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國
(北京工業大學,北京 100124)
改革開放以來,中產階層的出現和崛起是中國社會階層結構變化中引人關注的現象。中等收入者的擴大與現代化的實現是并行的。對此,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從2020年到2035年,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基礎上要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在這一過程中中等收入群體比例要明顯提高。根據國家發改委測算,中國中等收入群體逾4億人居世界第一。①那么,對于快速崛起的中等收入者群體或曰中產階層的認識,需要把握如下三個維度。
在中國對于中產階層的認識,一直以來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其收入標準。在一些報刊媒介報道以及公眾的想象中,中產階層是那些擁有高收入、消費前衛、生活體面的群體,經濟地位成為中產階層最重要的身份識別標志。這一觀點在公眾和一些學者中頗為流行,然而,在中國收入多少才算得上是中產階層,至今沒有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答案。
事實上,中等收入者群體與中產階層之間不能簡單地劃上等號,因為中產階層不僅僅是經濟定義的階層。在西方社會中產階層對應的是職業群體,是一個建立在職業基礎上的社會分層群體。中產的“產”不僅僅指“財產”,還指向社會分工體系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人力資本和組織資本。在現代社會分層體系中,社會分層指標在相當程度上從財富維度轉向了職業維度,社會分化越來越表現為職業的分化,而決定職業位置的最主要資源是文化資源和組織資源,收入的多寡越來越取決于職業位置的高低。在這個意義上,
用職業來界定中產階層,比用收入更能揭示中產階層這一群體特質,即文化資源與組織資源對于現代社會分層的重要性。
在西方工業社會早期,社會分層中最主要依據是物質資本,以生產資料占有來劃分階級在當時是毫
① 何立峰:《中等收入群體逾4億人居世界第一》,2018年3月6日,http://f i nance.ifeng.com/a/20180306/16012961_0.shtml 。無疑義的。但是隨著工業化的推進,資本的形式與內涵發生了質的變化,物質資本之外的人力資本對經濟增長與社會發展的貢獻日益重要。此外,管理革命的興起使得所有權與經營權發生分離,掌握文化資源的管理人員階層由此得以成長,并獲得了組織資源,管理精英在社會分化中也取得優勢位置,于是文化資源與組織資源成為現代社會分層的重要維度。沿著社會分層變化的這一邏輯,我們看到良好的收入是中產階層的重要特征,而其背后的收入決定機制是文化資源與組織資源。因此收入只是中產階層的表象特征,而非中產階層的本質特征。
在中國,強調中產階層在職業基礎上的文化資源與組織資源擁有的多維特征,而不僅僅理解為中等收入者,對于經濟社會發展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
在當前技術革命以及全球化的背景下,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不僅僅取決于中等收入者的擴大,更取決于規模不斷擴大擁有文化資源與組織資源的中產階層隊伍。
中產階層是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獲益群體,然而,近年來在有關媒體的報道中,中產階層處境不利,“節節敗退”和“海外流失”的觀點引人側目,中產階層的光環開始消退。原因主要有以下幾方面:一是大學擴招導致大學生就業難,人力資源出現貶值;二是房價高漲下的民生問題,使中產階層開始感覺到壓力;三是知識更新加快,一些中產階層所掌握的技能老化,在科技更新浪潮中被邊緣化,從“腦力工作者”淪為“普通技工”。有觀點宣稱隨著近年來中國經濟持續放緩,以及高房價、高物價、高稅收、高污染等原因,中國越來越多的中產者和精英群體缺乏安全感,目前正在掀起了一場遷移革命。①易憲容:《中國已經掀起了中產者和精英者移居海外潮》,2016年8月1日,https://www.toutiao.com/i6313699421284483585/1。一個重要表現是“截至2016年3月的過去一年中,中國買家總共在美國購買了29195處房產,交易總價值高達約270億美元”。事實上,這些報道是經不起推敲的。
一方面,就中產階層“節節敗退”的原因來看,換個角度而言也正是中產階層崛起的重要因素:大學擴招為中產階層創造了大量的后備軍;房價高漲讓中產階層家庭財富倍增;科技革命在加快知識技能更新的同時,塑造著新的機會結構和社會流動渠道,讓更多的人進入中產階層隊伍。另一方面,就中產階層“海外流失”而言,僅以海外購房得出海外移民有失偏頗。20世紀90年代及之前富裕起來的日本人也在海外紛紛購置房產,但是并沒有出現日本精英大量移民。事實上根據相關統計,2012年中國出國投資移民約1.3萬人,2011年的1.2萬人,2010年則為0.8萬人,②《中國國際移民報告2015》,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導語。這與中國中產階層人數規模相比微乎其微。
另外,關于中產階層處境堪憂的另一重要原因,是有相當部分中產階層對于自己的社會階層位置缺乏主觀認同,并不認可自己處于社會的中間位置,而是處于社會的中下位置。如果將他們歸為中產階層,他們會認為自己“被中產”了。在工業化國家,中產階層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歸屬認識具有較高的認同。但是,在中國情況有所不同。正如我們在前面分析的,中產階層對應的是職業群體,在職業分層的基礎上,文化資源、組織資源以及經濟資源進一步決定其在階層內部位置的高低。然而,在主觀認同方面,許多的中產階層群體更傾向于根據財富的多少作為判斷自己是否屬于中產階層的重要指標,這樣就出現了那些對自己收入狀況并不滿意的人認為自己“被中產”了的情況,尤其是在收入差距持續擴大的情況下,這種主觀認同與客觀位置不一致的偏差會進一步放大。
中產階層的崛起可能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是學術界一直關注的問題。對此,一種觀點認為中產階層受益于現行經濟社會政治體制而傾向認同現行體制,是社會穩定的基礎,是現代社會穩定的基石。③李強:《轉型時期中國社會分層》,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4頁。根據相關調查分析,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里,中國中產階層對于現任政府和現存社會政治秩序的評價較為正面,與其他階層并沒有顯著差異,這表明中產階層沒有改變現狀的強烈動力。雖然,中產階層批評指責當前住房、醫療、教育以及收入分配調節政策,但是并非意圖攻擊改變現有政治制度和秩序,而是企圖影響政府決策者調整、修改或強化相關政策,進行更多的干預和管理。他們的國家權威意識以及對政府的信任度并不低。①張宛麗、李煒、高鴿:《現階段中國社會新中間階層的構成特征》,《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周曉虹:《中國中產階層調查》,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李春玲:《中產階層的社會政治態度》,《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7期。此外,中產階層也傾向于認為當前國家的各項制度是公平的,不傾向于認為致富的社會原因是“非法致富”或“不公平競爭的致富”,但在對政府的態度上,則表現出對政府不當行政的反對態度。②李培林、張翼:《中國中產階層的規模、認同和社會態度》,《社會》2008年第2期。
但是,另一種觀點勾勒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中產階層政治態度,認為與其他社會階層相比,中產階層社會更具有批判意識,政治態度更為激進,沒有理由認為中產階層是社會穩定器,③張翼:《當前中國中產階層的政治態度》,《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中產階層的崛起往往相伴隨與該階層有關的社會沖突的蔓延,意味著社會政治變革力量的出現。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里,伴隨著中產階層的壯大,中產階層開始對社會思想文化和社會輿論發揮著越來越明顯的影響,其中不乏一些公共知識分子對城市房價飛漲、醫療費用和教育費用居高不下對于公眾造成的民生壓力的批評聲音,還有部分新就業的大學生雖然成為白領,但其工資水平與所預期的人力資本回報相距甚遠。在他們的社會意識態度中也一定程度存在著抱怨與批判的傾向。
事實上,對于當前中國中產階層的作用究竟如何,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不是簡單地用溫和或保守給予判斷。中產階層作為復雜、矛盾的群體,在不同情景和地位中會表現出不同的行為和態度。對此,一些學者注意到中產階層的社會政治功能不是一成不變而是多元的,并且是隨著社會環境與條件的變化而變化的。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歷史條件、不同的社會背景下,中產階層的社會政治功能是不盡相同的,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中產階層既有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穩定器”,不斷地增強社會穩定的力量,有效地緩沖和調節社會的矛盾與沖突,促進國家的長治久安;也有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顛覆器”,影響現行社會制度的穩定,轟然或悄然地危害現行國家政權,變成現行社會政治制度的“掘墓人”;還有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異化器”,或政治冷漠,成為消極無為而游離于政治之外的局外人,或政治偏執狂熱,淪為法西斯主義等政治極端主義的社會溫床甚至中堅力量。因此,簡單地認為中產階層社會政治態度溫和保守或者激進變革,都會有失全面而得出錯誤的結論。對于中產階層功能的探討,更應分析在什么樣的條件下,中產階層彰顯出什么樣的社會政治功能。④李友梅:《社會結構中的“白領”及其社會功能——以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上海為例》,《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6期;李路路、李升:《“殊途異類”:當代中國城鎮中產階層的類型化分析》,《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6期。回到中國現實,中產階層興起于社會轉型這一特定歷史背景下,其社會意識與政治態度,必定受到經濟發展水平、社會利益格局、政治文化體制等多變量的影響。因此,研究中產階層社會政治態度,不能僅僅分析其是溫和還是激進,而應更多深入思考中產階層社會政治態度何以可能,即從關注中產階層社會政治態度的表現維度,轉變為分析在什么樣的社會環境中,中產階層彰顯出什么樣的社會政治態度,這樣做將更具有理論與現實意義。
就當前來看,我們沒有理由想象作為發展的受益者,中產階層會對現有的經濟社會秩序持改變的意愿。當然如果政府政策以及某些利益集團直接影響或損害中產階層的正當利益,他們往往會發出批評的聲音。例如中產階層對于房地產商、通訊、石油等行業壟斷多有譴責,對于那些貪污腐敗、濫用職權的官員表示不滿。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中產階層對于中國發展前景以及對政府能力,均表現出較高的樂觀與認同,他們并沒有強烈的愿望要改變現有的經濟社會秩序,而是希望施加輿論壓力,通過建設性而非破壞性的抵制行動,引起社會的關注來促使問題的解決。在這個意義上,中產階層的崛起對于中國經濟社會發展是極為重要的積極因素。對此, 進一步壯大中產階層,引導其積極作用的發揮需要在制度設計方面給予保證。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個壯大的中產階層是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