人們悲秋苦冷,感慨這些絲竹雅韻,也不過是附會那些風雅的故事罷了。裁剪一段鷓鴣聲,擦拭歲月,是一貫的懷舊方式……我喜歡老式蒸汽機車吞吐著白汽轟隆隆地駛過秋天干凈的原野,像是氣宇軒昂的鄉紳,撐著潔白的白樺木杖,踱步在晨鐘暮鼓的渾厚里。這種味道也像是俄羅斯詩人伊凡普寧的鄉村隨筆散文,西伯利亞的曠野中,碎花洋裙的捧花女孩兒,對著每一列駛過的火車都會揮手示意,幻想著遠方的心上人也許會出現在綠漆斑駁的車廂內,是年少的約定吧……女孩兒終身未嫁。呢喃一首蘇聯民歌《紅莓花兒開》,我似乎聽到了天空中白云觸碰白云的聲音,唱的是悠揚的淮北鄉間小調。一紙素緣,落筆傾城,念字遠方……夕陽大把大把的灑進蔥郁的亞麻田。嬌嫩的亞麻輕輕淺淺地開出一朵淡藍色的小花,剎那滿眼鮮活。這是一個夢吧,很長的一個夢,似乎有一輩子那么漫長
欣欣然,繼續向前走,秋天熱鬧了起來,我脫去鞋襪,踩在松軟冰涼的田野上,腳掌深陷青泥,與清涼的泥土接觸產生的摩擦感,使我舒適。十月,荷殘柳敗,草蜢撲棱棱躍飛,白云如團團潔凈的素織,秋風起,輕拂椴林,瑟瑟而聲,味道如同荷蘭霍貝瑪的油畫《米得哈斯尼斯的鄉間小路》,夕陽落,村莊飄逸著裊裊炊煙,隱約聽得到淮北琴書《王天寶下蘇州》,和濉溪花鼓戲《小姑賢》,婉轉悠揚與樸拙渾厚相得益彰,溫暖了整個秋天。藝術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故鄉源于童年,卻脫離了童年……童年的二分之一是故鄉,童年的故鄉遠了,成了童話,裝點了我二分之一的詩意與懷舊,沒有惆悵可言……
殘陽落盡,夜的帷幕逐漸拉近,還不想回家,繼續赤腳信步,路過墳地那是李家明代的古墳,我們的祖先和忠貞的守墓婢女已經在此處安眠了500年,無意間看到了淡藍色的鬼火,裊裊然,如同凄怨的青衫,我和過路的魂魄為伴,相遇無言,秋風緊,垂柳吟哦,不曾害怕,倒是萌生了深深的垂憐,孤獨的魂魄呀,沒有伴,秋冷霜寒,那瑟瑟風聲和搖曳的磷火不正是她們凄絕孤艷的歌舞嗎,李氏后人中,我是墳地明風歌舞前唯一的觀眾……夢之舞,夢之憶,輕聲穿過墳地,我向著漆黑如墨的松林和溪流微鞠,十二年前,我曾經在那兒埋葬了一只螢火蟲和一只被拖拉機壓死的青蛙,用兩只楊樹枝作為青蛙和螢火蟲的墓碑,和我的祖先一起安眠。溪流將周圍地勢改造,年輪異世,而今他們又在何處呢?
故鄉是絕育的母親,分娩不出曾經的童真了……
幻夢驚,一枕微涼,扶塌醒,枕岸是盈溢的書香,習慣性地把書摞在枕畔,靈魂空了,需要書籍來填裝,童年空了,依然空著。夢里歸鄉,這里承載了整個童年,慈祥睿智的姥娘,泥坯老屋的嘆息,是記憶的圖騰。那捆樸實的未出遠門的糧食呀,安靜的斜靠在土墻的一角,像是做完農活后的長者,寡言不語。麻布袋里還散溢著甜滋滋的面香,鋤頭依舊光亮,干燥的泥塊裹著瘦弱的鐵鏵犁,楊樹木梁上結滿了蛛絲兒,蘆葦涼席上沉睡著懶意鼾聲的大花貓,老式收音機還在咿咿呀呀的唱著質樸的花鼓戲調子,踱步,無聲的與老屋對話,像是吟唱無詞的歌謠。
只一兩聲鄉音,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