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與中華文明

張祥龍

（中山大學，廣東 珠海 519082）

我們今天討論文明，主要是中西文明，但我一直對前文明也有思考，因為前文明跟我理解的儒家文明很有關系，而儒家文明是中華文明的中堅。本文的要點，一個是前文明，另一個是儒家代表的長文明，以及她應該如何應對當代的挑戰。

一、前文明、家庭、人性

按人類學來講，現代智人有30萬年的歷史，人科則是二三百萬年。但是在這么長的時間內，所謂文明也就五六千年或者略長，肯定是農業出現以后。所以，它在現代智人的歷史中，也就占1/30或1/50的時間。這樣看來，我們的人性是在那個漫長時代形成的，這是人類學普遍承認的。文明的創造又是跟現代智人的人性相關，有的是順著人性走，有的是部分順著、部分逆著人性走。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特點，最后造成不同的命運，甚至延伸到現在，不同文明的相互關系也都和這個問題有關。所以，如果我們的視野完全限于文明，就無法充分理解文明的實質和多樣性。就我讀到的關于文明的說法，幾乎都是歌頌文明，把文明之前看成野蠻時代。這個觀點值得商榷。儒家文明在世界文明中是極特殊的一種，它能夠把前文明的最重要的特點延伸到文明世界中，加以提升轉化。

所謂文明，往往說是有農業、城市、文字、青銅器、國家等。前文明的一個特點就是那時候沒有農業，而是采集、漁獵。而最重要一個特點是，在那個漫長的時代中，家庭或者以家為核心而衍生的家族、部落，是一切社會形態幾乎唯一的結構，這是人類學或文化人類學研究的結果。我將前文明的這個特點稱作全面的家化或家庭化。相比于其他的靈長類，人類高在何處？我寫過一篇《“父親”的地位——從儒家和人類學的視野看》（《同濟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討論父親對于人類形成的關系。只有我們人類才有真正的父親，其他高級靈長類都沒有。人類的重要特點就是，男性能在一個群體內相互承認對方的家庭。黑猩猩、大猩猩都沒有達到這個程度，它們或者亂交，或者一個雄性霸住一群雌性，其他雄性游離在外。所以我們的合作能力很強，善于委曲求全。前文明還有一個特點——生態化，那個時候人類與自然處得最好。最后，相比于文明而言，前文明悠久、穩定。我們現在能從史書上讀到的人類文明，有的說幾十種，實際上絕大多數是相當脆弱的，遇到災難，往往一垮就沒有了，或者是它有再生，但是遇到危機時往往沒有很堅韌的堅守能力。而前文明不是這樣，它基本上是連續不斷的，雖然有起伏，但自己的生存特性基本保持。

人性的特點是什么？亞里士多德的定義最有名，認為人是一種理性的動物。但我覺得關鍵的要點在于，人性是一種獨特的時間化意識。現代智人的時間意識非常深長，表現為記憶力非常長久、生動，所以反過來，人的策劃力也是特別強，深謀遠慮，這是其他靈長類比不了的。我們看《黑猩猩的政治：猿類社會中的權力與性》那本書，黑猩猩的想象力、陰謀詭計的能力也很強，但跟人類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人類為什么會發展出這么深長的時間化意識和相應的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為什么在一個群里男人跟男人能夠發展到相互承認對方的家庭？這一人類現象是很了不起的，所謂“父親”的登場，這里就有道德意識的出現。原因就是人類直立行走使骨骼結構發生變化，造成女人生孩子困難、孩子必須提前出生——人類嬰兒按照哺乳類或高級靈長類的標準都是早產兒，所以人類的嬰兒極其脆弱、最難撫養，如果沒有深長的時間策劃和保持記憶能力，肯定滅亡。這就是人類的時間之源，他/她的時間化能力恰恰就是來自孩子，它的那種最不成熟的狀態導致親子關系必須很緊密，而且父親必須參與撫養，光是母親不夠。

我們的人性基本上是在前文明時代形成，這是人類學家一再確認的。有的人類學家甚至覺得很惋惜，像社會生物學的創始人威爾遜就認為，這種在石器時代形成的人性已經過時了，面對文明出現后的特別是現代的技術和生存格局，應該對這種人性做基因層次上的改造，等等。但從價值上講，前文明是不是一定是劣等文明，比文明低級？有一本書叫《第三種黑猩猩》，作者戴蒙德教授反駁了這個觀點。他問道：農業出現以后，人類的狀況是更好了還是更差了？他的答案是更差了。無論是食物、體質、生活質量、人際關系等等各方面都是退化，人吃得更差更單一，營養不豐富，休閑時間更少，尤其是暴力更多。當然文明有很多好處，但有些根本性的前提、我們覺得肯定無疑的東西是可以被挑戰的，關于文明和前文明之間優劣的對比可以是一個開放的問題。說不定文明與前文明各有千秋，說不上誰更好，關鍵是你要取它的哪一點。

二、家庭、時間意識與中華文明之“長”

文明之間哪個更優劣，講不清楚，沒有公度性。所以我們來講文明的長短，這是有客觀依據的。有的文明比較短，一旦崩潰就消失了，比如說古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印度河文明、赫梯文明、瑪雅文明等。還有一種可以叫做中文明，崩潰以后好像基本上就沒有了，但是它的文明的形式過多少年后又會被不是本民族的另一撥人接過來，掀起一個文藝復興，能夠以轉換的方式再現。比如希臘羅馬文明，后來真正將其發揚光大的根本就不是那些民族的人了，都是歐洲那些北方來的，使用的第一語言也不同。還有古印度文明也大致是這樣，梵文在實際生活主流中消失了，異族的人群、語言和信仰侵入，站住了腳，造成混雜相處的局面。最后一種就是所謂長文明，它能夠比較實質性地長久延續。這個文明的載體就是這個主導民族，文字的血脈不變，主導信仰延續，鄉土家園不失。中華文明是最典型的。她的文字是世界四大原生文字之一，居然在保持基本結構的前提下延續到現在，三千年前的詩歌現在讀起來還壓韻，簡直就是奇跡。這就是因為它有一種應對危機的潛伏和再生的能力。

在這些文明中，較受關注的是西方文明和中華文明的關系。西方文明以希臘羅馬和基督教為根，占據歐亞大陸的西頭，我們中華文明占據了歐亞板塊的東頭。這兩種文明，從特點上也是相距特別遙遠。如果我們不考慮美洲的瑪雅文明等等，即便考慮，我們也可以說，中西文明是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所有文明中相距最遙遠的，這不光是從地理上講，也是從性質上講。而印度文明，地理位置上是在中間，而它的很多特點也在中間。我做了多年中西哲學比較，從哲學上就能看到這種關系。

具體講來，就涉及儒家文明的特點。家庭是前文明的靈魂，我們人類的人性也是通過家庭孕育出來的，儒家是典型地結合了前文明和文明的一種獨特文化，她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以家庭為根基，傳統的文教、名教的根基就在家庭、親情，即所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語）。其思想的基本單位不是個人，也不是當下的權力，而是綿延不絕的祖先和后代。家是一種生存時間的發生結構，理解中華文明的關鍵就是明了她的時間意識，她的時間視野極長，善于權衡與合作。這樣使得儒家的文明更符合人性，因而在歷史上特別堅韌，比別的文明長。但不少新儒家避諱講這個，有的新儒家如熊十力甚至反對家庭，這是特別不可思議的。儒家或者中華文明的根子只能這么講，才講得正，而且符合歷史情況。

以家庭為根基就說明她不是普遍主義的文化。普遍主義是一種現在很流行的思維方式，就是認為真理在某個問題上只有一個，誰抓到了這個真理，就有權甚至應該向全世界推廣；在真理問題上，只有是或不是，存在或非存在，沒有中間的狀態。這是一種符合西方二值化邏輯的思維。但是儒家的文明不是這樣，它基于家庭而非個體或教會或其他的體制化共同體，所以對于文明間的狀態感受更強烈，而不只是我這個文明或者他那個文明。如果只看到兩方面，那么它們往往都是敵對性的，A或者非A，你贏我就輸；但是“文明間”就既不是A又不是非A，而是那個居中的狀態。這樣的文明間狀態，是以一神教為基礎的文明和現代以來完全以形式理性為基礎的文明都達不到的，因為后者的哲理和基本思維方法的時間視野太短太淺，只看得到對象化、觀念化的東西，看不到非對象化的居間狀態或源發狀態。儒家文明的時間意識深長，能夠更加游刃有余地處理問題，能夠經常找到居間的那種感覺和應對方法。

長文明之所以能夠長，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符合現代智人的人性。這種人性有一種很深長的時間意識，因此看得長遠，善于權衡利害，更傾向于合作而非沖突。無論是感受行為的后果，還是預期未來，就更深遠，不會完全限于簡單的A或非A的二值判斷，而是總能或至少總希望找到某些跟時間相關的居中的狀態。所以，這種文明在處理相互之間的關系時，就趨向于妥協、合作而非搞所謂“文明沖突”，尤其體現在危機時刻。文明的長短，最關鍵的就是應對危機的能力。各文明在好的時候看似都不錯，關鍵是在遇到重大的外部挑戰、內部挑戰這種要害時刻，是否有某種辦法能夠助其渡過難關，或者是以某種方式死而復生。在這一點上，長文明，最長的就是以儒家為主的中華文明，是特別優異的。

中華文明有一個表現就是，當它遇到重大災難時，能夠憑借著家族、家庭來保藏文明的火種。家庭和家族首先是一個時間的存在者，代際時間的構造者。而在中國歷史上和其他文明所經歷的一樣，出現過多次很可能使文明斷絕的危機，比如南北朝、五代、元代等等（當時的）異族入侵導致的危機，但是憑借家族傳承的華夏文化，使得儒家文明沒有被打散和消滅。比如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指出，在南北朝時代，門第非常重要。我們現在認為門第不太好，可是他說“門第之在當時，無論南北，不啻如亂流中島嶼散列，黑夜中燈炬閃耀。北方之同化胡族，南方之宏擴斯文，斯皆當時門第之功”。這曾給我非常深的印象。尤其是北方，都是異族打進來，他們經常信奉佛教或者其他宗教，要是按西方或者我們看到的大部分文明的命運，儒家文明肯定要被消滅，但是大家族或門第傳統在艱難中傳承了儒家文明，影響入侵者，最后讓他們也能夠逐漸改信。這是一個很鮮明的例子。

還有一個特點，從權力的現象學來看，在這樣一種深長的時間視野中，中華民族為政治權力的傳承找到了某種方法，解決了權力傳承的悖論問題。所謂權力傳承悖論，是指在現代民主制、選舉制之前，那時候傳遞權力，國王或皇帝或君主要將他手中的政治權力平穩地傳遞下去，會遇到極大的困難。比如他掌權時，先立一個太子或后繼者，這時候權力就有一個重疊，所謂后繼者以邊緣的方式也掌握了一部分權力。但怎么處理這兩個權力的關系？按照二值化思維，權力本身是排他的，兩個權力同時存在，怎么處理這關系是非常困難的。秦始皇的思路完全是反儒家的，他是法家思維，連太子都不立，所以他死以后秦朝二世而亡。他想傳給扶蘇傳不過去，讓另外一個兒子胡亥奪了，這個權力就完全變質。這對文明的長短的影響也很重要，因為如果政權經常不穩定，文明也不會很長遠。但中國基本上比較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先秦是一種模式，靠分封，但同時又有內在的文化上的一統和精神號召力。先秦以后逐漸找到一種方式，就是通過家庭內部和外部的儒家所謂教化，使得君主的權力和太子的權力能夠同時交疊存在，君主死后太子接位是比較平穩的，有合法性的。在前選舉時代的漫長時間內，中華民族做得最好，而這和儒家很有關系。

三、“家”的普世意義與中華文明之未來

清末以來，特別是新文化運動以后，儒家反而處于特別不利的處境中，因為它太古老太成功，不能適應現代西方來了以后的挑戰。儒家未來和西方文明的關系，一是要調整自己。例如可以吸收西方選舉制中權力制衡的結構，但是不吸收它以個人為唯一單位的選舉制。我設想過以家庭為基礎的選舉制，就是說社會中選舉，以個人投票也可以，但是票值低；如果以家庭為單位投票，要加權。這樣家庭的影響增大，整個時間視野就會拉長，考慮問題的思想方式就會更長久沉穩，就不會像美國現在，選民的視野非常短，亂象紛呈。二是保持自己的文明特點。和前文明的有機聯系，以家為核心的特點，要得到繼承和升華。

我們要有一種整體反思，不只是反思西方文明和中西關系，而是對人類文明的走向具有自己獨到的眼光。因為我們身上確實還流著前文明的思想血脈，我們的反思、反省能力要比那些文明崇拜特別是西方文明崇拜的思想眼光要更深遠。儒家決不是反文明，只不過它把文明柔化了，“儒”字就是“柔”。所以當代和未來的儒家文明對人類正在推行的價值、信仰，能夠從一種更原初的包含了前文明的視野來加以審視，從而找到一條走向未來的獨特道路。

未來有沒有一個主導性的文明，中華文明是否可能成為世界范圍內主導性文明？就像美國代表的這個文明，有些東西在現在這個情境下還能吸引人。它的大片一出來，年輕人趨之若鶩；NBA一比賽，全世界的籃球愛好者就跟著看。儒家文明要成為主導文明，現在說還過于遙遠，能夠維持乃至增強她的生命力就很不錯了。要做到這一點，或讓我們看到其可能性，首先就要跟那些目前強勢的文明有所不同，有獨特的東西，還得吸引人。如果中國強了，而學的東西從根上講都是西方的東西，沒有自己的獨特性，是不可能成為主導性文明的。中國有什么是可吸引人的，甚至超過西方現在宣傳的價值觀？我寫過一篇述評《在中西間性里反對個體主義——從羅斯文的書談起》（《道德與文明》2018年第4期），討論美國學者羅斯文寫的名為《反對個人主義》的著作。當然他的批評不一定足夠深入，但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兆頭，而且這位學者也有一點儒家情懷，他覺得要從儒家這方面找一個西方個體主義的替代者。

真正比個體主義或者個體化人道主義更吸引人、更感人，而且在某種意義上更正義、更合理、更適合人類的生存追求，讓人一聽就知道是更好的人生、更好的人性體現，我要說的就是家的價值，人道或仁道源自家庭。我跟西方人講家庭問題的時候，個體主義者很少有能跟我正面爭論的，他抵擋不住。耶穌是反家庭的，他說我是來反對你的親情，不反親情的人不配做我的門徒。西方發源的現代個體主義，導致家庭破裂，傷害無數的兒童，那種傷害是終身性的。還有很多很多政治、經濟、文化和生態上的表現。就此而言，個體主義其實是相當殘忍的，傷害很多無辜幼小的孩子和年邁衰弱的老人。它的文明就是要斷裂，家和國家就是要斷開，年輕人與老年人要斷開；儒家文化也是文明，恰恰是不斷開。可西方也是我們這種人，只要是我們這種人，人性跟家就是連在一起的，不管黑人白人黃種人都是以家庭為根。不孝順父母是不公正的，歷史上康德以來都有爭論，西方的主流是主張子女不贍養年老父母是沒有道德問題的，但是這個從道理上是不成立的，而且也很不人道，這是西方無法逃避的阿基琉斯之踵。我還分析過《哈利?波特》為什么能成功，它整個思路是以家庭為根基的，主線是這個小男孩繼承父母遺志，為被謀害的父母報仇，除掉那要毀滅家庭和社會的邪魔，這完全符合儒家孝道。儒家文化有她真正感動人心的東西。

我們如果只是靠一些體制上的設計或者經濟上的成功而一時崛起了，一旦經濟不行就會跌落。而從道德倫理上感動人心，把意思講透，把復興家庭的事業做成，聲音就會比較大地傳出去，就不可阻擋。儒家講得人心者得天下、得道者得天下，絕非虛言，當然前提是真正找到了、實踐了那感動人心的天道。